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命上总介忠辉蛰居深谷城,后与从江户赶来的土井利胜一番密谈,方于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九从骏府出发,踏上了前往江户的旅程。寻常人到了七十四岁,早已躺在家中闭门不出,打发严寒的冬日。但,家康却决定离开骏府到江户狩猎。天下大名听说此事,纷纷揣测,一时众说纷纭。
不仅诸大名,就连寻常百姓也议论纷纷。“肯定要发生大事。”
此疑问又和传闻缠在了一起。
“伊达回到仙台,决定与幕府一战。听说大御所到江户,就是为了举兵征伐伊达。”
“对。听说伊达女婿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因此被幽禁在深谷城了。”
“这么说,上总介大人虽是大御所亲生儿子,却与岳父勾结,背叛父亲?”
“上总介大人正是因此才受到了圈禁。”
“过年的时候,便要征伐伊达了?”
“江户却并未这么说。伊达也非等闲之辈,说不定他先动手呢,到时江户便成了战场。听说已有很多浪人带着铠甲前往奥州了。”
“这么说来,大御所到江户狩猎,实际上是出征?”
“对,大御所这么说,是怕人心大乱,实际上就是出征。”
这些传言传到了江户的旗本将士中间,遂演变成了另外的流言。
“伊达军已经从仙台出发了。”
“越后军也想夺回主子,从高田出发了。”
谣言沸沸扬扬,让百姓大为吃惊。有人甚至取出已经收藏的长矛,检查弓箭,擦拭火枪。
据传闻,江户的伊达府紧闭三道大门,府中武士也全副武装,高度戒备。浅草河岸的忠辉府邸也已被米津堪兵卫田政接管,夫人五郎八姬则被井上主计头正就送回了伊达府。
就在各种传言沸沸扬扬之时,家康离开骏府,悠悠东下。他先是歇在沼津,后在三岛召集伊豆的代官,对他们进行一番训示,然后越箱根,在小田原进行了大狩猎。
谣言遂传得更快。
东去队伍中,家康乘着轿子,后而跟着三匹战马,跟随左右的侍卫亦全副武装,一路到了川崎。将军秀忠已经着一身威风凛凛的猎装,带着重臣与众旗本,张开印有家徽的军帐,候了多时。
家康下了轿,秀忠和往常一样,一本正经致欢迎之辞。
家康不加理会,进了军帐。不管在谁看来,这都是他从未有过的妄自尊大。但家康绝非轻视秀忠。在此之前,他在大名面前始终对秀忠颇为尊重,若非如此,秀忠便会被大名瞧不起。
“秀忠。”家康坐在扶几前,望着秀忠率领的重臣,道“我和大炊头说过,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父亲的意思”
“我决定住进竹千代的西苑。这也是这次狩猎中的变数。”
重臣比秀忠还要吃惊。此次跟着秀忠来的有青山忠俊、安藤重信、水野忠元、内藤正次,以及井伊直孝和柳生宗矩。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留在城中负责守卫。
“可孩儿认为,江户的大名会来向父亲问安。”
“到时就在本城见他们吧。虽然时间短暂,但我还是想和竹千代多住几天。我就到竹千代那里做客吧。”
秀忠听了这话,不敢多言,只是道:“一切听父亲吩咐。”
“就这样给我安排。狩猎的路线也有所改变。将军就当我这老头子任性,宽谅我吧。”家康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身边的松平胜隆,淡淡道“忠左,把地图拿给将军看。”
“遵命!”胜隆从怀中取出一张折了四折、绘着关东地图的美浓纸,郑重打开,放在秀忠面前,道“按照原来与大炊头所议,原本决定先在葛西狩猎,但现在改成从武藏的户田开始,一路布防于川越、忍、岩规和越谷等地。”说到这里,胜隆抬头看看家康,改口道:“非是布防,是狩猎。就照这上边箭头的方向一步一步走。”
秀忠看看图,对家康施一礼,道:“孩儿明白。”言罢,又把视线落到地图上。
带箭头的红线,从越谷指向葛西,又从下野的千叶指向上总的东金、下总的船桥,然后伸到佐仓。表面上是家康狩猎的线路,实际上却是为江户筑起一条防线。但,这条防线并未经过现圈禁忠辉的深谷,此令秀忠甚是难过。
“孩儿已经谨记在心。”秀忠道。
“目下猎事如何?”家康一边接过神原大内记递过来的麦茶,一边若无其事问道。
“哦秋日的鸟雀甚多,有时还能看见鹤。”
“哦?有鹤啊,老虎呢?”
秀忠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家康。父亲要问的似并非猎物,而是伊达政宗。可是,这也未免太性急了。他原本想进了城,再好生与父亲商议,但父亲立时就着急一问,难道是故意令在此诸人都听听?于是,秀忠大着胆子回道:“倒是有个对老虎颇为不利的消息。”
“莫非老虎蛀牙了不成?”
“是。可说是老虎的牙齿,也可是说是老虎的爪子片仓景纲故去了。”
“啊,你在说伊达啊。”家康佯装糊涂“片仓景纲乃是政宗的左膀右臂。他去世了?”
“是。十月十四,片仓景纲故去,长眠九泉。伊达应大为落寞。”
“真是可惜啊,快派人前去吊唁。你派出使者了?”
