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此刻从燕凛口中听得如此惊人之语,也不由浑身一震,全然忘记君臣之别地抬起头来,满目惊诧地望着那个仍对自己的失态一无所觉的君王。
“这么多年了,无论我多么顽劣,多么不理解他,多么怨恨他,他待我之心却始终未变。他如此待我,我却……我却丝毫不顾旧日情份,将最残忍的酷刑加诸他身,他……他会不恨我吗?”燕凛喃喃道,双目中逐渐透出一阵凄迷之色。
封长清张口欲言,然而眼前之事实在过于诡异,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又听燕凛自语道:“他该恨我的……十几年来,我永远都这么自私,永远都这么自以为是,永远都不理解、不在乎他的喜怒哀乐,即使是他已经离开的今天,都依然是这样。我辜负了他的苦心,背叛了他的关爱,又还有什么资格……”
“皇上!”
勉力压下自己心中起伏的思绪,封长清一声断喝,顿时将沉溺于哀伤中不能自拔的帝王震醒过来。燕凛抬头看向封长清,却听他续道:
“容相乃是天下第一奇人,恨与不恨,臣不敢妄加议论。只是……”封长清看着燕凛,目中流露出沉痛之色:“臣只知容相若在,绝不愿看到自己牺牲了一只手臂,却只换来一个自怨自艾的君王。”
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封长清,燕凛一声轻叹:“封将军教训得是,朕受教了,将军请先起来吧。”
是的,恨也罢,不恨也罢,若是容相看到他这般情态,只怕又得暗暗生气了吧。
只是……只是……今天,也就让他放纵一回吧!
他对着封长清轻轻微笑,然而微笑中却隐隐有君王不可违忤的威严:“这几日政务清闲,将军可愿在午后与朕出宫一游,访察民情?”
“不知陛下欲往何处?”
“京郊茶摊。”
不过淡淡四字,却让封长清瞬间面如土色,只是此时燕凛心中千头万绪,不觉竟谴砉恕?p>———————————————————————————————————
“公子,是你?”耳边传来那女子略显惊讶和欣喜的声音。
“事隔一年有余,姑娘竟还记得我?”看着眼前这无论如何算不上美丽却莫名亲切的女子,燕凛略有些不解地问道。
“怎么不记得?当初公子的妙论,我现在还记在心上呢。”一年过去,又见识了不少人和事的青姑说起话来也比过去得体得多了:“更何况,公子打赏的那锭金子……”
燕凛已全然忘记自己曾经在这里留下的那锭金子了,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那金子既然给了姑娘,那就是姑娘的了,姑娘无须太在意。”
青姑闻言,也没有故作客套地纠缠下去,只是笑着给燕凛二人斟了茶,轻笑道:“既是如此,他日只要是公子前来,这茶钱我就不算了。”
燕凛也只是点头微笑:“如此叨扰了。”
看着那女子忙碌着招呼客人的身影,燕凛心内有那么一丝恍惚。
出奇地熟悉,出奇地亲切,这一切,这一切都似乎有点像……那个男子。
怎么会呢?燕凛摇摇头,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然而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却是从第一次见面时便真真切切地存在。也许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突然生出这样胡闹,这样无稽,这样肯定会让容相不高兴的念头,要来找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来倾吐心事吧。
轻笑着把杯中的茶饮尽,他转过身去,开始与身边的客人随意地攀谈起来。
然而无论说着怎样的话题,燕凛的眼神总是无比遥远,仿佛正沉浸在过去的每一点每一滴时光,脸上的神情也全然与话题无关地时而柔软,时而悲痛,时而哀伤,时而寂寞。
而站在他身后的封长清心中却是阵阵忐忑,不知眼前的少年来此到底是纯出于心血来潮,还是觉察了自己一年前与容相的秘密接触,过了半天,竟是连一盏茶也未曾喝完。
悬挂在中天的骄阳慢慢西斜,燕凛桌上的茶换了一杯又一杯,然而直至夕阳西下,客人纷纷散尽,青姑也开始收摊,燕凛却仍是没有半点动身的意思。而封长清心中有鬼,不敢催促,也只能陪在燕凛身后呆呆地站着。
直到青姑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快回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吃饭呢,再不回去他们就得担心了。”
就连这略显唠叨的话语,也是这般熟悉。
燕凛抬头看着她:“我要讲一个故事,姑娘愿意听吗?”
