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安无忌说起来话来果然百无禁忌,而是那个人,心中,竟早是……明白彻悟如斯……
安无忌的话,其实已是揭得透透的了:
容谦已经做得够了——为这个国家做得够了,为他,也做得够了!
安无忌是这般想的,或者,任何一个真的了解一切的人,任何一个,敢于看清事实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吧。十余年的辛苦,十余年的付出,十余年间,那个人为他赔上了自己的时间、精力、地位、名声,甚至是他自己的性命……
这样……真的是……够了吧?
可是,为什么,他却还是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继续为这个国家——为他——付出……
那个人手掌举国大权十余年,几次历世,更是早将许多事情看透经尽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若重现朝堂,便是给君主群臣都出下了天大难题,到时势必要引发朝局荡,凭白树敌无数;他又怎么会不明白,以他的身份地位,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天长日久,只怕也将难容于帝王。
到时候……
燕凛苦苦欲笑,却又有莫名的涩然沉重,坠在心间唇畔,叫他胸如山垒,连嘴角也翘不起半分。
到时候会如何,那个人,分明是知道的。
因为知道,才会一直不回来。
才会,宁可守在京郊陪他看他护他,也不肯与他见上一面。
安无忌情急之下,那般直接了当地说出来的、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以他的智慧阅历,又岂能不知?
然而,他说,他不放心……
是因为那个方轻尘吧。燕凛心下了然,不由得便想要叹一口气出来——当年的自己,其实也并没想错,可那背后涉及小楼的种种,以及远方国度中的密情暗讯,在那个时候,又哪里探得出来?如是错误,认真说来实在是非战之罪,却偏偏,后果会严重非常,于是,逼得那人不得不重回风口浪尖之中,为自己挡下这一波风雨。
这样说起来,倒真该谢谢那方轻尘了……只是……
看着屏幕中安无忌面带冷笑涛涛不绝,听得他一字字一句句几乎算得诛心的言语,燕凛禁不住心头剧痛,不由自主,眼神便黯了下来。
“容相,你与他君臣相得,又到底能有多久?”
到底……能有多久呢?
如果不是那个人一步步退让,时刻用心、为自己留足了余地,如果不是他一再微笑着包容自己的全部任性甚至屡屡的屈待,结局,还会是一样的么?
况且,就算是这样,自己也仍然是疑过他,忌过他,也曾是……害得他根根骨断,寸寸筋折——害得他,生不如死……也……会是,为了国家——为了自己,必要的时候,确实是可以牺牲掉他的吧?
这样的自己,和下旨凌迟之时,究竟有多大的差别呢?安无忌的记恨不忘,说起来,其实也真是很有道理的。
而那个,从来未曾记恨的人……
“……但以后呢?天长日久,当所有的恩义渐渐被时光磨灭之后……容相,容先生,你能否保证他永远不会这样做?”
看着容谦瞬间沉默下来的脸,燕凛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那个人……当然没办法保证!
数世轮回,历尽百态,他分明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更明白……也……比任何人,都更不敢相信,不敢保证。
只是……即使是这样……
对着屏幕中容谦倏然露出的轻松笑容,燕凛也笑了,只是,这笑容苦涩沉凝,郁然如泣。
即使、是这样啊……
对那个人来说,“即使”这两个字连接的结果,根本算不得什么吧?比起……前生的那个自己,将要受人利用,被人伤害来说……
“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从来与旁人无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不久前那人微扬眉峰的神情,和那淡淡安然的语气,燕凛心中骤然一怮,却又禁不住想要赞叹——那个人,确实就是这样想呢!他的豁然达观,纵然有经得太多心伤而自我暗示的成份,却也总是骨子里,那份淡定从容的自信使然。
是啊,他是容谦,他是无人可屈折,无人能主使的容谦,他所有一切的付出,一切的牺牲,都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为了他自己,都是做他想做、愿做之事——
而……自己,就正是他想要、愿意去付出一切,守卫爱护之人。
心口处忽然一热,却又如许酸楚,这热与这酸搅在一处,心口处便如灼烧一般,直如浓酸蚀着似的疼。
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厚义,容谦付出得自是坦然自若,无怨无悔,可是,他——燕凛,却怎么敢就这样接受?他怎么能心安理得、不愧不悔,享受着、如那个人一般安然!
