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来,他是小楼中人!
是啊!那样的才智,那样的武功,那样的风采,那样的气度……样样般般,皆尽不凡!如是人物,却哪是凡尘中能有的?儿时,自己不也曾把他视做谪仙临世?天下人凡?果然是猜对了!差只差,他不是下凡渡世的神仙,而只是一个为求得分数,来这人世戏耍一遭的小楼学生!
他入世,做得是哪一个课题?可是,不管哪一个,都只是为了分数吧?燕国,还有……前生的自己……其实都仅仅是工具,是他走过学校生活的台阶罢了!
还记得儿时他温柔的关爱和呵护,手把手教导自己读书习武;还记得稍大一些,他故作冷漠,却又那样着紧自己衣食起居之事、那样苦心教导自己为人治国之道,时时刻刻在意留心,暗中遣人照料;还记得,即使是被自己那般错待,他仍然救下自己,临要离去,都还温和的教诲叮咛;还记得,他为了自己归来,为了自己,承了那看似尊荣,实则尴尬寂寞的国公之位,如海才华,甘心困居在小小一座府坻;还记得,猎场遇刺,他强催内力,三箭诛贼,全不惜他自己将会筯折骨断,生不如死……
还记得的啊!
还记得当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自己有多么的愧疚,多么的悔恨,多么的感激!当他终于回到身边后,为了他的样子,自己又是怎样的痛恨欲死,却偏有按捺不住的欣喜若狂!
还记得……后来……为了自己幼稚的试探累他濒死,自己是如何不能自责自悔,少年头,数夜间苍然如雪!而当他终于好转,自己又是如何小心翼翼的陪伴,发自内心的喜悦,无可抑制地……感激上苍……
可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的温柔,不过因着课业的需要!他的教导,从来只是课题的一部分!他的包容与体谅,在看似温柔的背后,其实,是根本不曾在意!
那么……那么前生的痛与悔,爱与恨,他全心全意的依恋,悔不当初的大错,一生一世的心意,至死都不能忘怀的眷恋……都算是什么?前生的他,对那个人……究竟算是什么!
泪水终于流下,燕凛却还是发不出一句话语,愤怒到极点的嘶吼全不成调地从僵硬的喉咙中溢出,却偏细弱如呻吟。巨大的力量遍布全身,它想要爆裂出来,却禁锢在身体中动弹不得。这禁制如此强大,将燕凛的整个身体凝结成冰,只在他的内心深处,狂暴的怒涛无止无歇,一波比一波更加强烈。
他不曾在意!那个人,其实从来不曾在意过自己!什么让他正眼看待,什么叫他不能忽视……一个实验的道具,一个论文的数据……有什么资格叫那人对自己用上一点心意?最最可笑的是,他竟然还曾真的以为,那是自己被任性蒙蔽了双眼,他竟然还曾真的相信,那人会对自己有所期待,会为自己的进步而欣喜,会甘愿用生命,来护自己喜乐安康!
一个生物研究人员,当然会对一颗实验用的豆苗会浇水、施肥、耐心呵护;也确实会等待、期盼,为它的成长欣喜。可是,那样的快乐,仅仅因为实验,因为想要成功!难道那能是对实验的豆子有什么感情?
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其实,是该庆幸的吧?这样的美梦,又有几个人有福缘做得?于小楼,红尘富贵只如浮云,人间帝王不过蝼蚁。燕凛何德何能?一介凡俗,竟得天人下界相伴百年,说出去,怕是要羡煞天下之人!
笑意不可抑地涌上,喉头的锁仿佛被震裂开来,笑声瞬时充满了整个房间。燕凛仰着头大笑着,笑得身体都有些抖动,笑得太阳穴针扎般的疼痛,笑得眼角一片潮湿……
是啊,他有什么可抱怨?
他卑微、他弱小,他有何立场不满?被利用、被玩弄,一切都理所当然!
那个未知的课题,不是让前世的他占尽便宜,让他的燕国兴盛强大吗?赶上那人做的是不屑与自己计较的题目,他该感谢上苍的照抚了!若是换了那方轻尘般题目,单凭那场凌迟的冒犯,他就早该死不知多少次了吧!结果,却反被那人救护,这样的好运,他该感激涕零才是啊……
笑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燕凛的身体突然再也不能动作,就连吸到一半的气流也就此留在他的口腔。永恒的时间的齿轮硬生生在这一秒钟停住,整间屋子瞬间固化成一片静止。
然而,这般平静只是在表面,燕凛的心中,此刻正席卷着漫天的风暴。
那风暴席卷,漫天满地风沙,世界茫然不见;那风暴席卷,遍及八方四面,所过处一片狼藉;那风暴席卷,仿若苍天降罚,其实只不过随心而起……偏偏,他卷在那风暴的心中,看得见,悟不出,无知无觉,脑海中竟全是迷茫恍惚,连一点基本的判断力也没有了!
