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黑晨星般亮的眸子,自打卢东篱进门,便再也没从他身上离开半分。
他确是消瘦了不少,宽袍大袖裹着有些伶仃的身子,眉宇之间也颇多憔悴之色,柔软的黑发散挽着,倒是长过了腰。不过举手投足之间,从容沉静,似是心境清莹如水,不为外物所动。
这还是那个因着民生天下而忧心到夜不能安枕的卢东篱吗?
意外又不意外,风劲节摇了摇头,他比谁都懂那人,明白他那又是清淡又是刚强的性子,终于举杯,沾唇,一饮而尽。
其实他也不信这天下有谁没了谁便不能成活的道理,他但能守到他命里的柳暗花明,便该翩然而去,从此天涯海角了。
毕竟世上对他好的不止有风劲节,而对他好的究竟是不是风劲节,也并不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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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世事总不如人意,以致风劲节第一眼看到戏本便后了悔。
弄玉还在陪着照旧一身青衣的“冯先生”,挨个给他介绍戏班子的名角,一忽儿夸到唱这场戏的武生,更是盛赞那人如何如何才艺俱佳,如何相貌出众,唱念做打的功夫又是多么无可挑剔,卢东篱竟然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当此时风劲节也唯有两眼一闭,只当一切不见,挽起卢东篱的手,径直拉着他和弄玉,往那出这些年红遍江南江北的《生死别》的戏台去。
这天是近年来名动梅江一代的戏班“庆云班”在花舟赛上的第一出戏,演的当然是这两年最为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
戏台搭在江心一艘绝大画舫之上,清风徐徐,令人神爽。一出大戏甫开唱便是彩声不断,观众的鼓掌呼叫,直令得船外戏水的沙鸥惊飞不止。
待演到“处斩”一折,大多听戏的便又进入了另一重境界,汗透重衣、屏息静气地看着台上的英雄鲜血惊天奇冤。
风劲节亦是汗透重衣,不过他并没分半点心思在台上,只是明里暗里看着卢东篱。
那人却并没一丝的苦痛不快之色,只是静静听静静笑,累了,便伸手斟半盅梅子酒,慢慢饮下。后台京胡一声咿呀,娓娓如诉,那扮定远关忠义无双的风将军的武生便上得台来。
台下登时又是轰天般叫好,只为那戏子一个亮相,眉如剑眼如星,好一段英雄气概。
卢东篱淡淡笑了笑,拉了拉弄玉的袖子,他眼睛看来台上便是一片红色模糊,只得人影闪动罢了,因此做手势,要弄玉替他解说。
这场戏向来有讲究“文卢武风”或是“前风后卢”的说法,说得是唱卢元帅的小生必得唱腔上有那等功夫,等一会抚尸的段子要有一唱三叹倾倒满场的本事,而扮那风将军的武生呢,虽说也要念唱,更重要的却还是身手俊健面目不凡,然而武戏大都在前几折,到了这里,便看得是小生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含冤受刑的大戏并不比武松打店,毕竟唱还是要唱几句,不然怕辱没了定远关风劲节文韬武略的无双风采。
扮风劲节的武生面敷白粉,描了眉画了眼,眉心点了一抹丹红的胭脂记,便是为着显出大英雄风骨如铁丹心如血为国为君虽死无悔的气概来,只听散板改了流水,那戏子开口便唱:
“壮志凌云白虹贯——”
壮志凌云白虹贯,弃商从戎赴北关。
羌笛鼓角边声断,残旗霜冷斜阳天。
大漠千里如等闲,信手书卷履平川。
杯酒更助英雄胆,百万一藐谈笑间。
唱罢一甩发,猛然一开星眸,傲然睥睨,朗声念白道,东篱啊,你休垂泪,免悲声,刑场之上白绫三尺高悬,且让这干贼子乱臣,看你我的丹心碧血——
这武生难得一双黑白分明、明如春水的眸子,直扫下来,在台下一转,竟是人人心旌摇荡,仿佛自己便是定远关含泪行刑的卢东篱,那英风无双的男子便是看着自己,一字一字道,东篱你休垂泪,免悲声,头上三尺白绫,看我的丹心碧血。
戏里正自生死分别,戏外跟着一片悲声,一时之间,哪还有人注意得到,人群里,终于有个一身淡青衫子的书生,一手捂着嘴,咳得肝肠寸断。
风劲节心里一丝一丝地冷下去,一时间恨极了自己,如今对面不相识,也只得伸出手,去搬卢东篱那只显着一缕缕淡青血脉的苍白手掌,嘴里叫道:“冯先生,你怎么了?”
