不可摧,为巩同太平进行无言的示威。
十四日午前,宗矩被叫到西苑。此时,家康和竹千代在一起,告诉竹千代,柳生宗矩日后便是他的老师。三人便在一处用饭。
宗矩意外发现家康神色甚是疲惫,心中大不忍。他觉得,大御所必须静养两三日,否则,此去猎场很可能出意外。
家康似也感觉到了,道:“这样和竹千代在一处,还是首次,故,我决定把狩猎日子延后几日,听增上寺的上人讲些净土宗的佛法。”
宗矩也想听听上人讲佛法,可借机观察一下日后负责调教的竹千代。后来他才知,净土宗的佛法问答,乃是要教给竹千代对百姓的慈悲之心,这和兵法有所区别。将军为武士统领,勇武为表,慈悲在内。若把表面修养和内在修为混淆,必令少年感到迷惑。
宗矩要离开时,家康留住他,道:“不管多苦,竹千代这孩于都会努力。你能不能让一步,答应出仕?”
“出仕?”
“令尊曾自称但马守,但不知道是否有过正式任命。你愿真正继承但马守之职否?”
宗矩不语。他若让步,便意味着失去作为将军幕宾的自豪,变成德川家臣。
家康见宗矩默不作答,遂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你不用急着回答。但是,作为竹千代的老师,少不了要和大名打交道,因此有个名号为宜。”
佛法问答后,十九日,家康会见了从足利书院来到江户的禅珠;二十一日,出发田猎。
乱世之人,贱生贱死。百姓若立战功,即可光耀门庭;武士战死沙场,是为荣耀;虽已战败,国灭家亡,能切腹自杀,亦为无上风光,故,当世男子能年过四旬,已是大不易。善感之人常称“人生五十年”即为高寿。年已七十有四的德川家康公,简直有如圣人。
柳生宗矩奉了将军秀忠密令,负责保护家康,但他时时被家康吸引,甚至忘记自己的职责,直叹这个老人为何有这般惊人的智慧?
第一只,他们在户出和岩渊渡口狩猎。荒川流经此地,有好几个渡口,天生是个好猎场,也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可防止北方兵马入侵。
人人提心吊胆看着老鹰从头上飞过。即便在这种时候,家康双目亦未紧紧盯着天空。他让人仔细将河道深浅和地形变化绘成图纸。
“要记住哪里有什么猎物,这样才有趣。”家康佯装糊涂,小声嘀咕,逢见寺院使去小坐片刻。他们去了位于河口、被人称为川口寺的善光寺,也去了蕨地以西八里的笹目乡的地方守护神社,以及美女木八幡神社。另有多福院、开禅寺,以及妙显寺等,只要看见能成为阵地的寺院,家康便赐一些领地。
家康若非如此细心,只怕无法让战事从世间消失。他对太平真是太执著了!但在结束户田狩猎前往川越,在城南小仙波的喜多院落脚之时,发生的一事,让宗矩对作为用兵之人的家康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喜多院被称为星野山无量寿寺,乃天台宗古刹。与家康关系甚密的南光坊天海便是此处的住持。家康一到,天海忙着出来相迎。
到了喜多院,家康吩咐从人在寺院用饭,然后和天海进了方丈窒。若非天海叫宗矩一起过去,宗矩怕此生也想象不出他们二人说了何事。此为元和元年十月,宗矩永生不会忘记。
宗矩作为家康的贴身护卫,坐在朝向院子的方丈窒廊上,背对二人,自能听到他们谈话。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时,天海道:“大人有一个确定的法子了?您一定累了,千万不要硬撑。”
家康道:“还是不够周全。我知这样下去不行。”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宗矩以为他们是在说对付伊达的法子。但下面的一段谈话,却令他大为意外,有些迷茫。
“为皇家和公卿制定法度,尚无先例,家康这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是啊。”天海应道“大人作何打算?”
“记得大师先前对我说过,从前赖朝公曾请一品亲王东下野州二荒山?”
“正是。”
“我只是一个建议,绝非为了自家心思而对皇室指手画脚。我必须留下证据,以免后世误以为我乃一介窃国之贼。”
“大人说得很是有理。”
“因此,我有一事要拜托大师。请大师代我请求皇家,为了复兴二荒山的神社寺院,依循前例,请一位一品亲王东下,来此住持。”
天海未立即作答,他默然不语,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家康。
“我已决定了”家康道“待我西去时,会命人将我葬于二荒山。如此,我便成为关东镇守。因此,要再建伽蓝,请亲王来此住持。因为,我多少有些担心皇家的事情。为了防止京坂有万一,我把井伊安排在了那里。为了防止逆臣策变,我在鸟羽口安排了石川丈三,在伏见口安排了小堀远州,于丹波口安排了本阿弥光悦,让他们随时收集消息。这些人也明白我的心思,定在用心监视。他们和诸大名、公卿交往密切,但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万一事变仓促,江户还没来得及派兵援救,皇统便断绝了,才是家康的罪过,那时便是家康的粗疏导致了日本皇室之终。”
“那之后呢?”天海愈加平静。
家康的语调愈发高昂:“仅仅在彦根安排井伊,还是远远不够,我想把一个儿子安排到纪州。我非说自己儿子就可靠,我亦会为他安排有能力的家臣辅佐。”
“大人是说远江中将?那家臣便是安藤带刀直次吧。”
“是,看来大师已然猜到。但仅仅如此,仍是不能让人放心。于是,我想请一品亲王东下。但若无恰当理由,世人定会说:德川家康这只老狐狸,竟然向朝廷索要人质,真是个不识国体的俗物。”
“哦?”“因此,我才想拜托大师,寻个合适的理由,无论如何,都不可让皇统断绝”
“可是,圣上若答应了此事,真要把一位尊贵的亲王请到二荒山吗?大人是想让亲王前往野州的山中,将他保护起来”
“非也。”家康断然道“要是在二荒山,发生意外,则无法保证亲王安危。我欲在江户建一处寺院,请他常住江户。人在江户,不管发生何事,都能保证亲王安危。”
“哦。”天海冷冷道“但要为一品亲王建住处,可要比建一座江户城还费功夫,那也无妨?在京城,皇亲贵族住持的寺院甚多。若是在江户,仅仅一座普通的七堂伽监怕不行。况且,若只是一座普通寺宇,众人更会说大御所乃是在扣留皇家人质。”
家康低声笑道:“不用担心。幕府已经颁布了一国一城令,可将原来用于建造城池的钱分些出来,用于打造太平。即如京城有镇护王城的比睿山一般,关东也要筑建一座相当规模、可被人称为关东比睿山的寺院,能守护天下,保得长治久安。若能因此消除战乱,把原本可能浪费在战事上的血汗和金钱省下,也不算昂贵。”
柳生宗矩听着听着,浑身发暖:大人真是太执著了。乱世武士为了争夺领地,只会瞪大眼相互杀戮。如此乱世,为何能出这么一位视野开阔的雄杰之士呢?在世人眼中,他已不再是肉身之人,似为神佛!