救护……救护!
怎么会!他怎么会竟然能忘掉这样重要的事!
当年……当年……当年……
当年那一场诡异莫测却威压天地的风暴,其时不知所以,过后,自己居然也从未想起过?如此重要的事实,就这样轻易的忽略了。
那分明是、分明是……
燕凛闭上眼,泪水汩汩,控制不住地自眼角流下……原来、原来他又错了!
那个人,也许利用过他,也许为他做的事中,确有分数的考量,可是,他不是不在意他,不是从未把他放在心上!什么实验的道具?什么论文的数据,又有哪个研究者,会为一棵无足轻重的豆苗做到这种地步?精神力本源的风暴啊!那是绝对不允许使用,甚至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的力量!那个人……就那样公然的、毫不避忌的,当着几千人爆发。
其后的结果……
轻轻仰起头,燕凛只觉心中一片空茫,却偏偏酸楚难耐,胸口更似被巨石堵塞着一般,连呼吸也不得顺畅。他不想去回想,却又不能不去回想,回想数年之后重逢时,那人的模样。
风采依然、气度不改……可是,这样的风度,却只让人加倍心酸!行走坐卧间皆是不便,绝世的武功……也……再承不起,区区三次弯弓……
当年,那人的解释虽也叫他心如刀绞,可那时,他又怎么能知道,个中真相,竟然会是如许——伤痛如斯……
何其可笑!
何其可耻!
那人如此待他,而他,历尽千载,辗转两世,竟还幼稚得如同当年黄口小子,半点不知体谅、不解真心,只懂得自哀自怜!
他竟然还怪那人不在意他!说到底,这样的他,又有何立场,去要求那人在意?前生,他不知个中缘由,忽略些倒也罢了,而今,他明明早就了解了一切该了解的知识,为何这许多年竟然从不曾想过当初的异样?甚至,在知道了那人来自小楼之后,还是只知怀恨刻毒,如那传说中的骑士,将时间用在向全不存在的敌人挥舞长矛之上,却不曾有一刻,记得当初的点滴……那人一心一意地对待他,不管温柔或漠视,全是为着他,而他,竟可以这样冤枉他,误会他,痛恨他,全不念半点旧日情份,就连如此显而易见的明证,他都要这许久才有想得明白……这样的他,如何值得那人这样待他!
而,若不是终于想起这桩往事,是不是,他的一生从此就要在恨意中度过?是不是,从此他将视那人为仇敌?是不是,他甚至不会放弃寻找,反而会继续找到那人,然后处心积虑的报复,一定要叫他终其一生,痛苦莫名?
寻找……
即使在无边的悔恨自责当中,想到这个词,燕凛仍是由衷地感到庆幸。在他最愤怒的时候,怨恨确曾蒙蔽了他的眼,那般极度失控的感情,叫他只觉得前生被错待,今生被颠覆,以致全然不曾注意过,那人来自小楼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不止意味着前尘过往的感情纠缠,亦是深刻又现实的,影响到他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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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溯洄
对小楼的不满占去了燕凛前夜大半的时间,剩下的感叹伤怀则将另一小半时间填满,而当这一夜结束时,他不得不感激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如果是在前生的那个时候,他这样红肿了双眼,苍白着面色,只怕周围人早就担忧得半死,哪还能象现在这样,纵然是亲身父母也全不着意,被他轻轻松松一个“没有睡好”的理由就打发了过去,最多补上一句这身体要是不好就换一个,也就算完事了。
正是在这样轻松的环境里,燕凛才能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向自己的叔叔提出,想要借他的帐号,看一看之前小楼人的模拟记录。
说起来,燕凛的要求并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那些个记录,正在进行中的当然是只有导师和相关人员才可调看,除此之外,如果不是加密资料,原本就是任何公民都有权查看的。只是这样的帐号,是要申请才可以得到,而这申请虽然只是一个网络电话的事,却又需要相关的身份资料,因此若由未成年人去办,就要麻烦些了。偏偏燕凛以前虽也想到过入世的模拟也是探察时的参考,却到底不曾把这当成头等的重要资料,自然也就没有申请过帐号,而现在他既知道那人确切的模拟资料,知道只要顺藤摸瓜就能迅速找到他,便心急如焚了起来,眼前有了现成的帐号在这里,当然是不愿再多花时间,等待办理那些个手续了。
当然,想要说服叔叔,燕凛的准备得是很充分的。他先是表示昨天那番对话自己受益颇多,然后又说起很认同叔父提起来的万事应该提前准备的看法,最后还谈到不想让母亲担心……总之,讲一大通道理,他想出的办法就是通过观看他人的模拟记录,丰富自己的经验。“虽然看得再多也比不上实际入世,但我想,这些实地操作的记录比起一般模拟机的资料还是更有用些。”以这样一句话做结,燕凛一副以好学少年的表情,等待尚颀的回答。
