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长安道异常冷静,在这路人本就稀少的长安道上,那一袭白色长衫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甚为惹眼。这青年公子自然便是范慎,他今日一早便依张宏之言向那京兆府而去。
手持着几册薄薄书册的范慎,踏着昨夜繁华所遗留的痕迹缓缓行着,他的脚步甚为从容,在这位范门世子的身上,属于他的似乎从来都是那份淡定自若,即便今日他所要去做的事确实在他心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将手中这些所谓的罪证交到京兆府所含着的深意,范慎当然再为清楚不过,这其实根本是将他范门陷入与京中所有世家处于敌对的绝境中,所以即使当时因张宏的那些言语范慎确实心有所动,但在后来他回到府上仔细又思虑了遍这事可能会带来的影响后,他也不得不犹豫起来。
可这些犹豫也终于在他父亲范善稍显隐晦的几句话后被范慎压制,转而终于决然。其实说来范慎也真的很不明白为何父亲大人也是那般的看好那少年张宏,他不可能不知道若是真依那少年所言去做了,会为范门带来怎样的凶险。
但不管怎样,既然父亲大人都未曾反对,并且似乎也隐隐赞同,那范慎倒也真无须再有太多顾忌。
范善所言甚为简单,其实总结起来也不过仅仅是五个字,但也就是这五个字促使范慎下定了决心,决心将他范门的未来彻底交在那少年的手中。
立场要坚定。便就是这五个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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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尚早,范慎步至京兆府时,京兆衙门不过才刚刚打开那道黑漆漆的大门,而即便那门是在范慎注视之下被人推了开来,范慎也依然不曾直接入内,反而依循旧例规矩,先是走到一旁击鼓,随后才由衙役的领引之下向着那京兆府而去。
之所以这般做,其实也是范慎在宣示着他今日的诸般举动仅仅是他个人之举,而与范门无关。
两旁衙役按部就班站好了位置,在范慎含着笑意期许下,那一名身着朱红官服的京兆府尹自内堂而步步走出,但也便是那朱红官服却是让范慎瞳孔收缩。朱红官服乃是五品以上朝臣才能穿戴,而依范慎所想,在京兆府尹崔日用高升刑部侍郎后,理应是京兆府七品司丞前来主事,显然应不该是朱红朝服。
虽仍是面色自然而微笑着,但其实范慎已然微有苦涩,他与张宏本来的计划便是将这些事先呈报于京兆府,而京兆司丞肯定不敢受理,如此之下,他须送往刑部定夺,这期间需要几日的过程,而这几日正是范慎与张宏所要争取的时日。
可眼下竟是刑部侍郎崔日用直接出来受理,这便堪堪扰乱了张宏与范慎所计划已好的事。不过,此时的范慎倒也顾不得奇怪为何今日崔日用不曾早朝,他这时自是深知已无退路。
将手中书册由衙役之手递往京兆府尹崔日用案前,坦然而立身那处的范慎自然不须下跪,他在很早以前便顶着举人的身份,故而,当范慎看着崔日用面无表情而翻看起那些书册时,虽是惊讶崔日用的亲自前来,但范慎也仍然依先前计划那般,口中言道:“京城人士范慎,举告城南王氏,城南吴氏,城中郑氏三家,行不义之事,残害黎民百姓,祸乱乡邻,以势欺人。”
伴随着范慎字字落下,崔日用显然也未曾料到这位范门世子竟是要状告那三家京中名门,而这等京城高门间的争斗在以往根本不可能会放在台面之上的,所以这时的崔日用也终于知晓了为何平王会在先前通知他今日不必早朝要亲来京兆府。
当满面震骇的崔日用放下手中书册而抬头向范慎看来时,这时的他真的很奇怪那位范公子为何仍能镇定从容,甚至也还如先前一般微笑着!他难道真的就不知道他今日所行之事会为京中带来怎样的风波?
京中高门之所以素有名门望族之称,乃是因为这几个家大业大的名门都至少有几个家中之人在朝为官,好比如范善便是有着国子祭酒一职在身。所以这些名门间的争斗一向都不是任何人敢轻易参合,这其中的水,已然是深到足以撼动朝堂根基的地步。
这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换是其他官员怕早便早早打发了这位范公子先行回府,转而将此事再向上呈报,直到刑部,再到陛下手中。因此,这时台下的范慎在看到竟是崔日用亲自过堂时,虽有惊讶,但也仍不会以为他会亲自主理此事。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即便兼着刑部侍郎一职,怕也仍是不足以来处理此事。
崔日用在范慎说完后,认真打量着这位范公子,如同范慎所预料的那般面色颇为难看,阴晴不定之下自有许多犹豫挣扎。可接下来崔日用所说之言却是再次出乎了范慎的预料。
“既是范公子有足够的证据在此,那本官自当受理。”像是未曾看到范慎那些再也不复存在的微笑,崔日用在开口之际也是极为苦涩,他当然知道这京中高门之间的事根本不是他一人所能承担。但他却也不得不即时承担,这其中的不得已实在乃是崔日用深明平王李隆基一早送来的密信之中究竟有何深意:“来人,传王氏,吴氏,郑氏三位主事过堂。”言罢,崔日用在衙役出府通传之时,也挤出一丝微笑来:“烦劳范公子在此处稍歇片刻,待当事之人来堂,本官定会依据而夺。”