更何况……
看着闲闲笑语中,否决了自保的必要,甚至是不惜带累他一贯爱惜的下属,也一定要重新走出来,好能帮助自己的容谦,燕凛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撕裂开了。
燕凛这一时间心头情怀百转,胸中五味杂陈,便颇有几分无瑕旁顾,非但是随后容谦为安无忌和青姑的误会而起的些许戏谑心思没来得及放在心上,就连之前暗笑过的、容谦那与其一贯风格极为不符的大胡子形象也都被他抛诸脑后了。而在其后的日子里,容谦的生活偏又极单调得每日里除了进补复健几乎就再无别务——他这般努力辛苦的模样,看在燕凛眼里,自是心酸心痛,想起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时,更是每每禁不住五内俱焚。然而,看得日久了,这份酸楚终是似那河底淤沙一般,虽日渐厚密沉实,却到底泛不起一丝浪花了。
抑郁着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屏幕中的“情节”终于有了“进展”,只是,如是容谦,如是行止,如是神情,固然叫燕凛心中的情绪活性化起来,这疼痛,却也是更加厉害了。
那一夜,封长清潜入茶楼,密会容谦……
燕凛自然知道,生怕引人注目一向不肯轻扰容谦的封长清,此行究竟是为什么——正是在这一日,前生的自己心情惆怅已极,曾当着封长清的面,直言思念之情。
封长清性情忠诚耿直,加之素来对自己爱护有加,眼下来找容谦,便正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实在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而那个人……
看着容谦淡淡然笑着,立在桌前,燕凛只觉心中悲喜交加。
他确是是听到了,那人亲口坦承,肯隐于京郊,肯居于闹市,肯打听他所有的行为举止,便是为的想要见他,可是……他却也是听到了,那个人直接了当,坦然地叹息着,诉说他对身为帝王的自己,那隐隐的不信。
或者,不该说是不信任,而应该说是了解吧……回想起许久之前,那个人曾在那样的长夜枯坐之后,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再想及不久之后,他又将要因着自己,所要承受的苦楚,燕凛心头一时痛极,却是连叹息都叹不出来了。
燕凛感概伤痛的时候,屏幕中,封长清已是信了容谦的诚意,并依着他意思。算计起燕凛何时才会心情良好方便会面了。
但他提出的时间,遭到了容谦的否决。
虽有子嗣却未必真心喜悦——容谦的分析清晰明白,句句有理。
封长清本也不呆,只是身为武人,一时未想到皇嗣的嫡庶长幼与其母身份地位间的许多关系罢了。听得容谦一说,顿时也明白了过来。然而他的心思未用在此处,反是觑了容谦的表情,顺口搭音地来为燕凛赚起同情来。
看得这个印象中老实忠直的武人竟这般会抓机取巧,燕凛饶是心情郁郁,也不禁有些想笑,只是,这笑意还未到得唇角,便悄然凝住了——
屏幕上,容谦身子微晃,伸手扶了桌子,才颓然坐下,脸上明明白白,满满都是涩然惜怜。
这是……在心疼自己吗?
一时间,燕凛竟有些不敢相信了。
容谦待自己极好,满心为自己打算,这些,燕凛都知道,他要他在做个明君之余,也做个快乐的人,甚至于后来屡屡纵他恣情任性行事,这些,燕凛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怀。
可纳后妃,幸宫人,平衡后宫势力牵制朝堂,这原本都是皇帝起码的责任,难道,为的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那个……理智坚定、轻不言悔的人,居然……会为此站立不稳、叹息连连?甚至,会这般明显地显现出疲惫,若有所思中,脸上,竟会露出近乎是在后悔的神情?
难以置信的感动与莫明而起的心酸交织在一起,宛如水上波光般摇曳不定,恍惚间,燕凛忽然一震,隐隐觉得,容谦此刻的表情,似曾相识……
是了,是在那个时候!
在那个人,第一次自安无忌的口中,听得自己接连纳妃的时候。
那时,那个人脸上复杂的神色,与眼前何等相似?现在想来,那时的容谦,也是深深惜怜着前生那个的自己,而在置疑着,他自己当初的决定吧?
可是……何必……
容相,你这是……何必!
千百年间风云叠起,四世里辗转时空,怎么你竟然会不明白,这样看似残忍的逼迫,其实才是保全皇帝的最好办法?怎么你竟然想要去否定,当初你自己曾那样辛苦定下,反复调整、仔细执行的完备妥全的计划。
或者,不是不明白吧……
那个计划的正确,那样行为的必需,那个人,分明,和自己一样清楚!
只是……只是……他……舍不得……
勉力地呼吸着,燕凛只觉得,难言的苦涩凝成了硬块似的,仿佛无穷无尽地自心口处冒出,塞满了他的胸膛、喉咙、口腔,却还不止息,只一个劲地向外溢着,渐渐便落了一身,抖不去,拂不尽,满满粘在身上,由外向内,蚀得每一寸皮肤,都酸楚难言。
那个人,舍不得他!舍不得他被迫着长大!舍不得他担这样的重负!舍不得他吃如此的苦楚!