“大人这般说,老衲岂敢说半个不字。老衲就去试试,亦会尽早前往京城。”天海也被感动了,低声笑道。
原本在确定皇家和公卿的各项法度时,家康便寻天海商议过,以天海为首,对法案进行了反复推敲。此法度与幕府的施政息息相关。若幕府在施政上稍有欠缺,这试图约束皇家公卿的法度就会有僭越之疑。天海怕正是考虑到这些,才深深意识到家康和秀忠责任重大。
法令第一条为:“天子诸艺,学问第一。”这一条明碥规定了天子之道。
“天子诸艺,学问第一。不学不明古道,因而至今未有能创长久太平之善政。贞观政要有明文。宽平遗诫虽未尽通经史,却亦有可取之处。群书治要亦应诵习。和歌自光格天皇以来传习至今,虽多绮语,却为吾国习俗,不可弃之。禁秘抄中所载,亦为学习专要。”
第一条作为对天子的规范,指出了天子研习学问的必要。贞观政要乃是大唐太宗时,将太宗与群臣论政及名臣行迹记录在册的书籍:宽平遗诫则是在宽平九年,宇多天皇让位于年幼的醍醐天皇时,送给他的一些训示,其中对公家仪式的意义、任官叙位之程序、分辨臣下贤愚诸法,及作为天皇应为之事和应知之艺,均有详述,因此备受历代天皇重视。群书治要乃是大唐太宗名臣魏征从众多书典当中,选出可为为政之箍的君臣言行集为一册。禁秘抄则是顺德天皇为子孙留下的著作,内中记述了宫廷仪式及诸典章制度。
此法度合共十七条,详细规定宫廷内的位次及任用诸法。其中第四条曰:“即便为五摄家出身,若为无能之辈,亦不当位列三公(内大臣、右大臣、左大臣)及摄关(摄政、关白)其余比照此例。”
法度规定颇为严格,难怪恐世人认为,此乃臣下试图约束天子的无礼法令。
但,经历了漫长的乱世,宫廷早已礼崩乐坏,目下必须依照传统进行整顿,因此,此法度的制定也可看作一种责任。如此思之,家康正是要把宫廷作为天下百姓的行为之范,法度也就有了非凡意义。
在天海看来,家康要请一位亲王东下,正透露出他隐于法令背后的赤诚之心。
“那就多谢大师了。”
宗矩听见家康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便听到二人一阵低低的笑声。
“既然大人为皇统之事如此费心,老衲自无法拒绝。老衲也是生长于天子土地上的草木。”
“多谢。家康心头又可卸下一副担子了。”
“可是,大人说要建一座可堪称关东比睿山的寺院,是否有个好处所?”
“这个,”家康立即答道“听说比睿山原本是为了镇守王城,方建在了皇宫的鬼门方向。因此,江户的关东比睿山,也应建于江户城的鬼门方向,便是上野台地一带,如何?”
“呵呵。”天海低声笑了,他也有此想“是啊,是个好处所。归根结底,乃是关东的比睿山,可以叫东睿山对对,还可加入年号,比如东睿山元和寺,因偃武而建。”天海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大人是否想让老衲暗中将此事告诉陆奥?”
宗矩心头一惊,不由得想转过头去。
家康不答。但是,若令伊达政宗知,家康对皇统之事都已作出了这般细心的安排,政宗怕会放弃妄念。
“伊达的事情”过了片刻,家康道“还是先不让他知这些为是。”
“老衲明白。何时需要,大人尽管吩咐。”天海爽快道“还有上总介大人,他现就在武藏,大人何不顺道去看看?”
宗矩再次凝神细听。这怕是忠辉想通过天海向家康致歉。不仅是忠辉,现已被送回娘家的五郎八姬及忠辉的母亲,均欲求天海斡旋。
家康不答。
忠辉到底有无打算一见家康?这对于宗矩,仍是不得而知。
半晌,家康方道:“这是我自家之事。我想在解决当前紧急诸事之后,再作考虑。我亦还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天海也轻松地转开了话题“也好。时辰不早了,我们用些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