青姑微微一愣,刚想说容大哥还在等着自己吃饭,然而看到那半大孩子眼中隐隐的希冀,心中无端一软,又想起容大哥虽然经常抱怨这抱怨那,但却从来不会真的对自己生气,下意识地就坐了下来,点了点头:“你说吧。”
燕凛却没有看她,眼神似是投向无比遥远的过去:“我出身大户人家,家中有无数的钱财,无数的土地。”他淡淡地说着,话语中没有半点炫耀之意,反倒透出几分寂寞和失落:“只是母亲因为我难产而死,我未满一岁,父亲又得病故去。家中财大业大,家主骤然身故,我又尚在襁褓之中,各位叔伯自然虎视眈眈,胆大的想要将家产全数夺去,胆小的也想要分一杯羹。全凭……”
他语中忽然透出微微的激动:“全凭我父亲生前最倚重的一位……朋友,冒着天大的干系力保我的地位,外打压居心叵测之人,内与我同食同宿,贴身保护我的安全。若不是他……怕是绝不会有今日的我。”
“他待我极好,那段日子,每一次阴谋都有他挡下,每一场噩梦都有他驱散,每一次努力都有他鼓励,每一次进步都有他赞许……”燕凛眼中渗透出温暖的神色,然而嘴角的微笑却带些自嘲:“我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下去,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珍惜。待到明白快乐的日子总不会长久,再想要去捉紧时,手上却已什么也捉不住了。”
他苦笑一声,续道:“后来,他担心我总是藏在他的羽翼之下,从未经历过风雨,将来未必能应付身边的明枪暗箭,于是……于是他开始冷落我,漠视我,打压我,在族中也开始任用私人,只手遮天,越发地骄奢横暴,越发地不把我这个名义上的家主放在眼内。
“我开始恨他,侵骨蚀髓地恨他,我发誓要夺回自己被他抢走的一切。我开始丰满自己的羽翼,将不得志的才俊暗中收罗为己用,在所有要害之处安插自己的人手,逐渐架空他在族中的权势。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切一切根本都在他安排之下,掌握之中。我的心腹亲信多半是他安排到我身边辅助我,没有他的授意,我也不可能这么轻易控制所有的要害,更遑论在他的手中夺过权力。是他推着自己曾教导过的人,一步一步地将自己陷入死地。
“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夺权,为了将这个曾经骑在我头上的踩在自己的脚下,就连我自己都曾经这样认为。可是我现在才明白,我是恨他,我恨他的冷淡,我恨他的疏远,我恨他永远都不会把我当一回事。我做这一切,都不过是要让他正视我,要向他证明忽视我是是多么错误的决定。”燕凛冷冷地一笑,却不知道是在笑人还是在笑己:“多么可笑,多么无稽,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幼稚而任性的理由,我不顾一切地和他斗了六年,把他斗进了死地,把自己斗得遍体鳞伤,值得吗,值得吗?”
没有等青姑答话,燕凛又续道:“在我以为他最没有防范的一个晚上,我调动人手包围了他的府邸,一举把他擒下。你知道我是怎么处置他的吗?”看青姑摇了摇头,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极僵硬地一笑,然而脸上不住抽搐的肌肉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汹涌:“我用鱼网把他绑住,让人用刀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他的面色惨白如死:“我就是这样报答一手把我养大的人的,用天夜的时间把他活活剐死。”
燕凛一声轻叹,但就连呼出来的气似乎都带着一股血腥味:“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把天下间最残忍最恶毒的酷刑施在他身上,他却仍是满不在乎,仍是不肯正视我一次。我好恨,我好恨!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徒劳,为什么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他的重视,为什么在他眼里我永远都如此微不足道!”
“他……他死了?”
“没有。”燕凛的神色复杂得看不分明:“天有不测之风云……也多亏了这不测之风云。就在我观刑之时,一个家将勾结了我的叔父,暴起发难,领着一拨人将我团团围住,以救他为名要杀我夺位。就在我的护卫尽丧,危在旦夕之时,那个本来被鱼网死死捆住,人人都以为他已不能动弹的人忽然挣脱开来,以一人之力击倒上百刀甲之士,那种惊世之力……当真鬼神难及。只是他分明有能力逃走,分明可以免于这一场酷刑,为什么他还要留下来,任我一刀一刀地割他身上之肉,流我心头之血?
“可是他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解释。”燕凛的脸上有深深的沉痛:“后来,我问遍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才知道了他暗地里为我做的每一件事,可是,已经迟了,那些割下的血肉不可能再被弥补,那个人,也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仰首向天,似乎要寻觅那已消失在自己生命的身影,喟然长叹道:“姑娘,你说……他会不会恨我?他这样待我,我却用最残忍的手段,去对待那个为了我的未来牺牲一切的人……他到底会不会恨我?是因为恨我,他才要离开的吗?”
