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之中,文素依却分明感到,在那个永远冷漠如玄冰的男子身上,有一句又一句无声的呐喊,带着仿佛能撕裂生命的绝望和悲愤,如沧海残涛般一浪又一浪地汹涌而来,将她淹没,让她窒息。
那样的绝望,那样的悲愤,不知从何而来。每一次她凝神细望那人的神容眸光,都只能看见如冰封的湖面一般的平静和冰冷,那苍凉的呐喊,仿佛与眼前这个永远神色不动的男子全然无关,然而却又那样无穷无尽地从他身上涌出,仿佛永不停歇,仿佛,要直到生命的尽头。
但文素依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觉。
每一次当她把目光从狄九身上缓缓收回的最后一刹那,曾经被当作密探来训练的她,总能清楚地看到,那人永远紧闭的双唇,会仿佛喃喃自语地微微颤抖,那人永远紧绷的脸上,会现出哀恸而无力的神色,那人永远古井无波的眼中,会有激烈而悲痛的情感,一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然而即使是在他完全释放自己的此刻,即使他的神容和目光已经完全被痛苦所侵占,他的眉头,却仍是不肯皱起,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甚至当他眉间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已经开始微微地抽搐,他的眉头,也依旧顽强得几乎固执地,舒展到极处。
即使沦落,即使痛苦,即使已然奄奄一息,他的骄傲,仍然不会允许任何人窥探到他的软弱与无助,哪怕那个人,只是他自己。
纵然与昔日的主人没有过多的接触,文素依依然很了解他的性情。那个人的骄傲,执拗得牢不可破,就如锋锐的坚冰与寒钢,就这样硬生生地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穿刺而出,明明白白地示于人前,不可屈折,不可动摇。
所以明明已是伤到了极处,痛到了极处,明明那一声声出不得口的呼唤郁结在心中,已将他那本就病骨支离的残躯慢慢地碾磨成灰烬,他仍是不肯弯下他那骄傲的身躯,去向那个他一直守候,一直等待着的男子,唤上哪怕一声。
看着狄九迷乱的眼神,文素依也不禁会有几分恍惚,如果真的可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果只要他肯去呼唤,只要他肯去努力,就能让傅汉卿醒来,那个如狼般孤傲的男子,会不会愿意放下他的骄傲,试着去唤醒那个他挚爱的人。
可是她也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不可能有答案。
有的事,错了就不可能再补救,有的人,负了就不可能再挽回。纵然他能够放下他的骄傲,又是否还有立场,还有资格,去唤醒那个他爱得深,却又负得更深的人。
所以,他唯一可以做的,也就只有在这一片冰冷的寂静中守候,直到自己即将熄灭的生命,在最后一次凝望中,燃作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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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花,没有酒,没有欢送的人群,没有旗开得胜的祝愿。骤起的朔风中,只有一匹瘦马,和那个静静地相送的女子。
卢东篱牵着马,默默地走在官道上,那不时望向身旁妻子的眼神中,渗出几分伤怀,几分歉疚。
他的妻子,自从嫁给他卢东篱,就从来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他不曾给她锦衣玉食,不曾给她荣耀富贵,心中固然不安,但总也明白,这些浮华,她是从来不曾真正放在心上的。然而身为人夫,他连最起码的温柔和关怀都从未给予,又叫他如何不心酸,如何不愧疚,如何不责备自己枉为男子。
除了一日日的寂寞,一夜夜的空房,他这个丈夫能够给妻子带来的,到底还有些什么。
他的妻子,他的婉贞,是这世界上最贤淑,最温婉的女子,无论自己对她相负几何,她待自己却永远是不变的温柔,不变的体贴,把所有的哀愁和孤寂都隐藏在那温暖的微笑下,不愿他知晓,不愿他担忧。然而每一次,当他从妻子的笑颜里看到那极力掩饰,却仍是不经意流露出的寂寥和幽怨时,心中都不禁蓦然一痛,惊心于那亏欠的,会不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若是寻常人,或许还会想着日后飞黄腾达,衣锦还乡之时,总有机会补偿,总有办法弥补,然而卢东篱,却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宦海之上,风波难测,而他既然已经选择了要攀得更高,照得更远,自然明白面前的路只会更加艰险,一步踏错,便是身死名裂,如何还敢奢望日后可全身而退。每次想到自己的决定可能会让妻子承受更大的灾劫,他又怎么还有勇气再想下去。
他不能给她现在,甚至连将来一个渺茫的希望,都无法承诺。
然而此刻,当他步向荒凉的边关,步向染血的沙场,步向生死难测的前路时,终究还是不能不去想,自己这一去万里,会给妻子留下些什么。
日后,她孤身一人,没有丈夫的爱护,没有亲人的关怀,甚至失去了往日那个纵然不能给她温情,但至少还可以容她凝望守候的身影,又如何敌得过那深闺寂寞。空床素秋?
