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被封为英国芭蕾舞皇后时,他们都围拢到她身边,借用她的荣耀。安娜开始走出包裹如蚕茧般的肯辛顿的家。
每次安娜出去演出,玛丽都会在家等着安娜,等她回来讲演出的情况,喝一杯她为她倒的热可可,吃几块饼干。如今她要在家听到女儿的脚步声都很难,那得等到凌晨三点。第二天安娜会谈论演出后她跟朋友在萨沃伊饭店的晚宴,或者说她在一个有王室年轻成员参加的时髦夜总会跳舞。
玛丽再也管不了她女儿的生活。而且,由于现在安娜能自己赚钱,对过于暴露的衣服——经常没有束腰——和涂得像番茄酱的嘴唇,她也没法说。不断有花送到她家,她意识到,安娜的追求者排成了长龙。但她不知道安娜有没有男朋友,她们的谈话总是刻意回避这方面的话题。
当玛丽向杰里米抱怨安娜的社交活动多得让人担心,尤其是里面男人太多时,杰里米总会温柔地安慰她:“亲爱的,安娜年轻漂亮,还是明星,只要她想,总会有各种活动找上她。”
“可能。”一天晚上,玛丽极不耐烦地说,“但我不喜欢闻到飘进来的烟味儿,我知道她在喝酒。”
“抽烟和偶尔喝酒不是错,玛丽。尤其是对承受这么大压力的年轻女子来说,她要保证每晚都跳得好,她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玛丽看着他,有些沮丧,她知道杰里米总是站在安娜一边:“我为她担心,只是这样。跟她在一起的人……”
“我知道,亲爱的,但她现在长大了,你只有让她自己去面对。”
几周后,玛丽和安娜的关系紧张起来。安娜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邀请她的一队朋友在演出之后到她家。留声机里科尔·波特的音乐和安娜的客人从客厅里传出的刺耳笑声,吵得玛丽和杰里米到清晨才睡着。第二天,玛丽决定跟安娜谈谈,定下一些规则,她敲敲门走进去。安娜睡得正香,一个年轻的男人躺在她身边。玛丽差点被吓得没法呼吸,她关上门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安娜穿着睡衣走到厨房,她怯怯地冲正在洗碗的母亲笑笑:“抱歉昨晚吵到你,我应该问你的,但当时太晚,我想……”
“别放在心上!那个东西……那个人是谁……”玛丽差点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说迈克尔?”安娜从睡袍里拿出烟,点上火,风情万种地靠在饭桌旁,“他是我的舞伴,妈妈。我们恋……爱了。”她吸了一口烟,“你不介意的,是不是?毕竟,我二十一岁了。”
“介意?我当然介意!你的行为在你生活的世界也许可以接受,但你有一个十岁的妹妹。而且你住在我家,就要懂些礼貌。你在想什么,安娜?索菲娅随时可能跑到你卧室看到……那个男人!”
“对不起,妈妈。”安娜耸耸肩,“我得说,世界变了,现……在,没人介意看……”
“别再说一个字!”玛丽震怒,“你怎么变得这样厚颜无耻?你应该为自己羞愧!我真丢人我看错了你,我把你养大不是让你丢人现眼!”
“妈妈,你思想也太狭隘了,像个天主教徒,而且……”
“你敢那样跟我说话,我的女儿!我不管你在舞台上是多大的人物,你住在我家就得守我的规则!我绝不容许……”玛丽指着天花板,“在我家里出现那样的闹剧!”