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青姑沉默了很久,最后绽开一个微笑:“不会的。”
这个女子,全然算不上美貌,甚至连中人之姿也及不上,然而这一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样美丽,就连脸上那块青斑,在这一笑中,似乎也变得不再碍眼。
她看着眼前那个似乎已拥有一切,却又迷惘得无力自救的少年,心中忽然生出微妙的亲切感。
真奇怪,分明说的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何会让她隐隐约约感到,那少年口中传奇的男子,就与容大哥一模一样。
那个明明已经半死不活,却反而能在一个交睫,几句话语间激起她继续生存的勇气的男子;
那个会因为她的不争气,不自爱而痛骂她,却只是想要她自强自立,从来都不曾真的伤害过她,排斥过她的男子;
那个已经残废,却仍然神秘而强大,只用一点力量,就已经奇迹般地改变她整个生命的男子。
他们,大概都是一样的人吧。
青姑微微一笑,脸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彩,无比骄傲地,把容大哥某次醉酒后说过的一番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付出完全不曾希望过要得到些什么,只是看到他们为之付出的人快乐,他们就已经获得了最好的回报,最大的快乐。他们不是圣人,他们也怕被背叛,被伤害,他们也会受伤,也会心痛,只是与其去后悔当初的付出,与其去把当初的爱变成恨,把曾经美好的一切埋葬在仇恨里,他们更愿意去选择一笑而过。既然付出不曾希望过回报,那么只要付出时得到过快乐就足够了,付出的结果已无法改变,又何必去在乎这许多。至于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本来以为可以忘掉的,但忘不掉也就罢了,本来以为可以不在乎的,但放不下也就罢了。既然忘不了,放不下,虽然自己已经不能再去做些什么,但只要能看到他们开心,看到他们过得好,心里也总还是能舒畅些,开怀些。”
燕凛呆呆地听着,一时竟不知当作何反应。
不期然想起密探所呈折上的话:
“这么说或者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是真心。史世子,陛下以后,拜托你了。”
不期然想起临别前容相的最后一句叮咛:
“答应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
他之前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傻念头?他的容相,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燕凛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就连这叹息中都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和释然。
是的,从今日起,不要再疑虑,不要再忧伤,因为容相,绝不愿意看到这些。
他要全心全意做一个好皇帝,因为即使他无法找到他的容相,但却也知道,容相一定正隐居在一个与世无争之处,微笑着看他治下的江山。
也许……快乐这个词已经离他太远太远,但他会尽力去寻觅,去争取,早日让自己的嘴角,挂上真心的笑意。
只是,容相,当我真的能够做到这一切,做好这一切,你……你会回来吗?
正在思考的他,不曾留意到,从不远处的阴影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却说青姑被燕凛留在茶摊,早已在家中准备好饭菜的容谦久候不见人影,心中难免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便拄着拐杖前来寻人,怎料一来到,就听到青姑那段饱含深情的话语,看到燕凛那无比熟悉的面容。
他急急把自己隐藏在胡同的阴影里,心中已是忍不住骂了起来。
臭小孩,上次也还罢了,现在都是已经成家立室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胡闹任性,不知轻重,着实该让你家皇后教训你。还有封长清,上次不还严肃地对他批评教育了一顿吗,怎么还敢再犯,我现在不是宰相了就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吗?不行不行,以后精神联接的时候,一定得让张敏欣把《教育心理学》和《管理心理学》给我读一遍,这一次模拟实在是太失败了。
心里这么骂着,可容谦终是是忍不住探出头去,凝视着一年未见的燕凛。
这小子明显瘦了,知道皇帝不好做了吧,亏你夺位的时候还那么积极兴奋,几十年下来够你吃苦头的。平时劳累就多吃点饭,多喝点参汤,别一天到晚死撑着,要是早早地过劳死了,我这次模拟不是白白被当了吗?
嗯,比一年前又帅了不少,自己果然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只可惜那张脸以前捏得太少,现在想补回来也没有机会了。
笑得还是挺开心的嘛,解开心结了就好,别再像以前那样钻牛角尖了。等等……现在才解开的心结?你这小子钻了一年多的牛角尖?笨小孩儿,这么死脑筋,不会变通,你跟谁学回来的?
容谦还在这边嘀咕个不停,燕凛已经轻轻地笑了,笑意中有无尽的释然和感激:“说了那么久,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姑娘呢?”
青姑一笑:“叫我青姑就好。”
“青姐姐,谢谢你。”燕凛站起身来:“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又这样安慰我。我要走了,有时间一定多来看你。”
容谦见燕凛要走,轻笑着转过身去,拄着拐杖又往家里去了。
终还是不见的好。
只是他却不会想到,他避得过着这一时,却避不过两年后,那次命定的重逢。
燕凛也在往宫中走去,再次与那个他愿付出一切代价去追寻的男子,擦肩而过。
很久很久以后,每一次他想到那两次在京郊茶摊的错失,都会忍不住微笑着叹息。
而此时的他,举目向朗朗长空,无声地问着:
容相,你还会回来吗?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内,然而那一轮明月,也将要带着遍照天地的银辉,升上夜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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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荫荫提供的创意,还有多次给出宝贵的修改意见(写完这篇文我觉得荫荫不去做语文老师实在是浪费了……),当然,也要感谢她……终于让我过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