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厨子得知皇帝亲临府上,且要留膳之时,忙乱得一塌糊涂,弄了半天,拟出菜谱,才发现材料难求,一时方寸大乱,哭丧着脸向方轻尘告罪。
方轻尘平时不注重口腹之欲,又经常不在府中用饭,府上厨子的手艺委实拿不出手,略一思量,便拉了某位号称尝遍天下美食的懒人,往厨房里钻。
燕离清洗一番,转眼又恢复清贵飘逸的芝兰玉树形象,优雅地走向正厅,一路上,侯府侍卫无不激动拜服,让他自见到某位恶劣男子以来一直郁闷的心情,瞬间又大好起来。
二牛早已等候在厅中,见着燕离,极是兴奋,咧嘴不住的傻笑。燕离自然不知二牛是欣喜自己主动上门探望轻尘的举动,还道他滞留军营多日未见自己,故此开怀,心中不禁一暖,朝他点头微笑:“二牛,最近军中要事不多,你也别成日躲在营里,多到宫里走走,就当是陪陪我也好。你们一个个都身担重任,除了韩笑我还能每日见着,其他人我有时竟是半月也见不着一次人影,亏你们还是好兄弟,竟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撇在那个冷清的皇宫,真是不够义气!”
燕离这么说,自然半是玩笑半是感慨,谁知二牛本就是个极死心眼的人,闻言嗫嚅着道:“你也不算一个人啊,不是还有梁妃娘娘么?”
韩笑一个忍俊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燕离也是一呆,半晌哭笑不得,叹道:“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这直性子!”
当日他将这座府弟赐予轻尘时,也曾来过一次,不过却是匆匆看了一眼说几句场面话便走了,还未认真参观过离侯府。这时静下心来仔细打量厅里摆设,只见正厅摆饰与以前相府一样,一贯的淡雅简单,惟有厅堂之上挂了一幅字帖,写的是李白的一首《胡无人》,笔力雄浑挺拔,字字力透纸背,铁划银钩,竟宛如森然剑气扑面而来,气势磅礴,让人一见之下难以移开目光,更叫人记起此间主人金戈铁马的功名。
燕离最喜扬鞭策马的豪情壮志,生平又极赞誉推崇汉家骠骑大将军霍去病,李白此首《胡无人》描写的正是霍去病长枪出击的英勇无敌、睥睨天下的豪迈气势,心下极是欢喜,不禁跟着轻吟:“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
念完最后一句“胡无人,汉道昌”,心中热血沸腾,恨不得也如霍家将军一般立马阴山下,笑饮匈奴血,眼光一扫字帖落款,一行小字:“二月平朔,风雪大作,陪君痛饮,醉卧沙场!”
燕离面色不易察觉似地微微一变,口中喃喃自语:“二月平朔,醉卧沙场!”转头问二牛:“轻尘呢?”
二牛反应虽迟钝,却也觉得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重肃然,瞥了韩笑一眼,应道:“轻尘大哥说燕帅……不,是皇上你难得来一趟,不好意思让你吃些粗茶淡饭,亲自下厨去了。”
燕离眼睛一亮,一扫冷竣之色,抿嘴一笑,笑嘻嘻地问道:“轻尘还会做菜么?我怎么不晓得?我去瞧瞧!”拔腿便要往厨房而去。
韩笑忙不迭的拦住他,苦笑道:“我的好皇上,难得方侯肯亲自下厨,您就好好等着便是,非要到厨房那儿,倒叫方侯不自在了。”
“君子远庖厨,果然我若是去了,轻尘怕是更不自在,呵呵。”燕离一笑,走出正厅,闲庭慢步,静心欣赏庭院花草。
天色渐暗,桌上已摆满了新奇小菜,虽然菜色极为精巧、美伦美奂,但却都是一些家常小菜,并不奢华。
燕离却显得特别兴奋,每一样小菜皆细细品尝,不住叫好,尤其是一脸的陶醉神情,倒似是一尝平生未曾领略过的绝妙风味。
二牛跟着燕离举箸,他一向不挑食,胃口极佳,但也总觉得有些菜固然美味,却也没有燕离表现的那么夸张,有些菜却真的很普通很寻常,偏偏燕离叫好,二牛一脸困惑,难不成自己连好吃不好吃都分辨不出来了?
疑惑间,又不由自主紧跟燕离之后,夹了一块茄子往嘴里送去,燕离叫好声刚落,二牛已是呸的一声吐出茄子,大叫:“唉呀,太咸了!”
一桌人皆是怔住,燕离脸上犹带三分笑意:“咸吗?我没觉得啊。”
方轻尘不好意思地也夹了一块,一尝之下,赶紧吐出:“真是太咸了!太多年没有下厨,完全没有手感了,这盘茄子倒了吧!”
纳兰墨白了他一眼:“切,什么太多年没下厨,没有手感,你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好菜!”