弄玉也惊慌失措,急忙给他倒水捶背,卢东篱稍稍换过一丝气息,再抬头时,嘴角犹然颤抖,却是出奇的满面笑意。
风劲节手一颤,握住了那人一只左手。
他看卢东篱,那人一手紧紧抓着他手掌,唇边淡笑,其中一缕心底泛起来的愉悦,却并不似作伪。他虽说自负与卢东篱两心相照息息相通,此时却再猜不到那个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青衫的书生拍拍弄玉的肩,忽地开口说道:“无妨的,大家继续看戏罢。”
他一开口,他身旁两人均如遭雷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戏,弄玉立时脱口说道:“先生你……!你能说话了?”
卢东篱点了点头,“本来便是受惊失语,适才咳嗽了一阵,倒忽地可以出声了。”
他身旁白衣的男子抓着他骨骼分明的左手,微微松了紧绷的心神,忽觉指尖滑腻温暖,风劲节抽出手来,分明便看到指尖染上了一抹猩红的颜色。
然今日这出戏,到底没能唱完,台上风劲节唱罢,后台门帘一掀,扮卢东篱的小生刚要登台,忽然江上一阵喧哗,水声激荡,便有一干差役急慌慌冲上楼船,不由分说地往外赶人。
初时风劲节还略略皱着眉,心下暗自提防,但很快就看得出这场风波与卢东篱八成并没关系,他心里记挂着那人的病势,当下一手拉了他,低声道:“是府衙的官差,别惹事,我们快走吧。”
卢东篱只是点点头,扶了弄玉的手,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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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之后,跟着进来的便是知府,身穿全套官府的中年男子体如筛糠,竟是连站也站不稳了。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冲着戏台上一大堆不知所措的戏子,倒头便跪。
他这一跪,身后官差们面面相觑,便也哗啦啦跪了下来,知府老爷才然要开口讲话,忽然又想起一事不妥,颤抖着冲台上一声吼道:“混账!这是潞王千岁!还不快跪!”
他这话嚷嚷出来,底下人仍旧不明所以,然而台上戏子吃他一喝,登时纷纷下跪,一时间偌大厅堂之中,竟然只剩了一个站着的人。
那知府才伏地颤声道:“下官不知千岁驾临,迎接来迟,万望千岁恕罪!”
只见那扮风劲节的武生伸袖子拭着脸上油彩,却是先伸手挽起离他最近的、那唱卢东篱的俊俏小生,微笑问道:“我唱得好不好?”
那小生倒比知府有胆色,略张了张口,终究说道:“好得很。”
潞王哈哈大笑,揽了这戏子的肩膀,低声说道:“好你就跟我走罢!今晚上咱们俩也就‘沙场与君共醉月明’便了!”
(四)
河上这一闹就是半个时辰,原来那武生竟是赵国当今的胞弟,潞王。
这人在赵国皇族的子弟里的名声颇大,然这倒不是他自己的功劳,多半是托了乃兄的福罢了。
要说他自己有什么本事,那说出来恐怕就不怎么好听。这位当今的亲弟、大赵的堂堂王爷,据说是整天斗鸡走狗、蓄养戏子,跑马打猎,甚至流连烟花,凡此种种,称得上无所不为,兴之所至,还粉墨登场,在自府里唱戏娱乐别人。既然做得出这么有伤体统的事,那因着张还不错的皮囊,给人暗地里称作绣花枕头,也并不是什么怪事。
人走楼空,潞王脱卸了那身唱戏的行头,换上鹅黄的锦缎长袍,洗了脸上油彩,端坐在正厅当中,由着梅江的知府低眉顺眼在下手陪笑。这时沿江的小船也给官差远远赶了开去。这青年王爷出神地望着由花窗之中斜斜而下的夕阳,展开了手里那把千峰叠秀的折扇,默然不语。
他相貌倒并不像风劲节,远山眉,丹凤眼,唇鼻线条颇为秀致,隐隐透着天璜贵胄养尊处优的温润贵气,和他的王爷身份,颇为相称。
他人到梅江的消息,不久就轰传两岸。不过因着潞王要看花舟赛,知府只有一叠连声支钱支人,热热闹闹地去办晚上的赛会,本来染春堂今年捧得并不是弄玉,这一来满楼的女儿都要应召,一时间忙作一团。