日后,她与自己千里相隔,空抱相忆而不能相望,夏冬之时,难免牵动愁肠,忧寒忧暑,刀兵起时,更免不了寤寐忧思,如此日日牵念,夜夜相思,他日若有重逢之期,会不会已是减了玉肌,瘦了朱颜?
日后,自己沙场征战,若终是马革裹尸而归,她日日倚门倚闾,等到的却是一具薄棺,一座孤坟,又叫那个早已被思念寂寞掏空了身心的女子何以承受,何以支持?
婉贞,婉贞,我卢东篱何等有幸,能得你为妻,却又何等凉薄,终是要如此负你!
卢东篱望向苏婉贞,心中似有万千句愧疚,万千句伤痛,就要倾泻而出,然而终究却只是默然。
这已是他,唯一可以为自己的妻子做的事了。
她想要他欢欣,所以无论心头有多少痛楚,他也只能在她面前从容地微笑;她想要他安心,所以无论心头有多少担忧,多少挂虑,他也只能诈作不知;她不愿成为他的累赘,他的牵挂,所以无论心头有多少歉疚想要倾吐,多少不舍想要诉说,他也只能把所有的感情埋入心底,锁入愁肠。
她的心意,她的深情,他无力回报,然而至少,他可以不去辜负。
所以此刻,他只能在默然中走向那秋风萧瑟的远方,任如血般的离愁染遍心头,仍是不发一语,不作一声。
苏婉贞静静地走在卢东篱的身旁,看向丈夫的眼神,隐约透出几许惆怅,几许哀伤。
这一别,要待到何年何月,方有重逢之日?
心中,自然不是不怨的,正如往日他夜夜忙于公务而冷落自己时,心中终也不能不生出几分隐隐的恼意一般。
但是,无论如何怨,如何恼,她的心中,却依然不悔。
这一生,她从来不悔嫁予卢东篱。她只会庆幸,自己生于苏家,生为苏婉贞,得以嫁入卢家,成为卢东篱的妻子。
看着旁人琴瑟和谐,她心中也不免羡慕,再看看永远抽不出足够的闲暇工夫来陪伴自己的丈夫,她心里也会有几分失落,但她更加明白,只有这样的卢东篱,才是值得她夜夜守候的良人,才是她愿意一生挚爱的丈夫。
他的眼神,只有在为国事操劳时才会明亮,他的神采,只有在为百姓奔波时才会灿然。只有那个永远心忧家国,永远情系黎民的男子,才是她的骄傲,才能让她迷醉,若是他眉间的忧国之色只余胭脂红粉,他心头的家国之志只余碌碌红尘,这样的庸俗男子,又怎么配做她苏婉贞的丈夫。
既然选择了去爱这么一个人,自然也就选择了去为他承担,她的心里,又哪里还容得下一个“悔”字。
既然不悔,自然也就不会阻拦,更不愿让他为难,让他担忧。
他是卢东篱,而她是他的妻子。他心中自然有她,但更有他的国家,他的百姓,他的知己。而在她,他便是天,便是地,便是一切的一切,如今他要远去,他要涉险,他便理所当然地,要做他最坚强的后盾
她不能为他遮风挡雨,那便至少让他在面对风雨时,少一点顾忌牵念;她不能替他上阵杀敌,那便至少让他在面对敌人时,少几分后顾之忧。
作为一个妻子,他所能为他挚爱的丈夫做的,仅此而已。
所以这一刻,她只是静静地陪在丈夫的身旁,伴他走完别离前的最后一段路,把万千絮语,藏于心底。
不想让他伤心,所以不愿对他说,自己的幽怨,自己的落寞;不想让他牵挂,所以不愿对他说,自己的软弱,自己的伤怀;不想让他犹豫,所以不愿对他说,自己的腹中,已有了他的孩儿。
所以,她只能沉默,惟恐一开口,便忍不住吐露出心中的哀伤;她只能微笑,惟恐一放松,便忍不住流露出不舍的神色。
这一路相送,竟是一路的相望无言。
待两人到了城门,眼看是不能再送了,卢东篱方自转过身来。然而望着苏婉贞那温柔的笑靥,那一声“珍重”,一时竟变得无比沉重,只是堵在喉间,久久说不出口。
倒是苏婉贞定定地凝视了他片刻,忽然急急地低下了头,握了他的手,轻轻地说了声:“东篱,保重。”
那一声叮咛,似乎夹杂了太多太多,模糊地教人难以分辨,然而卢东篱却是听得明明白白。他看着妻子那再也不敢抬起的头,心中一酸,然而终也只是紧紧地握了握妻子的手,然后转身,上马,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直到马儿奔出百丈之外,他才蓦然抬首,任那一声苦涩的呼唤,如叹息般湮没在马蹄声中。
“婉贞,珍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