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凛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做出无事的样子,将已经起了些疑心的尚颀糊弄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如何在模拟机室中呆到每天出来的时间,如何踩着如平时一般的步伐,挂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同家人一起吃饭,应对着种种话语,然后再一步步回到自己房间的。
就连已经坐到了床上,冰冷得仿佛可以冻结一切的心中,仍是茫然一片,宛如久远的地球时代的极地之上覆盖着的,那仿佛亘古不变的白色冰原。
在这无声的黑暗中,自己究竟坐了多久呢?几乎是麻木的神经,让燕凛已经无法判断出时间流逝的速度了。他只知道,当他的脑海中,终于不再只有那寒冷的风暴呼啸出的,“他留在那了”的声音,当他终于能够勉强找回自己的理智,认真归纳所有的情报,确实想明白,那无息无止地、夹着无数冰棱席卷而来的冰雪寒风中透露出的信息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双手的手心,早已为自己的指甲刺得血肉模糊了。
那个人……留在那个世界了,永远地……留在那个,古老的、遥远的、他所无法触及的世界之中。被扭曲的时空,隔绝了再无法到达的彼岸……而那个人,已经永远留在了那里,于是,再也……无法追寻……
无意识地,燕凛向着窗外的星空伸出手去,那手举到半空,却骤然止住,抓握的动作停到一半,五指僵硬如传说中那古武术里的鹰爪,只有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处,有鲜血无声地滴落。
抓不住的啊!
望穿双眼,尚且望不透这无垠的虚空,看不见到那个心心念念,两世千年也不曾或忘的身影;伸出的手,又怎么样才能穿得过这时间与空间的壁垒,才能抓得回,那个寻寻觅觅,无论生死都一定要追逐的人?
茫茫星海,渺渺时空……他与他的缘份,连生死都能跨越,为什么……这些……竟然无法穿梭!
曾忧心也许再见无望,曾恐惧就算转生也到不了他的时空,于是,当知道那人自来小楼,最初的混乱之后,安心的感觉悄然溢满心怀,以为有这漫长的时间,纵然这世界有千万里星云,也终将挡不住自己去见他的脚步……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来了,他却已经离开,到了那个…自己再无法回去的地方?
双眼在星空绝望地来回搜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星空之彼,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无比熟悉的世界,剧烈地喘息着,一时间,燕凛恨不得能将这身子折返回去,重新回到那个,有着无数争端、无数烦扰、无数不得己的时空。
然而,回不去了啊!那个,留着一世情愫,一世眷恋的世界——那个,留下了,他心神所系,梦魂所牵之人的世界,已经永永远远,再也无法返回……
若是这样,他一直以来以为的,自己追寻着那人灵魂而来的转世,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一个,空余下那个人许多曾经过往,却再也不会有他存在的世界,又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寻觅,值得自己在意,值得自己……这一场生死轮回之后,再世为人的永不放弃?
上穷碧落下黄泉……
在很早很早以前,那生死交关的离别之际,他曾经下定决心,要永远记住那人的容颜,无论几世几劫,六道轮转,也绝不遗忘:纵然要追到三十三天之上,十八层地府之下,也誓要寻找到他。
可是,他寻了,他找了,他以一缕幽魂,穿越无数时空而来……那个人,却早在久远之前,就已经离了这里,去了那个,他曾经呆过、却已离开的世界,然后,留在那里,再不回来。
再不回来……
留在那里!
突然间,仿如霹雳撕裂天际,燕凛全身一震,却是不由自主,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唇齿微张,身子僵硬如铁。只有眼睛还停留在窗外的夜空,空茫地,望着漫天星辰那不知在何处的尽头。
留在那里……
那个人,选择了留在那里——留在那相对现今世界而言,原始落后的时空中,留在那个……有着许许多多误会,许许多多伤害,许许多多不便之处,也……有着,那个……疑过他,恨过他,防过他,忌过他,伤害过他的……前生的燕凛的……世界。
留在……他的身边……
心,不是不热的,想到那个人,竟为他放弃了这便捷的社会和熟悉的家园,感动便象温热泉水似的,从心底里向外涌。然而,这水许是太多了吧,它们从心间直冲而上,呛到喉咙中,竟噎得燕凛连气喘不上。翻腾的气泡冒着,冲破他的牙齿,叫他的嘴不由自主地裂大了。他想要大笑,笑声中那热气顺着腑脏疾涌着冲出嘴间,那泉水却另辟了路,自行向上,在他的眼角处缓缓溢了出来。