风劲节照旧坐在房顶上对月饮酒,春花秋月夏星冬雪都是老天爷最珍贵的馈赠,再加上漫天烟火遍地红颜,他要是还不懂及时行乐,那真是辜负七八辈子的风liu了。何况他现在是本来的面目身体,这辈子也不必硬着头皮做披肝沥血的忠臣良将,万事大可心想之体行之,其中别有一份潇洒放纵的销魂滋味,令人心动。
夜风凉爽。楼船过江,点点暖红灯火摇曳如星,一时间竟是分不出天上人间。他一口咬住葫芦嘴,侧过肩倚在楼头,闭了眼,一气倾下。
就这样,在赵国最大的纸醉金迷风liu胜地,一年当中最热闹的好时候,这一夜每一对沉浸爱河漫步江边的情人,在明月烟花之下调笑取乐、海誓山盟,都感到无比畅快满足。
不必想人间悲苦,不必想世事艰难,不必想这多情的明月,在几多山水之外,还照边关。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而在那灯火阑珊之处,也正有个衣冠胜雪的青年男子,俯瞰这人间胜景,一个人饮酒一个人微笑。
风劲节喝了大半个时辰,方觉稍稍尽兴。他先是端着葫芦,后来干脆跳下楼买了两小坛梨花酒,抱着坛子在那里恣意狂饮,待到两坛酒将尽,他也不免醺醺然了。这时脑海中忽地响起一个女声,他还迷迷糊糊地嘴里说着醉话。
红袖织菱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好酒。弄玉你找我干什么?
那人显然是忍气吞声:“劲节,我是敏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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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当初明明说得好好的,现在变卦——这、这,这不是坑我们吗?”
染春堂的老鸨,此刻正围着卢东篱团团转,一张年华已是倒还称得上风韵犹存的脸,已给汗水在脂粉上冲出了几道浅沟。
这争执的起因,却是要追溯到卢东篱为何在青楼落脚这事上。染春堂上上下下都只道他是个镇江来的书生,因灾荒流离失所,又遭强盗,伤得带了残疾,一路行乞。不过要说她们究竟是怎么结识的卢东篱,还要从大概几月之前说起。
其实梅江一带的青楼里,最出名的姑娘所来往的大都是达官贵人或是才子文人,这一行里也有规矩,花魁一旦有了名声,便要自重身份,非是一方的名流也是轻易不见的。因此有人想博美人青眼,财、才、名这三条必得沾着一二。那一日有个人投贴要见染春堂最出名的岫玉姑娘,岫玉见了这人随贴附的几首风月词,大为倾倒,当即应允。两人见面,谈得极为投机,一来二去,竟然私奔了。老鸨气急报官,除了追查出那男方是庆云班唱戏的武生之外,便再无消息。
本来这事到此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了事,然而染春堂的下等丫头私下里和庆云班的戏子们有些来往,这事闹开之后,没几日便打听来这段烟花姻缘佳话原来事出有因,那武生投贴之时的几首好词竟不是出自本人所做,而是梅江畔一个落魄书生的手笔。
这前后的事情风劲节也早摸了个清楚。他想以卢东篱当年做翰林御前侍君那冠绝一时的诗才,随便写两笔,自然足够震慑旁人。倒是弄玉,她听着戏子的指点找卢东篱,一见这书生清瘦孱弱,身上又带伤带病,要他跟着回染春堂,而卢东篱居然答应,令人奇怪。
卢东篱来了此处,老鸨见他诗才确是不凡,私下里让他写几笔东西装点门面,又或者托染春堂花魁之名,和那些风雅名士来往唱和,那人也并不推脱。
因此,直到他随弄玉夜游无意中救了坠江的风劲节,屈指算来,这位戏文里唱着“沙场征伐决断军机”的卢元帅,对着胭脂笔薛涛笺,已经劳动了足有一月了。
可惜临到这年八月中秋赛舟之时,照例有诗会,老鸨想让他给壮壮门面,卢东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动笔了。
那老鸨急道:“哎,我就知道你们读书人骨头硬人清高,莫不成你平日里都好说话,这回我家想赶着王爷面前露脸,先生倒不肯了——你就当捧我们一回,赔出那个让你给祸害跑了的岫玉还不行吗?”