方轻尘哼了一声,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脸色有些讪讪的。
“不会呀,这一桌的美味佳肴,谁说轻尘不会做菜?”燕离微笑着夹起一块鸡丁,“这盘鸡丁做得极是到家,怕是宫里御厨也不见得有此水准。”
方轻尘看了燕离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纳兰墨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众人莫名其妙,二牛摸摸后脑,奇道:“这盘鸡丁是很好吃呀,有什么好笑的?”
纳兰墨一脸得意,口中咿咿呀呀哼着小曲,昂起头,翘起脚,眼光不住往方轻尘瞥两眼。方轻尘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你做的菜好,我做的菜难吃,值得你这么得意?切,没出息!”
“轻尘,你是说这一桌的菜都是纳、纳兰墨做的?”燕离眉头微皱,手上筷子一颤,夹住的鸡丁差点掉到桌上。
方轻尘难得的红了脸:“基本上好吃的都是他做的!”随手点了三四样,“这几样才是我做的。”
二牛大嘴一咧,笑道:“哈,难怪俺说怎么差得那么多,亏皇上还说都好吃!”
燕离唇一翘,放下筷子:“很好吃吗?我什么时候说很好吃了?我吃饱啦!”
纳兰墨跳了起来,怒视燕离:“哼哼哼,若不是某人千求万求的,我还不屑下厨呢,这世上有几人能吃到我的独家私房菜?呸,我就算喂猪喂狗,也好过喂猪狗不如、忘恩负义的家伙。”
燕离几时被人这么当面痛骂过,只气得浑身发颤,一张秀丽的雪白面容瞬间便涨得通红,双眼更是迸射出如利箭般的眼神,偏偏他不擅与人争吵,更何况纳兰墨虽是指桑骂槐,至少未曾直接点他的名,他若是就此应战,也就是自承自己“猪狗不如、忘恩负义”,因此,他虽气得怒火中烧,却是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方轻尘面色一沉,冷冷道:“这里是离侯府,谁敢在我府上放肆?”
韩笑与二牛皆是张大了嘴,震惊不已,韩笑更是苦笑,心内大叫:“方侯爷方老大,好歹他是皇上呀,你也不给他留点面子,还真是胆大不要命了!”
燕离一震,似是不可置信般地盯了方轻尘一眼,甩袖往外走去,韩笑连忙跟上。
纳兰墨仿佛胜利般嘿嘿一笑,却见方轻尘目光如冰,冷冷注视着自己,他微微心虚,脑袋一缩,低声嘟哝:“那么大个人了,自己有手有脚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方轻尘以手抚额,叹了一口气:“我不担心,燕离也不是那么小器的人。我就不明白你说话怎么那么冲,活像人家欠了你天大的债。”
纳兰墨见他开口说话,知道他并没有真正恼恨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当然欠了我天大的债,如果不是他,你早就跟我浪迹江湖,潇洒自在去了,何必成日受人鸟气?什么皇帝,什么离侯,在你眼中很值钱么?”
方轻尘垂眸,掩住眼中一闪而逝的惆怅:“我确实向往幕天席地、漠北射雕、江南听曲、天地不能拘的江湖生活,但惟其不可能,所以羡慕,如果真正成了江湖一员,又何尝没有江湖纷争、名利纠葛?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潇洒与自由,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何况,扬鞭策马,征衣染尘,也别有一番潇洒豪迈,未必便不如江湖搏杀、逍遥山水的悠闲自在。”
纳兰墨神色黯然:“这一切皆是你的选择,我——无话可说!”身形一晃,倏忽不见踪影,只是声音还远远传来:“若是哪一天遇上鸟尽弓藏之时,可别怨我没有提醒你——”
鸟尽弓藏?
方轻尘低头握手,一抹苦笑浮现唇边。
不会有鸟尽弓藏!他不是劲节,要去过郁闷的忠臣岁月,也不是小容,明知下场凄惨还得老老实实做他的托孤之臣,他只是想要看看这个世上完美的爱情,而爱情,如果不完美,他又怎会等着鸟尽弓藏的来临?
你若无心我便休,此番去矣,断不思量!
却听二牛一旁怒道:“这个纳兰墨好生无礼胡闹,轻尘大哥,你千万别听他的!”
方轻尘回过神来,淡淡一笑:“纳兰墨那张嘴口无遮拦的,希望燕离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燕离气鼓鼓地走出正厅,韩笑以为他要回宫,心中颇为方轻尘感到不安,轻声道:“皇上,方侯他……“
燕离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嘴一努,示意往后院走去。
院子里栽满了紫藤,燕离选了一个秋千架坐下,却听得纳兰墨的声音自风中传来,虽细若游丝却清晰入耳。燕离一怔,喃喃自语:“他在为轻尘抱打不平呢!”韩笑听了,更是不安,只是这个话题太过敏感,他也不敢轻易接话。
过了不知多久,燕离只觉自己腿脚坐得有些发麻,站了起来,正见方轻尘手端一个大碗,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不由粲然而笑,迎上前去,接过大碗,笑问:“这个是给我的吧?”