他原是,为了自己,才留在那里的。
燕凛还记得那一年,天下纷纷动荡,数国大军觑着便宜,竟是不约而同,四路分别攻秦,而后原在楚国的秦旭飞得到消息后挥师返国,与诸国一场乱战……
在现在想来,那些曾叫自己心机算尽的东西,又算得什么呢?甚至,就连当年,自己那样任性妄为,以至于……害得那个人,为了救自己,受尽苦楚,伤重濒死的那件毕生恨事……虽然,仍是刚一想到,就要痛彻心扉悔恨已极,却也……
那终究是已经过去的事。那样的椎心之痛虽仍烈,愧悔之情虽还炽,也总不会如另一件事似的,因着突然间,明了了其意义非常,而在这一瞬间,动魄惊心……
其实,当年曾惹得天下流言沸沸动荡重起的这件大事,燕凛当然不是现在才知道的。只是这许多年来,他从未想到过这事竟会和那人有关,今时今日突然知悉,这才在忽然之间心头痛不可当。
那时,天下大战方熄,却忽然间,四方诸国重又动荡迭生……
东罗国女王,吴国王后,楚国的方轻尘,卫国的赵晨……这些分布各国,位高权重,一个个跺一跺脚都要引得天下震动的人物,竟然全在一日之内,就都消失了踪影。
这样的大事,自然是瞬时引得天下震荡的,当年的自己,也是忧心忡忡,只怕是有什么惊世阴谋而苦苦思索对策。然而彼时那个……犹卧病在床的人,却淡淡地笑着,全无理由偏又坚定无比地告诉自己,不必为此担心……
现在想起来,那个人的肯定态度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些人……不过是……回来了属于自己的这个时空之中。
而他……
其实,那个人也是可以回来的吧,回到这个世界里,回到这个熟悉、便捷、现代的故乡。
是他不肯——不是不肯回来,而是……不肯离开那个世界,不肯,离开自己身边。就象初重逢的时候,他许了自己的那样,就算十几二十年,也再不会走……
然而,那是不同的吧?许下一生的相伴,和……赔上自己漫长生命的流连,是完全不同的啊!
到底,那样时刻要防着、必须得忌着、无论如何都要有所保留地待他,甚至,为此……每每害得他……生不如死的自己,是哪一点,值得他弃了如许锦绣一生,弃了这如许舒适的故土,弃了所有他必曾向往过构画过的未来,用尽他的一切,来换得这,短短一世的陪伴。
一世啊……纵然真就是心意相通,情义无边,也不过只有区区百年!
而当百年之后,自己身死魂消,那个人,那个并不是真的过世,而是留在那世上的人,又将如何自处?如果,连在无知无觉中穿来此处,享受这高科技的福祉,心中且有人可寻有梦可追的自己,都尚有许多的不如意事,尚要在无人时难耐无尽的寂寞思量;那个人独留俗世,触手可及的再不是现代社会的便利,放眼望去皆是绝难知他懂他所思所想的古人……那样、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生命,又叫他……怎、生、消、受……
这些,那个人,是不会不知道的吧?他是那样冷静周详的人,凡是种种,早在最初选择的时候,必然是都已经看得清楚,想得通透了。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他仍是选择了留下来,留在……曾一次次伤害过他,且……永远将不能全心全意待他的,自己的身边。
心,忽然无可抑制地疼了起来,眼前无垠的星空,仿佛实质化了一般,漫天漫地地压下来。无数的星球,带着惊人的热度,重重叠在燕凛胸口,压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偏偏,又能清晰地觉出,那心头灼焦的痛楚。
然而,燕凛奋力地呼吸间,目光却还是不能稍稍自星空中移开,他极目远眺,贪婪得尽乎是拼命地搜寻着,仿佛这样,就能看透这层层星幛,找到记忆中,那一颗有过无数回忆的星球上,那个为了他,选择了永远留在那里的人。
多么……过份!
无声地,燕凛对自己怒斥,自责如一条荆棘的长鞭一般,一下下,狠狠地抽打着他的灵魂。
他是如此的自私自利!如此的只知自哀自怜!如此的只想到自己……他只想到自己多年的追寻将再无结果,长久的渴望将会落空,却……全然没有意识到,和那个人将要承受的一切比起来,他这一点小小的伤痛,根本……什么,也不算!
无人相伴的岁月很难熬么?可是,至少,自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中吧?只要他愿意,自有各式的生活可以选择,有广大的世界可以遨游,有大把的未来,可以尽情抒写挥霍。
可……那个人,还有什么?停留在那个落后的时空之中,他……还能怎么选?还能怎么享受?还能怎么……去构筑他,本该也是多姿多彩的人生?
可是……就是这样的孤单,这样的寂寞,这样毫无疑义要归做牺牲的行为,却是,那个人,为了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啊……
自己追寻不到的痛苦,如果说,算是被命运捉弄,那个人那样漫长得没有边际的寂寞,却是他自己,在明知结局,明知后果,明知要承担的代价之后,仍然……如、是、选、择!
心,疼得更厉害了,一直被太多感情充斥着而混乱的大脑,却忽然清晰起来。那始终笼罩着的,遮天蔽日的乌云,被那强烈的情绪化成的闪电一撕而裂,有什么声音,瞬时间贯穿天地——
找!他!回!来!