她在这里费了半天口舌,凉茶都喝了半壶,无奈那书生脸容如水,毫不动摇,她还待再说,面前的青衫男子忽地开口道:“我今晚必得走了。”
老鸨一怔,卢东篱那斯文清秀的脸庞微微一侧,显出些严峻的神气,慢慢地说道:“从此之后,贵家不可对人谈起曾留我居住,千万记得。”
他语气严肃,老鸨只是一阵气得发昏,她在青楼,种种行当里不黑不狠不薄情不行的事多年下来都看惯了,但是毕竟心地不恶,一月来因弄玉的缘故,对卢东篱也颇客气,这时候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里哪还忍得住,刚要发火,忽然楼下一阵喧哗,便听得有人连呼她名字,叫她应答。
这时染春堂张灯结彩、金碧辉煌的大厅当中,正缓步踱进来一个身穿鹅黄色锦缎长袍、头戴银冠的公子爷,正是潞王。
这时老鸨哪里还顾得上卢东篱,只是急急一路跑下楼来。只见那天家血脉的尊贵王爷显然喝得颇多,眉眼带醉,笑意如春风,温润倜傥,人进得门来,随手一挥,跟在他身后的官差自然知趣,呵斥老鸨万勿尽心招待,悄悄关门守卫不提。
老鸨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将潞王让进楼上寝居,又忙叫人伺候,谁知那浪荡王爷挥挥手道:“听说你家有个叫冯竹的先生,很会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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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是个叫冯竹的落魄书生?”
梅江知府私宅大堂之中,灯火通明,正中端坐一名青年文士,身着赭色衣衫,长眉深目,相貌颇为清雅,只是一眼看去,便给人城府深沉之感。
“是啊,下官已然满城问过了,这事还是庆云班的戏子说出来的,不知道……”
知府话说一半,抬眼窥视着那文士眉目之间的神色,只见他神色稳稳,并没一丝惊动。
“不知道先生找这人做什么?”
两人在厅中这一番对答,正被屋顶上的风劲节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大概两个时辰之前,自小楼来了张敏欣的通讯,告诉他有件“极为重大但是不便告知”的事情给他,风劲节何等聪明,立即明白是限于小楼规定,不能明说的麻烦来了。
他立刻纵马往城中四门查看,果不其然,虽然城中欢歌笑语一切无异,四处巡逻的官差却多了一倍有余,那时城门已闭,守城的兵士却插进了衣装不同本地驻军的将领。他早知道有过卢东觉苏凌一事,卢东篱在生的消息必定泄露,谁知追兵竟是这么快就到了。
心中稍微盘算,风劲节立刻动身往知府的官宅,潜藏行迹查探之下,竟然见到了昔日瑞王的心腹,陆泽微。
这青年人不但是瑞王未登基时的好友,兼且是那王府的第一谋士,向以心思沉静工于谋略着称,如今瑞王登龙,嘉奖有功之臣,因着陆泽微和自己关系太近,年纪又轻,一时还没议定封赏,因此派他来做这桩隐秘事情,倒也方便掩人耳目。
陆泽微并不回答知府的话,只是问道:“你可知道那书生现在何处?”
“听说暂时寄居于城内染春堂。”
听得“染春堂”三字,陆泽微眉毛一挑,讶然道:“……青楼?”
知府忙不迭地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才嗫嚅道:“今夜潞王千岁也去了那处啊……”
他这句话一出口,只听砰的一声,竟然是那冷静温文的文士,失手落了茶杯。
一听到潞王,陆泽微脸色陡变,手掌一拍桌子,沉声唤道:“来人,立刻快马加鞭,给我……”
话说了一半,便觉察自己的失态,生生将没出口的半句压在喉间,微微一招手。
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半步,陆泽微要他近前,低了头轻声吩咐。
风劲节自瓦沿微光中,能看到两人私语,只是究竟说些什么,却听不到了。然而事到此时,他也不必再听什么,单手轻轻在屋脊一按,身影如云,翩然而下,回身向染春堂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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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春堂二楼回廊之中,红毯铺地,明烛高烧,端茶送水的丫头,缓缓地为潞王关了房门,随即躬身飘然退去。
于是,房间中也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夜渐深,人声零落,这装饰华丽的房间之中的沉默,也就显得更为奇特。那一身黄衫的王爷,目光中酒意早褪,只是绕着对面青衫书生的面容身形,团团打转,忽地一抖手里的折扇,那把看来颇有些陈旧的乌木骨绢扇刷地大开,露出内中的烟雨江川。
潞王慢慢开口,适才谈笑喧嚷的声音陡的低了下来。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这么多年来你不肯党附皇室亲族,我不愿结交内臣外藩,形同陌路——东篱,我想你想得好苦。”
而房中青衫书生淡薄的唇边漾起一丝苦笑,良久方才答道:
“……仲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