燕凛的要求出乎尚颀的预料,但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并非是什么不应该的要求,办起来也不为难,况且,侄子的这一番话也还是很让他有几分赞赏的,再加上另外两位家长也早就习惯了燕凛的“好学”,所有的意见只有一句“还是要注意休息”的叮嘱,事情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早饭过后,尚颀将自己的帐号输入了燕凛的模拟机——在燕凛“想要更加身临其境体会实地教学”的要求下,他没有使用小巧方便的个人电脑。就此,对几位长辈来说,在确实了权限仅为“查询”和“浏览”之后,这件对燕凛关系重大的事情,就彻底被归类到“完成式”的琐事当中了。
这一刻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这个问题,在明悟之后,被再也无法克制的思念驱使着,燕凛在脑中模拟过几十上百次,答案从不相同。然而,当这一刻确实来到的时候,他所有的答案,全部被推翻了。
非喜、非悲、非忧、非乐、非惧、非怒……当关键字的查询终于化成一份附加着资料的图像时,燕凛只觉得大脑瞬间被清空一般。无数的声音骤然消弥,万千颜色褪为灰白,长久的光阴超越了光速地向后方退却!时间、空间,宇宙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无踪……整个世界里,就只余那一个身影,微笑着洒然而立……
是他!是他!
下一秒,燕凛听到自己的心发出无声的呐喊——遗忘了所有的语言,身与心,乃至整个生命都只剩下这一句话语,执拗的、重复的、一声比一声更强烈地喊着……
是他、是他。
眉眼不一样,身形不一样,衣着不一样,屏幕上的人,穿着现代的服装,背靠着电子文明的产物,说起来,与当年燕国的权相相似处最多不过七分。然而,燕凛知道,那是他!那样的姿态、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那是他!绝对不会错!
是他……是他……
跨越了冗长的岁月与万千星海,超越了生与死的轮回,燕凛知道,他终于再一次,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事后想起来,看到那人所选课题的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应该是叫做木然吧?很多年之后,燕凛回忆的时候这样为自己那时的感情做下评价。但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的余暇,极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苦笑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年轻的脸上。
托孤之臣的……下场……啊……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不会有好的结局了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完全没有好处的题目?
下场……因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被善待,才对自己的残忍宽容吗?对……论题要求,必须要好好教养的自己……
那么……果然是……被要求的温柔……和……太过理智下的……宽容?
可是,即使是如此……即使是有着无可避免的欺骗,和想要完成论文的心情……也许,那感情,也可以,是真的吧?爆发出那样风暴的感情,那么毫不顾忌后果的做法……总是,真的吧……还有,为自己忍受的,那样长久的、即使以小楼人的精神力,也会痛苦万分的折磨……还有……那许多许多年中的,那么多、那么多的珍爱与温柔……也是、真的呢……
况且……况且……
即使不考虑这些的话……
他是小楼中人……也……很好吧?
不知不觉地仰起了头,燕凛并没有发现,在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他的笑容发生了变化,虽然还是带着一丝苦涩,却是显得相当轻松了——在最初的纯粹感情用事之后,多年帝王生涯中学会的利益分析的现实主义逐渐占据了上风,冷静下来的燕凛开始意识到,那个人是小楼中人的事实,固然与他前生的感情相关,但更为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自己是真的可以找到他了。
“是不是可以找到”?
在得知那人是小楼中人之前,燕凛从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有什么值得想的呢?自己既然能转世,那个人,也一定是能的!虽然,还记得前生的自己,也许确是一个特例,可是即使不记得,那人就不是那人了吗?
而,只要是他的话……无论如何,自己,是绝对不会认不出的吧!