所以,一向那么理性的他,明知必要必需,明知不可避免,却还是会忍不住怪责着自己不曾做得更好;所以,一向万事淡然以对,从不刻意强求的他,却还是……会为了他……希求那绝不可能的两全……
燕凛清楚地记得,当年重逢之时,容谦曾提起过封长清深夜前来拜会他的事,因此,虽说看得容谦因怜爱自己竟欲求全,行动也几近失态,意动神摇得感概怅然无限,却也毕竟分了一分心思,遥遥挂在了五天之后——当年重见容谦,他心中乱做一团,两眼虽目不转瞬地盯着那人,却早没了平日冷静时的观察能力,心中记得的,只是不要稍有不虞,再错失了去,至于那人的神色表情,事后回思,竟是连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前生燕凛想及此处,着实常以为憾,只是这事实在太小,他想想也就过去了,询问当年同行的侍卫甚或容谦本人的念头,是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然而遗憾到底是遗憾,眼下既有机会可以重温旧事,燕凛自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一幕看个清楚。
他一心都吊在重逢上面,对之前容谦被安无忌磨着假意相亲的事也就不甚关注,就连眼见容谦为旁的女子亲密相待的样子,因想到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地敷衍、做出戏来骗青姑放心,也都消了胸中芥蒂,甚至为这轻松的气氛所感染,不自觉地含了笑,数着时间,等待起那突如其来的撞墙之人了。
燕凛的等待并没有太久。
正喝茶的功夫,楼外喧哗声突然传来,几道劲风打斗之音清晰可闻。眼见那女子转身来就要开窗,容谦猛然站起身伸手去拉她,一句“小心,别过去……”尚未说完,便听得砰地一声闷响,屏幕中,那楼墙已是破裂开来,数不清的木块溅得到处都是……
只是,这时候,燕凛却没心思再看下去了,他随手按下暂停键,转过头,对着发出砰砰轻响的木门微微挑了挑眉:“是叔叔么?门没锁,您请进来吧……”
尚颀原本是在院中随便散步的,走到模拟机房附近时,却忽然想起前几天大嫂提起的,小梓最近情绪有些不对的事来。
燕凛前生为帝数十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早练得炉火纯青。但他转生后环境巨变,前生的那一套因用不着,已是收拾起来许久了——对着真心关爱自己的亲人,他虽有无限隐秘,却毕竟是少了几分提防警惕之心,更别提要拿出那套帝王的心术作派来防范了。只是,他骨子里多少总是还带着些前生的沉稳性情,若非最近实在情绪激动太过,就连母亲的眼睛也能瞒得过的。
面对嫂子的担心,尚颀却不大以为然。在他眼中,侄子不过是孩子,纵然性子稳重,毕竟没有城府,感情能隐藏也是有限。眼下这样程度的烦扰若无人提醒,他这经年干教育的人都看不出,实在不必大惊小怪。因此,他非但没来帮忙开导燕凛,反是劝了大嫂几句。
然而,今天走到模拟室前,尚颀却忽然便想到,小梓精神若太脆弱,入世后怕是要吃亏的。因此略一思恂,就伸了手去敲门,听得燕凛应声后,他微笑着推门而入,信步走到了燕凛身边。
“……你这看的是……”尚颀本是想借燕凛看的记录寻找话题来教育他,却不想一眼看到屏幕下角处记录的XT007352-2351的编号,自己倒先呆住了。
“叔叔,这个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尚颀虽没说话,但他看到屏幕时表情之滞然惊愕,燕凛这当了几十年皇帝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片刻之间,他脑子中转了七八个念头,却是实在想不出那人的记录有什么异样,不由得眉峰微蹙,心中有些忐忑起来。
“没什么不对的。”尚颀此时已缓过神来,微笑着神情如常,“已经看到四世了?小梓真是努力。”
尚颀口气轻松,燕凛的心却跳得越发厉害了:学生入世的次数虽然都会有记载,这个数据却是要另调的——眼下屏幕中可并未标明。
尚颀竟然能在一眼间看出这就是那人的第四世,其中必有极大的缘由。燕凛想到刚才尚颀脸上的神色,心中着实惊疑不定。怕被看出异样,他深深吸了口气,脸上丝毫不露声色,嘴里却把尚颀的话茬又转了回去。
“确实是第四世,叔叔怎么知道?难道是认识的人?”这样说着,燕凛心中忽然间也升起一份希望:这些年他为了找人,凡家中可识之人、或社会中微具名望之士都有注意,也自信绝不会从中错过了那人去。可是,若仅是叔叔的数面之交,或是单纯小圈子——比如教育界中小有名声的人,会疏露了却是极有可能的。
难道……竟然可以见到他了?这念头一起,饶是燕凛极力自敛,也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好在他毕竟心思稳重,瞬间为心愿将偿的可能性震得失了平常心后,立时便想到,这推测着实太过一厢情愿。只是,虽然想到此节,数千年积累的渴望,还是叫他难以自抑,只好强压着自己不去想这可能,凝神等着尚颀的答案。
燕凛这般关注,尚颀自然有些奇怪,只是他也没有多想:“也算是认识了……你该听说过千年之前的“学生留滞模拟时空”事件吧,那名以精神力引发时空扭曲,人为斩断了模拟时空与我们的联系的学生,就是这个班的,对,也就是这个时间点,七百多年。”没注意到燕凛瞬间宛如石化的表情,尚颀的眼光仍是盯在屏幕上,“当时不是有几个学生选择留在模拟时空,没有回来么?后来还引发了对教育制度的大争论的……你看的这个人,就是留下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