方轻尘拉着他坐下,点头笑道:“这碗面真是我自己煮的,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煮,如果不好吃,你可不许嫌弃!”
燕离笑眯眯地挑起碗中面条,往嘴里送去,一边咕咕哝哝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饿肚子!轻尘,你怎么晓得我在这儿?”
“以前你一生气,就往我院子里跑,我特制的沙包也不知被你打坏了几个!刚才我还在想,不知道你会不会将这些紫藤给砍光了。”
“轻尘——”燕离正塞得一嘴是面,两颊鼓鼓的,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小瞧我了,几句莫须有的辱骂,我还不放在心上!”筷子用力在碗里一搅:“你真的是第一次煮面吗?”
“那是当然,如假包换!”方轻尘见他吃得香甜,只道自己果然有下厨的天份,心下喜滋滋的,暗暗鄙视了一下老是打击自己的纳兰墨:“纳兰墨这个混蛋,居然妒忌我的才华,哼哼!”
他脑中一下子转过十几条如何整治纳兰墨的点子,却听得燕离长叹一声,说道:“以后还是不要再煮了,我确定你没有下厨的天份!”他拖长了声调,一脸真诚地看着方轻尘:“轻尘,如果我半夜闹肚子,你一定要负责!”
方轻尘脸上一热,一把夺过大碗,却见碗中连汤带面一点不剩,不由气急败坏:“你诳我!”
燕离笑嘻嘻地将嘴凑在方轻尘耳边,低声说道:“反正是死无对证,我说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你能奈我何?!”浅浅的气息拂过方轻尘耳朵,有些微的痒,他连忙转头,不料二人凑得太近,脑袋一转,两片唇自然从对方唇边擦过,一时之间,两人俱是呆了。
月光如水,照在两人身上,越发衬得两人丰神如玉。一个秀美如玉,一个飘逸出尘,皆是天人之姿,互相凝视无语,一片静谧,惟有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清晰可闻,气氛却越发暧mei起来。幸好韩笑见方轻尘来了,便退出院外,此时院中只有二人相对,彼此虽尴尬,却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庆幸。
良久良久,两人同时出声:“你——”
两人一愣,顿住,燕离飞快地说:“你先说!”
方轻尘轻轻咳了一声:“你找我有特别的事么?”虽然他语气一如平常淡定,但就着月光,燕离还是清楚可见他脸上红潮依然无法消退。
燕离心头一动,只觉这样拘束的轻尘,这样呆滞的轻尘,竟是前所未见。忽听得轻尘问自己的来意,秀眉一蹙,确实,自己来之前的确想着要有满腹的话对轻尘说。
他想说:轻尘,我不该妒忌你,不该猜忌你,不该怀疑恼怒你,一切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想说:轻尘,如果我现在邀请你到落日楼同观落日景,同饮离尘酒,你还愿意陪我吗?
他想说:轻尘,我们一切从头开始,我们永远不离不弃,可以吗?
但此时此刻,他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轻尘始终如一的微笑、宽容,轻尘钦羡向往的逍遥、自在,轻尘难得一见的窘迫、害羞,一切的一切,有燕离熟悉的轻尘,也有燕离陌生的轻尘,但,轻尘总是不设防地、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将自己的性情表露无遗。
需要说对不起吗?
不需要!因为轻尘从来没有怨过他。
需要说从头开始吗?
不需要!因为轻尘从来就没有离弃过他。
需要说同饮离尘酒吗?
不需要!因为轻尘在乎的从来不是离尘酒,而是许下承诺的人记不记得承诺。
他唇角一勾,扬起笑脸:“难道我不可以找你闲聊吗?”
方轻尘怔了一怔,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方展颜一笑:“当然可以。”
燕离自然至极地握住方轻尘的手,轻轻说道:“轻尘,我好怀念以前在相府的日子。我们每天学习、练功、做功课,什么都不用想,没有算计没有心结,也没有为国为民拯救苍生的念头,日子过得单纯舒适!你聪慧过人,夫子布置的作业你一会儿就完成了,可我总是贪玩又笨,老是记不住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夫子每次一罚我抄书,你总是偷偷帮我抄,我的字迹你模仿得多了,几可乱真,夫子根本就认不出来。轻尘,你知不知道,有时我明明会背书会做作业,却硬是装做不会,就是想让你陪我一起抄书。我喜欢你帮我陪我关心我保护我,我喜欢就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偷偷摸摸抄书一起骗夫子,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没有别人打扰我们,那样让我觉得只有我才是你最关心最重视的人!有的时候,我看见你教韩笑武功教小水琴棋书画教二牛战阵教蓝恕兵法,我会妒忌他们占用了你的时间,我会妒忌他们同样也得到你的关怀你的爱护!轻尘,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很小心眼?”
“当然不是,小孩子总是希望得到大人所有的关心与精力——”
“轻尘,你不过才比我大一岁而已,不要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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