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条城内,德川家康脱下长久以来一直不离身的阵羽织,迎来了庆长二十年的新年。他的一个心愿得以实现,终可松一口气了,但心里却仍然阴晴不定。
去岁秋日,家康从骏府出发时,念想“一定要活到下一个新年”若能活到下一个新年,他定要圆满解决大坂问题,转祸为福,把太平的珍贵和崭新的幕府向世人展示。他一直在这般自负地算计,并且,为了避免把大坂逼入绝境,他始终为其开着一扇交涉之门,让大坂通过此门观察时势,自我反省。
结果大致遂了家康的心愿,和议缔结,阵羽织也脱下来了。但是,天下大名,还有那些聚在秀赖身边的浪人,果真能明白太平的来之不易吗?事情绝未完全解决。一想到这些,他就放心不下。
对议和最为不满的似是将军秀忠。既然连秀忠的不满都可以看得出来,谱代亲信也定都以为,家康的处置太温和了。秀赖又如何呢?一想到这些,家康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他以为这么做,可让秀赖充分悟出战事的无谓,遂不失时机缔结了和约,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秀赖认为自己乃是战败之人。
在一些世人眼中,家康已变成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指点江山,却为何要和一介小儿过不去?
其实,这次不战而和,是对秀赖等生于太平世道的年轻之人进行的恳切教导,为此花费之巨,实可惊天。秀赖若真从这次“战争游玩”中学到了该学的东西,他就应把已故太阁遗留下来的黄金悉数献出,向汇集起来的浪人赔礼致歉,承认自己一时糊涂,令其解散。如此一来,城濠被填埋、已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大坂城,就不再会让野心勃勃之人燃起非分之念,大坂便不再为是非之城,作为公卿的丰臣氏亦可永远存续下去。但秀赖糊涂到底,一再向正纯、直次、正成等人诉苦,越发引起了众谱代的反感。
莫非当世竟无人能领会我的心意?此际多有病恙的家康,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寂寞、焦虑与痛苦。
无论秀忠还是秀赖,都无法知我真心——尽管这种焦虑的重荷压得人不堪其沉,但家康仍未绝望。可是,正如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所说,若费尽苦心缔结的太平,只是带来片刻的休战,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家康思量,这恐是神佛对他今生最后的考验。
家康认为神佛有两个意思。其一,人的一生并不“十全十美”可以说“十全十美”就是最完美的“大善”由于家康太想得到“大善”神佛便在高处训诫道:过犹不及。神佛的另一个意思,则是要家康把大坂冬战看成自己的失败,从而进行更严格更深刻的自我反省。“天真想法断难成事,要好生磨炼。”如此一来,神佛就得让家康再活一二年,让他彻底思量清楚,使天下彻底太平。
“京都的冬天冷啊,太冷了。”回到二条城不久,家康就自言自语。此时,他已下了决断。连神佛都责备他太贪恋完美,督促他再重新想想,他便要远离这是非之地。他遂暗下决定,在迎来新年之前,先向朝廷拜贺,然后返回骏府。
对于秀忠,家康早就送上了一句话:“京都冬天太冷,过年后早早回去吧。”
秀忠当然不能反对。但现在,他正怀着与家康不同的想法,悉数拆除大坂城的二道城、三道城。若父亲不在身旁,秀忠与其手下做起事来自会顺手得多。正因为明白此点,家康就更感到痛楚与寂寞。或许,连秀赖都在感叹:你在这里,都无法畅所欲言。
家康之心,天下皆不知,既是他自身之痛,也是天下之痛。罢了罢了,莫如暂时离开这旋涡,静观事态变化。
个人的智慧总会有限,所谓真正的智者,必定善于倾听别人的意思,择其善为己所用。因此,真正智者的智慧,永远不会停滞。家康在思索中迎来了七十有四高寿。
一年之计在于春。家康比常人更尊重习俗和家风。不过,拘于虚礼的繁文缛节与奢糜浪费,却与他的性情不符。
尽管憎恶无谓的浪费,但一旦认定其来历,并将其定为家规,家康就绝不再允许变更。除夕之日,他亲自检视了进献给宫中的鹤,然后在诸寺一齐撞响的除去百八烦恼的钟声之中就寝。
在这钟声停止之前,对将离开这是非旋涡、向骏府出发的自己,家康又一次加以严格的反省。他当然又会思及人寿。庆长十九年,他有两次险遭大难,如今还能平安无事再活一年吗?向来把生死寄于佛陀的他,却不多想这个问题。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死前的每一日,无愧于天地,真诚地活着。
寅时四刻,家康起来,一边洗漱,一边询问家中传统年货兔杂煮是否已准备妥当。“那是我家祖先舍弃了故土上州得川之地,父子流浪诸地时,获信州一人家救助,吃到了这样一顿大餐,才活下去。这便是它的来历。它教我们莫忘贫困,莫负恩义,亦是可强身健体的珍馐美味。定要让它传下去。”由于身边乃是跟随而来的十四岁的长福丸,家康遂刻意这般解说,然后准备祭拜神灵、向四方祈福诸事。
长福丸恐也注意到了父亲向宫内献鹤,而自家却只享用兔子之事,遂生了疑问。祭拜完毕来到佛殿,长福丸说道:“先祖父子流浪四方,定甚是辛苦。”
“是啊。就与现在的你我一样。在寒风刺骨的除夕日,父子在信浓的深山里徘徊。就在差点冻僵的时候,终于摸索到了一处人家,得到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兔杂煮。没有祖先,就没有我们。这可是阿弥陀佛的恩惠啊。”
长福丸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大“晤”了一声。当年是父子俩,现在也是父子俩,他必是对此产生了少年特有的感怀。
由于武家向宫中朝贺的日子,例为正月初三,故初一,家康只向宫中献了鹤,决定初三再次令大泽基宿进宫朝贺。
大年初一,从欣享惯例的膳食时起,各大名、僧侣就络绎不绝前来,挤满了大厅,贺者的名字被一一报了进来。
“右大臣丰臣秀赖大人的使者伊东丹后守长次,从大坂赶来贺岁。”家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一瞬间,喜色跃然脸上“右府大人的贺使?”
