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命马镇。
僵持了许久,微声并没杀掉铁酋长,在洋槐树叶沙沙的声响里,天色变得越来越暗,铁酋长知道太阳落山前微声一定会开枪。他放下弩,弄整齐衣服,在一棵大洋槐隆起的树根上坐下。
“微声,谢谢你给我最后说话的机会。不管你信不信,那寡妇不是第一个让我破例的女人,曼波才是!在被你的枪子杀死以前,我居然满脑子都是第一次遇到她的情景。”
铁酋长特有的坚毅而冷漠的菱形眼睛里露出些许光芒,这光芒并不少见,每个人谈到曼波时,眼睛里都闪着这样的光芒。这光芒里的含义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它既不完全是爱情,也不完全是崇拜,更不完全是其他感情,但同时它饱含着爱意,饱含着憧憬,甚至有几分佩服,几乎囊括了一个人可以对另外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情感!
铁酋长垂下眼睑继续说起来:“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奇怪而又最美丽的女人,一个高傲得出现在万花丛中也毫不逊色的女孩儿。我们相遇的明媚清晨,她就站在轻松池酒吧后巷的污水里。
“那时我只是轻松池的酒保,我极度热爱酒精,但不喜欢到处游走的鬼面人生活方式。能以调制各种酒精饮料为生才是我此生的目标。禁酒令颁布前,轻松池的生意虽艰难,但还撑得下去。那一年禁酒令即将颁布的消息,在行业内传得沸沸扬扬,所有酒吧的业主都忙着囤积最后的酒精。我开始觉得未来一片渺茫——如果不能卖酒了,谁还需要调酒师?卖光轻松池仓库里最后那点酒我就该离开了,当时的我这么想。怎么能有人靠着一条叫禁酒令的法律,就断了我的职业和生路?不就只是白纸上的几行字吗?调酒师的生涯就因为这几行字结束?人生真是一条没希望的路。我开始酗酒,品尝酒精带来的醉生梦死的混沌感。
“那个清凉的早晨,我再次带着宿醉的头痛醒来,我住的地方是轻松池里紧邻仓库的屋子,清晨对我来说并不比晚上安静多少,鸟叫声和人们走路的声音都那么讨厌!只有一种声音听起来清灵而悦耳,还带着一丝断断续续的悲伤,跟酒精倒在玻璃杯里的声音类似——那是水流的声音,一定又是哪个流浪汉拧开了后院里的水龙头。我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走到后院,水龙头果然哗哗地流着水。当时还不是蝼蚁人的她,一手扶着只有小腿高的水龙头,一手抓着脖子后面的头发,弯下腰努力让嘴唇凑到龙头边。
‘竖在地上的水龙头是冲酒桶用的。’我说。
“‘怎么了?’她抬起头,咽下一口水。
‘很脏,喝这水,会生病。’
‘我不会!’她笑了笑,就低下头继续喝。
早上的阳光照得我实在睁不开眼睛,我就没再想跟她多废话。想喝就喝吧,反正又不是酒。本来该转身回去的我却突然移不开步子,她把水龙头开得很大,水哗哗流着,没有被她嘴唇接住的水大部分落在地上,击打起尘土。阳光里的水滴就像有生命的液体,在她细带凉鞋的边上蹦蹦跳跳,跃起的水珠闪着耀眼的光,慢慢连成片,淹没了她的凉鞋,等我回过神来时也已经站在污水里了,她却丝毫没有关上水龙头的意思。
‘关上!’我说,‘地漏堵了!’
“‘地漏堵了,跟水龙头没关系。如果地漏没坏,水会直接流进下水道,多少水也存不住,为什么你觉得关上水龙头才是解决方案呢?应该去疏通地漏!’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给了我一拳。
“因为水的蔓延,轻松池的其他员工也聚集到院子里来。有人淌水过去关掉了水龙头,但是那片没过鞋面的污水仍然存在,丝毫没有减退。她说得对,问题不在水龙头,而在于水没了去处,关上水龙头也不是解决办法,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怎么请管道工,哪家管道工又便宜又好。我看到女孩儿脚边的一个破皮箱在水里漂浮起来,便顺手拎给她。‘是你的吧,这么轻,里面什么都没有对吗?你的行李是个空箱子?’‘这里面关着希望!’她一只手接过空箱子,另一只手插进凉鞋边的积水里摸索起来,那是只美丽纤细的手。摸索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从积水里提起她的右手,一把拉出了地漏里堵塞着的污物!院子里七嘴八舌的男人们再也不说话了,他们木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扔掉污物,再次拧开龙头冲洗手脚。
‘再脏的活儿都需要一只手来干。’
她一边仔仔细细地洗手一边说。等到她再次站直时,院子里的污水已经退进了下水道里。她拎起空箱子看了我一眼,就步履轻盈地离开了,这个女人在后来的两年里一直占据着我的头脑。在酒吧里,我见过很多凶狠的男人,却没有哪个人的生命力能胜得过她。”
铁酋长讲到这儿摇了摇头:“我对她的惦念不知道是爱慕还是害怕!禁酒令很快颁布,轻松池的老板硬撑着卖饮料,甚至卖早餐,也只维持了一年。我早已从处处争抢的职业调酒师变成了四不像的服务员,在老板和我都准备关门滚蛋的那个夏天,她再次出现,仍然站在后院里,手里提着原来那只旧皮箱。‘你怎么又来了?’我问。‘给你带来点希望!’她把皮箱放在地上。从她弯腰的姿势里我知道,这次的皮箱很重!里面装了满满的通用币,还滚出来两只大瓶子,酒精在瓶子里翻滚的悦耳声音震着我的耳膜,我本以为再也无法听到这美妙的声音。”
铁酋长的故事说完了,他再次举起挂了毒箭的弩,该来的命运早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