无数的思绪,为这声音归为一体,如汇集的江河一般,翻卷着怒涛,在燕凛心中的世界里一路前行。冰冷的水,冻得他从里到外的发僵,然而这样的力量,又叫他忽然间,仿然真正重又找回了遗失在这太过平和的世界中的,许久许久之前的前生里,那个咬着牙一定要让那人正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被他比下的,将绝不放弃四个字刻在心头的燕凛!
决不放弃!
无论如何不会放弃——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个人,绝对——不能放弃!
不过是,时空的扭曲罢了!不过是,人为的阻隔罢了!
这又是什么宇宙的规则,竟然会不可违逆?
有扭曲又如何?
有扭曲,他便正了这通道!
有阻隔又怎样?
有阻隔,他便拆了这障碍!
两世为人,这生生死死的阴阳之界都跨了过来,难道说,他竟会能允许,两个人的缘份,就断在这小小的时空隔断之上么?
不知不觉间,燕凛挺直了身子,双眼也微微眯了起来。
燕凛的行动果断而迅捷。
第二天一早,带着半夜未眠的黑眼圈,他不动声色地仍旧进入模拟室,却再没有一点余瑕,去重新再开启观看那个人的记录——他联接上网络终端,开始在那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搜索起相关当年那场事件的始末由来。
前往古代参加模拟的学生班级与现今社会的时空联接被中断,甚至有数名学生,在回到现代社会与留在当时的时空这两个选项中,凭借自身意志选择了后者……这个重大的事件,是曾引起过社会的极大轰动的。虽说这几名学生皆是模拟未能通过,甚至其中还有两人因触犯时空条例被处罚,着实不能算做是学生们的典范代表,但相关于模拟教学这一手段的优劣,还是因之引发了一连串的争端。
这样重大的事件,即使是一向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找人一事上的燕凛,也曾多少有所听闻,只是因要保护隐私,这几个学生的姓名一向不曾公开,他又没想过会和那人相关,未曾多分心关注过此事,只是知道个大略罢了。这时他要了解的,也正是之前被他自己忽略过的一些具体细节。
这事件源于一名精神力极高、远远超越普通人的学生,他以一己之力,引发了时空的动荡。
这动荡造成了时空的扭曲,现代社会和模拟时空之间的联接通道也因此被彻底毁坏。不过,这学生倒也没有做得太绝,在时空联系中断前,他给了自己的老师和同学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回到现代社会,还是留在当时的时空——绝大多数学生选择了和老师一起回来,而他本人则和另外的两名同学一起,留在了那个年代。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问题,促使这名学生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自然也有很多说法,只不过,对这些东西,燕凛丝毫也不关心。尽管在查找的过程中,得知这位堪称有史以来最出名的小楼学生,竟就是曾去找过容谦的修罗教教主傅汉卿,他也只也不过稍稍产生了一点惊讶罢了。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是了解事件的详细过程并做出应对将这结局扭转,至于那些人心情上的问题——他既已明确知道那人留下的理由,可就懒得去花费精力再来关心旁人了。
虽然一想起当年,那个人要被迫着瞬时做出是走是留的两难决断,燕凛就忍不住要对那个本就因着儿时直接导致容谦下定决心疏远自己的夜谈和后来狄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没什么好感的傅大教主心生不满,但他不得不承认,至少在某些事情上,这个全凭一己心思就胡乱给人添麻烦的家伙,还是能为别人考虑一二的。
比如说,小楼整体的保留。
当年在那场时空风暴之前回来的学生,是乘坐着飞行舱返回的。小楼其余的所有系统,都被留在了原有的时空。这也就是说,当那个人身死之后,他不必如孤魂野鬼般四处飘荡,而是可以回到小楼,使用留下来的所有设备。不管是通过睡眠仓来恢复创伤还是日常生活,或是利用虚拟游戏来打发无聊的时日,甚至完全凭借兴趣再一次换个身体,不受任何规则约束地进入尘世感受人生,都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想到那个人虽说生活在对他的生命来说近乎原始的社会里,过不得现代世界丰富多彩的生活,又是只得两个同伴,乏人交流,生活难免孤寂,但因身在小楼,总还是能享受许多科技的便利,更可以通过逼真到极点的模拟技术,多少体味一一些如今世界的感觉,燕凛就不得不觉得,他有必要对那个被容谦称做阿汉的人保留一些感激。
尽管即使到现在,燕凛也仍然怀疑,那位始作俑者这一行为,其实是出于对自身生活的考虑,但不管怎么说,有了小楼为信托,那个人的生命安全与生活安乐多少都有了一份保障。
对燕凛来说,确认了这最为重要、偏偏又无力左右的的一点之后,剩下的,就是属于自己的工作了。
早在几天前,燕凛就向家人表明已经暂时不想再看模拟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双手在电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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