家康原以为,在这世上,再也不会迎来新年。但离开京都之前,他最为担心的秀赖竟然派来了使者,还在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抵达了二条城。看来,秀赖定是从昨夜就惦念着此事,并早早打发使者前来。
“右府的贺使到了?好,大厅里必挤了偌多人。我现在就让人收拾膳台,你立时把使者请到这里来。”家康忙不迭地吩咐,又回头看一眼赖将(赖宣)“长福丸,你也同席吧。不过,你要给为父执刀。”
“遵命!”
父亲的喜悦之情比什么都令人高兴,赖将连忙拍手叫进近侍。他先一步放下筷子,揉揉自己撑得鼓圆的肚子,道:“孩儿现在就替父亲捧刀。”
吩咐下人撇下膳食之后,赖将立刻走到侍童面前,施了一礼,接过仪仗刀。刀身镀金,光彩夺目。赖将动作麻利,侍立于家康身后,煞是英武。
这时,衣冠华丽的伊东丹后守长次被请了进来。在秀赖的近侍当中,他和木村长门守重成同被誉为美丈夫,生得仪表堂堂。他进来时,在场的十余男女也分成左右两列,一齐跪拜下来,向右大臣秀赖的使者表示敬意。
“尊使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往里边请。”家康道。
伊东长次却显出颇为拘束的样子,并未立时到家康面前,远远祝道:“伊东丹后守长次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恭祝大御所新春之喜。”
家康心头忽然涌上不安:莫非是借新年之贺,前来诉城濠填埋纠纷?他心里蓦地一惊。
“辛苦了。你已看到了,家康安然无恙迎来了七十四岁的春日。禀报右大臣,请他放心。”接受完新春贺辞,家康忙探身道“怎样,右府可好?在这吉祥如意的新年里,淀夫人身子还好吧?”
家康话里有话:今日大节下,若是前来诉苦,定要注意分寸。
“是。右府和夫人都甚是康健,请大御所放心。”长次的姿势和脸色仍不自然,声音也越来越紧张。只听他继续道:“右府吩咐小人给大御所带来口信。”
“哦,还有口信?说吧,大声些。近来,我耳朵愈来愈不灵了。”家康有些失望,以手护住右耳,探出身子。
父亲转喜为忧,赖将却未察觉这些变化,似在与使者比拼威风一般,执刀瞪眼。
这时,长次忽然两手伏地“请恕小的直言口信。”
“你说吧,大声些。”
“是。我家少君说,若大御所就这样回了骏府,他会终生后悔”
“终生后悔,他所指何事?”
“说自己此前太幼稚,未体察大御所的慈爱之心,多有冒犯。”
家康心头一热“什么,右府是这般亲口说的?”