当然,不可避免的,看到那人陌生的眼神或是客套的动作,是会有遗憾和失落,可是,他是谁?燕凛——是燕国的君主,是那人一手教导长大的帝王!只不过是要一个人负担得两个人的回忆罢了,曾经的燕凛,可是担负过一个国家的命运呢!
就算对方已经没有前生的记忆又怎么样呢?不记得也好,把自己当成陌生人也没关系,这一次的人生,有着足够漫长的时间,只要一直抓住不放开,最后的最后,结果总是不会变的!
“如果找不到他怎么办?”
现在终于在耳边响起的问题,以往的燕凛,是从不曾听见过的。
也许确实是有过这样的问题,也许,在内心的深处,确实是存在过这样的疑问,可是这样的声音,在燕凛真的确认了“可以找到”之前,是不可能听到的。
也许,只是没有办法去听罢了……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这样的问题,怎么可以列入思考的范围!
只要一直找就一定会找到!对于燕凛的人生来说,这样信念是极其坚定的——虽然很麻烦,虽然没有线索……但是,生命这样漫长,只要一直找,一直找下去的话,一定就可以找到吧……这样的话,在漫长的学习和人脉积累中,他也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不断这样自我激励的自己,在绝对坚定的背后,其实,只是不敢不坚定罢了。从前世带来的记忆,投注了所有感情的渴望……那撕裂了时空的悲鸣,是燕凛存在的证明和尚梓的执念……唯一的,仅剩的……
所以,找不到的后果,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想,不能去想,不敢去想……毫不留情地嘲笑着昔日的自己,燕凛轻轻摇着连连苦笑,在长长吁出一口气后,他抬眼看向屏幕,眼中,已是光芒闪动——
这一次,真的是找到你了呢!容相!
第一世,那人的名字叫做容修。
第一眼看到入世后的那人,燕凛的感觉是极其怪异的。
不是不激动,不是不亲切,只是,心中的感觉,着实难以形容……
前生,他是从小仰望着那人长大的。
那人疼他,宠他,护他,虽然口口声声的敬语谦称,却终归是会以成人的身份对待幼小的他。
大一些,那人又是他最初的老师,教他读书画画,教他习武强身,教他治国理政,在他幼小的眼中,那人无所不能。
再大了,那人虽然为着让他成长而疏远他,却总是象座大山一样挡在他的面前的。还记得,朝堂上,不管多大的事情,到了那人手中,最后都会是和风化雨渐渐消弥到风平浪静;战场上,怎么不利的局面,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便好转了,直到终于占尽上风。于是,燕凛不得不拼命奋进,好叫自己有让他正视的资格。
就算是后来……那一段……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毁掉的时间……也仍然如是——他总是随意地笑着,仿佛失去健康失去武功的人不是他一样,神情风度样样如旧,从容不迫之间,仍然可以扭转局面于无形。
哪怕是……再后来……他那样,苍白、憔悴、全身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一身血斑、一身红肿,每一项治疗都全无尊严的……时候,也仍然有什么东西,叫这绝大的痛苦与极度的狼狈,都遮掩不住。
这样的从容让前生的燕凛心痛心折的同时,也曾叫他再一次认清自己的差距,不甘永远只能站在那人身后,于是,燕凛用了漫长的时间,终于使那遥远的距离不复存在……
但是……也只是没有被比下去,也只是……并肩同行罢了。
可现在……
看着屏幕上稚弱的、娇嫩的、小得自己可以用一只手抱起来的婴儿,目瞪口呆的燕凛,不由得涌起强烈的错位感。
虽然在看到喂奶或是换尿布这样的场景时,仍然会难以抑制地抽动嘴角,对于婴儿状态的那个人,燕凛终究还是慢慢习惯了起来。
然后,注视着屏幕中那个漂亮的小婴儿,一股奇异的感动,渐渐地,就在心底里漫延开来。
这个人,是他啊!眼前这个小小、看上去软乎乎的婴儿,居然就是自己前生今世追寻的人……这样的经历,虽然是因为有了模拟入世的缘故,燕凛仍然觉得极为神奇。
而且……仿佛是……能够参与那个人的生命一样……
因为这样的想法,燕凛在不知不觉中微笑了起来——不是为了“找到”本身,而仅仅静静地看着那个人的一点一滴。这样缺乏紧迫感的心情,在他今生的岁月中还是头一次。他已经与那人分别得太久了!孤独逼迫着他前行,在寻找的路上,除了向前没有第二种选择。这么多年来,燕凛真的不曾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可是这一刻,他实在不能不承认,在看着那个人以婴儿的身躯做着柔软可爱的动作的时候,轻松与温暖的感受,头一次这样丰沛地,充满了他这一世的胸膛。