安娜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地坐下,抽着烟。玛丽看着烟灰掉在地板上,安娜没有伸一根指头去收拾一下。终于,安娜点点头:“好吧,我明白。如果你不……同意我的生活方式,好吧,现在我长大了,能自己赚钱了,也许是时候有一个自己的家了。”
安娜没再说一个字,离开厨房,用力地摔上门。
一天后,她收拾好行李搬了出去。
杰里米安慰他的妻子说,这对现代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来说很正常,何况是一个不仅能像成年人一样赚钱养活自己,还一直被公众仰慕的女孩?尽管她也知道杰里米说得没错,但还是接受不了安娜的突然离开。
接下来几周,安娜都没有跟她联系。关于安娜的消息,玛丽都是从报纸、八卦小报上听说的,她是那上面的常客,照片上的她经常是跟一群明星在一起,在灯红酒绿的聚会上,在那些搞艺术的男人的怀里。玛丽牺牲那么多去拯救的那个害羞的小女孩已经让她完全不认识,不明白了。然而……玛丽意识到,她的女儿从来意志坚定。无论安娜想要什么,她总会得到,她现在成为她所选专业领域的顶尖就是证明。还有她如此决绝地切断跟她母亲、父亲和妹妹的联系,迄今为止都没有跟家里联系。
然而,当欧洲上空再次被战争的乌云笼罩,玛丽又一次遇上了棘手问题。康复已久的杰里米再次受噩梦困扰,手也抖得愈加厉害,口吃也愈加明显。每天早上他看完《泰晤士报》后都面色沉重,不管玛丽告诉杰里米多少次,就算打仗他也不会再上战场,杰里米还是越来越害怕报应落到他头上。
“你……不明……白,玛丽。他们不是真的想让我去打仗,但他们要找炮灰,他们会拉着他们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扔给德国佬。相信我,我见过,成群比我还老的男人被丢到前线。”
“杰里米,宝贝,你的病历里写了你有炮弹休克症,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回战场的。”
“我四次被送……回战……场,玛丽,那时我的状况比现……在差多了。”他绝望地摇头,“你不明白战争,玛丽。你别劝……我。”
“但大家都说这次不一样了,不会有战争的,宝贝。”她再次恳求,“这次打仗,如果打起来,会用现代化的设备去打的。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希望再像上次那样,让整整一代男人去牺牲。别这样,杰里米,情况已经变了。”
杰里米站起来走出房间,生气、沮丧、恐惧,全都写在他脸上。
消息说局势越来越糟,另一场战争不可避免,玛丽为丈夫受到的折磨而心疼。杰里米不再跟他的妻子和孩子一起在厨房吃晚餐,他一个人在书房吃饭。
“爸爸怎么了?”玛丽送索菲娅上床睡觉的时候,她问。
“没什么,宝贝,只是这段时间他控制不住情绪。”玛丽安抚道。
“会打仗吗?是这个让爸爸很担心吗?”她躺下的时候问道,一双绿色的大眼像极了她爸爸。
“可能是。但如果真要打仗,那就打吧。你别担心,宝贝,我和爸爸在,一直都在。”
“但现在不一样了,妈妈。安娜走了,爸爸好像……”索菲娅叹了口气,“好像也要走。什么都不一样了,我怕,妈妈,我不喜欢这样。”
玛丽抱住她的女儿,摸摸她的头发,就像很久之前她抱着安娜那样,低声用自己不再相信的话安慰她。
夏天漫长,炎热还未散尽,城里已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玛丽感觉到,整个城市都已停止运转,屏住呼吸,等待不可避免的战争降临。杰里米精神极度紧张,他甚至搬出卧室,在更衣室睡觉,他给出的原因是他做噩梦打扰到了玛丽睡觉。玛丽为此急得坐立不安,求他跟以前的战友联系,期望可以缓解他的恐惧。
“你已经因病退役了,宝贝,他们没机会再找你了。求你了,杰里米,写封信,把你的想法告诉其他人,至少你能收到确切信息,这会让你好受一些。”
但杰里米只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着远方,听不进她说的话。
九月初,战争宣告开始,玛丽感觉松了一口气,也许现在他们能确定自己的处境。十天后,玛丽正躺在床上看书,有人敲门。
“我……能进……来吗?”杰里米问。
“当然可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是你自己的卧室。”玛丽看着杰里米摇摇晃晃地走向她,他瘦了不少,脸又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惨白。他在她旁边坐下,牵起她的手。
“玛丽,我……想告诉你我……爱你。你、安娜、索菲娅让我有生……存的意……义。”
“我也是。”玛丽温柔地回答。
“抱歉过去几周给你造成那么多困难,我不会了,我保证。”
“我明白,宝贝。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能感觉好一点。”
“好多了。”是耳语,杰里米俯身向前,把玛丽搂进怀里,“我……爱……你,亲爱的,别……忘了我爱你,好不好?”
“我不会的。”
“像你一直以来的那样,坚强、勇敢、善良。”他放开她,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微笑着看着她,“你……介意我今晚在这里跟……你一起……睡吗?我不……想……一个人睡。”
“我的爱人,”玛丽温柔地回答,“这是你的床,我是你的妻子。”
于是杰里米在她身边躺下,玛丽抱着她的丈夫,抚摸着他的头发,直到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她看着杰里米无法入睡,过了好几个小时,她满意地看着杰里米睡熟,才让自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