“是。右府红着眼睛道,还请大御所多多宽谅他的幼稚。听说大御所大人过完年就要回骏府,如在此之前不把这些话说出,他会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和愧疚。另,他叮嘱小人无须在言辞上过多修饰,直接把原话说给大御所就是,只因想转达这一言,才急急把小的派来。”
家康呆在当地,心头潮起潮落。秀赖的口信让他忽地想起了信康,想起了信康从大滨赶到冈崎,为自身的糊涂谢罪时的身影。年轻人为何总是让人如此心碎?秀赖若在半年之前就明白这一言,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哦,右府是这样说的啊”“另,今年新年,少君会与少夫人过一个安乐祥和的新春,请大人放心。”
“哦。”
“一切都来自大御所的慈恩,只要大御所乐意,莫说是安房、上总之地,就是到天涯海角,秀赖也会快意地移去。”
“哦,连移封的事都”话刚说了一半,家康就慌忙住了口——身边的耳目太多。秀赖愿意坦诚地接受移封,为时还不晚。当信康意识到自己的年幼无知时,已彻底掉进罪门,无可救药。秀赖还没走到那一步。我绝非信长公,我是右府和阿千的爷爷家康心口忽地大热,眼前顿时模糊了,老泪夺眶而出。
“哦。是这么说的啊。好,好,家康活到七十有四,到了今年新年,才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喜悦。真是真是一个吉庆的新年。我会安心离开京都,返回骏府。你回去之后,转告右府,要他好好过活,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听到他诞下嗣子的消息。”说到这里,家康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慌忙命人准备酒宴。
家康接受了秀赖的新年祝福之后,出到大厅,显得心绪大好,简直让众人瞠目。他笑对年轻人道:“明年的新年,我还在这里,还这样接受各位的新年祝福。嘿,许已不大可能了。日子流淌不息,去者去,来者来,希望大家珍视每一日,过好每一日。”家康平静地说完这几句令众人惊奇之言,照例赐酒。
对于这些话,有些年轻之人浑然不觉,也有人眼泪汪汪,后者恐已听出,这多是家康公的遗言了。
初一迎来了近百人祝贺的家康,到了初二,忽又意外地迎来了敕使,不只是敕使,连院使也来了。宫内定也听说家康将于初三离开二条城东返,竟在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前,便来致贺了。
家康诚惶诚恐迎接了两位御使。这次议和,不仅让秀赖心怀感激,朝廷也有深刻的体会。家康之感动难以言表,也极为满足。
敕使乃是大纳言广桥兼胜和大纳言三条西实条二人,院使则是秋筱大弼。看来神佛已洞明一切。欢呼雀跃迎接太平的,不只是京都和大坂的百姓,就连宫廷都在欣享着喜悦。
敕使回去之后,家康还有些恍然,有些不安。
眼中无生亦无死,此乃达人的心境;而死去之后,再也不能与活人为伍,这却是凡愚的现实。在我消失之前,在我的身影还能显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还有无忘了做的重要之事?这是意外迎来敕使的家康,一心想报答恩赐的良心之间。
傍晚,家康把松平康安、水野分长和松平胜隆叫到跟前“把你们叫来,不为别的。明日,我就让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后出发,歇宿的地方许在近江的膳所。”
话说到这里,松平康安还以为家康要让他负责一路上的护卫,朗朗道:“请大人放心,路上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家康却呵呵笑了“谁说路上的事了?我要说的,是在我从京都出发之前,你们三人带上人马向大和郡山进发。”
“去大和郡山,莫非那里有乱?”
家康于喉咙深处友出低低的笑声“你们三人虽然年轻,但所历甚丰,我才把你们派往那里。为何要把你们派往那里,明白吗?”言罢,他眯起眼睛啜了口茶。松平康安耸起肩膀看看胜隆和分长,二人也都低头不语。从纪州到大和一带,百姓的骚乱也非没有,但现在皆已平息,他们耳内也未听到有骚乱的传闻。
“哈哈。”家康又愉快地继续道“现在大坂那边正在填埋城濠,拆毁城郭,对吧?”
“是。”
“若单是毁坏,只能为害天下,须继之以更好的建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尽管康安嘴上说明白,但眼中依然迷惑。大御所欲在拆毁大坂城之后,再建造一座更好的大坂城,他心里许是如此解释。
“我终其一生在为建造更好的东西为纠正旧弊,煞费苦心。如今,这种心思似终与右府相通了。因此,右府才特意派来了使者。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思量一下了。”
“啊?”
“令人填埋城濠,乃是为了天下,既然他已明白,我也得为右府考虑啊。”
“这么说,大人要把右府移到大和郡山?”
“正是。右府既不再拒绝移封,我便欲把他移往彼处。康安,你去宣抚民风,使郡山成为一个适合身为公家的右府居住的城池。你的主要任务,乃是让民心融和。”
“是。”
“分长,你去宣示武力,严防不逞之徒生乱。”
“是。”
“胜隆,你去筑造旧城,看看多大规模的城才适合右府。要花费多少,仔细核算,然后报到骏府。当然,还要和奈良奉行商议,大和全境的总出产,公开的数字和实际收入之间的差别,也要好生调查。总之,须确保右府和现在大坂的俸禄相当。”
“遵命。”
三人面面相觑,终明白家康所念。
“既然他已明白人间悲苦,若不为他另建一座居城,实在对不住他。你们三人就是为这些去准备。民心要协合,武功要严酷,算盘要细致。”
然后,家康又把一些重要的事宜向三人徉细讲解过,于第二日,按计划离开二条城,向骏府而去。
归途中,身边的人与出征时的面孔几乎相同。
家康把林道春叫到轿舆旁边,不时向其询问论语中一些章句的意思。
尽管道路两旁依然为寒风呼啸的冬景,但仍以莫大的力量感动着家康,让他百看不厌。这恐是辞路之旅了——这种感慨一直萦绕在家康心头。有时,他忽地想起茶道的“一期一会”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看来,我也要去见母亲大人了。
初三晚,家康宿于膳所,初四则乘船渡琵琶湖抵矢桥。湖上冷得更加厉害,从遮挡寒风的幕帐的缝隙向对面的比睿山望去,不禁让人百感交集,几欲泪下。当年他与信长公前后呼应、首次进京时的情形,如在昨日。那时,周围一片冰冷,绝无一张笑脸。如今,船一到达矢桥,两侧就挤满了跪地迎候的百姓。
人们都喜欢太平。每一张脸都不再是从前那般恶相,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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