当年,那个人也曾看过这样的自己吧?甚至不单单是看着……回想着自己并不曾真正记得的往事,燕凛的嘴角翘得更高了,他不由得猜测着,那时,那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也许不会象自己现在这样激动吧。毕竟和自己现在可不一样,对那个人来说,当时的自己,只是众多课题中的一个罢了,甚至,还不是第一个——实在没什么值得他特别重视的地方。
轻轻撇了撇嘴,燕凛略微有些泄气,不过,郁闷或不满的情绪也就只有这个程度了,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怀疑那人对他的心情。而且,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他们的关系,也不过是一个大人和一个被硬塞给他的孩子罢了,要说对这种时期的感情,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期待的。
不过,现在可不是这种情况呢——怀着这般心情,燕凛调整了自己的作息计划,以“趁着叔父在这里,还是多看一点,有问题的话也可以方便请教”为由,他堂而皇之地成天泡在模拟机的机房里,兴味盎然地观看那个人最稚拙的生活。
然后,很多很多,在前一次人生中被忽视的,或者说,是被那个人完美掩饰起来的场景,就这样出现在燕凛眼前了——
屏幕中的孩子,不喜欢吃青椒,如果没有人监督,他会把它偷偷地倒掉。而如果有旁人在,他就会第一时间,以尝不出味道的速度把它吃完,然后尽情地享用其它的饭菜——而在燕凛的记忆中,那个永远不失悠然的国之重臣,从不曾挑剔过饮食,或者说,他从不曾挑剔过任何必要的东西。
同样的,除了……极个别的时候……他的表情多半从容镇定,微微笑着时,总会带着温柔的包容。而,那个小小的孩子,表情却是极丰富的——他会为了年长的爷爷连着半个时辰的、纯粹是给予幼儿的唠叨不易察觉地露出苦笑,也会在必须要学习那些他早就掌握得比教导他的老师还要熟的课程时,趁人不备地翻个白眼……
类似的行为如此之多的一一展现在燕凛面前,让他在新奇之余,也不由得涌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感动。心情是这样的柔软,嘴角边的微笑总是不可抑制,熟悉又陌生的亲切使眼下的“工作”更象是一种享受。当然,虽然对象同样是叫他怀有深刻好感的孩子,这份心情和他前生看着自己的儿女们是截然不同的,但是,一天两天这样看下来,原有的心境终归会有所改变,不知不觉间,燕凛竟然发现,偶尔,一种似乎是叫做宠溺的感觉竟会自心头生起……这样的心境,在他的前生可是从未有过——即使是那段那个人的身体明显弱于常人的时期也是一样。
时间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流逝着,屏幕中那个吃饭要人喂,睡觉要人哄——对婴儿本身来说这件事必要性也许还有待商榷,但是对于容修身边的成人来说,这显然是必须的——的婴儿,咿咿呀呀的开始说活,跌跌撞撞地学会了走路,然后一天比一天长大,几乎象是不经意的弹指之间,就穿起了整齐的衣衫,垂着柔软的黑发,被家人带着,一路走到塾里去拜先生了……
再接着,讲书,对句,做诗,破题,写文章……屏幕中开始上演最最俗气老套,可偏偏是任一个普通的书生幼年时都必会有过一遭的故事。
容修背书一向背得极好,他在入世前本就做了充分的预习功课,又仗着强大的精神力,莫说所有的经史子集,就是历代的诗词歌赋,也是张口就来得。又因在练字上足下了功夫,一笔小楷也是极为先生赞许的。再加上,他的思虑详密深广,与普通的小孩子相比,全然不可以道理计,写出的文章向来也是名列前茅。
只是,不知是只把心思用在“有用”的功课上,还是不想太过引人注目惹来日后麻烦,容修这个老师心中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从来无法称得上是个才思敏捷的“小神童”——那些读书治世的底子他固然打得极好,在文人雅客最最擅长的对句题诗上,却是美中不足,虽然手法老道用典得宜,却是全无灵性,最多只算得中上之资罢了……
不过,这些逸兴宜情的本事,莫要说容修从来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就连屏幕外观看的燕凛,也是全不在意的——他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知道那些个花团锦簇的文章,既当不得饭吃,也抵不得衣穿,天下更没有哪个象样的皇帝,会笨到凭着一两篇文章来托付儿子的性命与自家江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