“可是伊达对丧事秘而未宣。”
“不管对方怎样,既知了,就当派人去。”家康发出了深深的感慨。伊达政宗的气焰恐稍受挫,但余事甚多,仍不得有丝毫放松。若仅仅担心伊达之叛,实无必要如此大张旗鼓。上总介忠辉已经交出兵权,被政宗派向班国求援的支仓常长至今了无音信。这个时候,片仓景纲又死了
秀忠原本想视父亲的康健状况,劝他适可而止。此时一见,他才发现,父亲现在与以前大为不同,总在试图掩饰自己的衰老。
家康未继续谈议片仓景纲之死,用完午饭,便站起身来,拿年轻的井伊直孝取笑:“直孝,你是德川旗本将士头领。我问你,若南蛮军乘大船攻到川崎海边,我也越过箱根,攻陷小田原,再打过来,你在江户该如何阻挡南蛮和我前来?我们回江户城时边走边谈,你就跟我讲讲这攻防之法,听好,你要是有一丝疏忽,我可就要把你灭了。”
井伊直孝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他的办法,是在六乡堤埋伏旗本精锐,先趁天黑杀入停泊于海边的南蛮船。他因循当年元寇入侵,在博多湾迎战的旧例,待敌人降下船帆之时,看准时机,驾小舟袭击敌军大船,便能将敌人全部拿下。
“不让一个敌人过六乡渡口。”井伊直孝走在家康旁,回答着家康的问题。柳生宗矩微笑着,和他并排而行。
“但若这时又传来另一个急讯:我得知你为了保卫江户,带着精锐出了彦根城,便在背后包抄了皇宫,你如何用兵?”
“大人,您的大营驻在何处?”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骏府。”
“那样的话,您便过不了名古屋。因尾张参议已率领属下将士挡在了那里。”
“你是想借助别人的兵力?”家康揶揄地笑道“我当然也知名古屋有参议和成濑等人把守。但我若借用南蛮大船,从海上至堺港,便可登陆包围京都。自从井伊谷以来,井伊门便以勤王闻名于世,因此,你在任关东旗本头领的同时,还担任拱卫宫廷的大任。”
这里是海边,天气晴朗,碧蓝的天空中传来苍鹰之呜。井伊直孝的黑髯在初冬的风中飘逸,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哈哈!”家康见直孝不答,笑道“好了。上马。”
“可是”
“你不必马上回话,与我同去打猎吧。在到达武藏野的忍城之前,你要好生思量,要是想不出好法子,就会有三家走向败亡。”
“啊?”
家康见直孝惊惧,笑道:“三家走向败亡,日本国自会因此走向灭亡。一是井伊家,一是德川家,然后,便是最重要的皇家。因此,你岂能有丝毫疏忽?”
柳生宗矩心头一热。从家康对直孝的揶揄,可看出他此次来江户的目的:一是阻止伊达谋变,但这非全部。他还想确定竹千代为下一代德川家督,更确切地说,他想向包括自家在内的诸大名明示嫡子相续的规矩。他还故意改变行程,以试探将军及属下临机应变之能。其就像刚才试井伊直孝,他要言传身教,训示部下。
这如遗言啊宗矩感到一阵冷风吹过心头,就如冬日的大雁掠过天空。
家康此间,只是为了掩饰疲倦。他仅在铃铛森林歇了一歇,当日便到了江户西苑。
家康进入西苑,和将满十三岁的竹千代见面诸情,柳生宗矩就不得而知了。
当年围绕着秀忠、秀康继承家督之争,家康身边重臣分成了大久保和本多两派。现在的江户城内,也和当年一样,乳母阿福自是拥戴竹千代,正室阿江与夫人则独喜国松丸。据云阿福夫人有机会便拽住家康的衣袖,求他关照竹千代。但据柳生宗矩所知,家康公之所以立竹千代,并非受他人左右。二子虽为同胞兄弟,能力必有高低。在武力至上的乱世,以力道决定优劣,实为迫不得已,如今不同了。
“但,这和野兽的世界有何不同?”这就是家康的想法“生于太平之世的人,必须依靠智慧而非武力维持秩序。”
关于家督之事,柳生宗矩曾多次听家康说起。家康将其称为“长幼有序”不管有几个孩子,皆是世间的神佛赐予,乃天地之子,因此,既虔诚顶礼神佛,就不应掺杂私情,扰乱顺序。这便是家康“嫡子相续”的根据。宗矩认为,这是拥有诸多儿子的家康公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可说是智慧。
“人们要是以这种心态来调教后人,便能培养出有德之人。若不付诸努力,便对儿女分出好坏贤愚,必会受到神佛惩罚。”若人人都认为理当将家业传给最贤明的儿子,父母也会迷茫:谁为最贤?重臣自然也各有主张。自古以来,家事争斗皆是围绕着嗣子问题展开。若不为家督之立定下一个规矩,骚动便会萌芽,无限扩展,就难保天下太平。只要长子非天生愚钝,就当继立家业,方符合天意。
柳生宗矩认为,竹千代能继承大业,并非乳母阿福之功,而是家康公经过深思熟虑,为后代定下的规矩起了作用。柳生宗矩后来才知,在家康公住进江户城当晚,阿江与夫人偏爱的国松丸和竹千代同来向家康问安。当二人同时坐在上席向家康请安时,家康默默把国松丸从上座抱了下来,道:“此非阿国该坐的地方。国松丸乃是竹千代的家臣。”
家康此来江户,此前争论不休的嗣子问题轻而易举得到了解决。家康说要到三代将军竹千代处做客,阿江与夫人不必说,重臣也只有依从。第一日夜,家康和竹千代一起住在西苑。第二日,他在本城正式见过秀忠,然后见了在江户的诸大名。
“恐是因为老年人不自量力,我竟还喜欢田猎。”他一边若无其事说着,一边给大名分了狩猎场。这既像是邀请,又像是命令,但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显示关东守卫坚不可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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