范慎大为惊愕,他很不解这位崔侍郎的雷厉风行,也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位崔侍郎竟真的敢来主审此事。
先前的所有计划谋划似乎到这时已然都是出乎了范慎与张宏的意料,因此这时的范慎确实稍为慌乱了起来,尽管他在向崔日用还礼之时仍显镇定,但实际上范慎已是轻皱了眉目:“谢大人,学生这便在一处等着。”
崔日用摆手,不再多言,却是认真翻起范慎所递的那些书册证据,在他翻看着书册之时,虽是时时面露惊讶骇然,但实际上他对这些所谓的证据早已见怪不怪。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表面光鲜之下有多少污秽不堪之事,崔日用自是不会陌生。
也在范慎逐渐由惊慌而慢慢镇定了下来时,他站在一旁看着台上的崔日用,认真思虑着究竟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意料之外,而依现下局势看来,即便崔日用仍然不可能在今日审定此事,但也始终不可能避免的会加剧王氏三家的报复之心,这样一来,不仅大人张宏的计划会遭到破坏,便连他范门的处境也会尤其危险。
这很简单,并不难理解。先前张宏与范慎的意思是将此事扩大影响,造成便连皇帝陛下也不得不对此事采取冷处理,也便是不处理的局面来。可现下崔日用已然是开始了处理此事,即便他到最后可能也只是处理不出任何结果来,但他毕竟仍然是处理了。
冷处理不处理与处理了但没有结果这二者显然是两个极端不同的概念,与前者稍显温和之意相比,后者自然更能让王氏三家来的怒意十分。
也在范慎如此苦思而未曾有任何眉目时,前去通传王氏三家的衙役回转,而范慎在看到那回转的衙役时已然看清了在他身后随着的三位衣着气度均是极为不凡的人。
刑部侍郎,郑经略,内侍,王伦,御史中丞,吴尽用。
这三人虽非各自家中族长,但由其在朝官职来看显然也是在家中地位不低,而由这三家所派应堂之三人来看,当可看出他们的怒意以及誓要与范门对横的决心。
崔日用一人面对这三位职衔品阶都不比他低多少的朝上官员自然不敢托大,在他忙迎向台下之时,范慎虽是流露出了些惊慌的意味,但他心中却是极为镇定,他当然知道越是此时他越不能慌乱。
崔日用与那三人客套罢,范慎这才上前见礼,无论如何说来,他毕竟乃是晚辈。
“见过郑侍郎,王内侍,吴中丞。”范慎含着微笑一一见礼,虽然遭到的乃是他意料之中的冷颜以及不屑,但就礼数而言,他依然是做足了功夫。
“倒不曾想,范善的儿子长大了倒是成材了,竟是敢诬告起我等,莫非你真以为你范家在京中还如前朝一般风光?”郑经略在范慎说罢,冷嘲热讽。而其他两位却只是晒然一笑,坦然而坐在崔日用所搬来的座位后,根本不再去看那范慎一眼。
于是,在这些虚礼都尽罢,崔日用极为认真的拿起案上那几册书册来,向着台下四位都不是他所能得罪的大人物,含笑言道:“这其中怕是有些误会,但既然诸位都已然至此,那今日自当审理清楚,免得日后诸位会生间隙。”
随后敷衍了崔日用几句,虽然崔日用的言语间似乎是显露着今日定会审理完结此事之意,但实际上台下四位却是谁也不会相信他真的能了结此事。
“范公子,本官且来问你,这些凭证你究竟是从何而得?是否可信?”崔日用坐在堂上,面向台下独独站着回话的范慎而言。
先是看了眼身旁坐着,气焰嚣张的三位长辈,范慎在崔日用言罢,这才施施然一笑,不卑不亢而向着堂上回道:“这些凭证皆乃晚辈整理收集,自是可信。”
崔日用稍稍皱眉,他听得出范慎话中的决然,于是在他转过头来看向台下那三位大人时,不免因那三人面上的居傲而稍有不忿,这毕竟乃是京兆府衙门,乃是他崔日用的地盘:“不知三位大人可有何说辞?”
郑经略率先起身,却不曾直接回崔日用所问,反而径自言道:“分明乃是诬告,我三人因他范公子毕竟乃是晚辈,不屑计较,故而崔侍郎可传唤外间讼师,自有他来作答。”
讼师,乃是大户人家应对官司之时所聘请的言辞锋利,博学多才的人,这些所谓的讼师不仅要口舌利,更要精通大唐律法,往往能凭一张口舌颠倒事非黑白。
听闻郑经略口中的讼师,范慎当然苦笑不已,他今日乃是一人前来,先前当然不会料到崔日用居然真的会当堂审理起此案来,故而他并没有带着家中讼师前来。
“准。”崔日用随意摆手,示意那三位大人可由讼师来代劳问话。
在崔日用言罢,自外间却果然有一名年近四十之儒雅讼师前来,这讼师自然顶着举人身份,如范慎一般只是向崔日用见礼罢,随手与范慎开始辩驳。
到这时,范氏世子范慎的才能这才完全显现了出来,而即便是与这专业驳斥官司之讼师言辞起来,范慎也丝毫不曾落得下风,二人籍由大唐律法,再到范慎所告之那三家的罪行,言辞来往,锋芒毕露。
范慎这般全才大才,不仅是那郑经略三人未能料到,便连堂上的崔日用显然也是惊讶,谁能想象这位文武双全,风流倜傥的范门范公子竟然丝毫不比这职业的讼师逊色?于大唐律法而言,范公子的学识似乎还要高于这位讼师一筹。若非这讼师每每顾言而提极他范门间的阴暗之事,怕是范慎也根本不会与他费如此许多口舌。
谁都知道这场堂上交锋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谁都知道无论范慎再如何的巧言擅辩也终究不可能将那三家定罪,可尽管如此,这一场堂上争辩也堪堪由清晨便一直持续到晚间,其间范公子的旁征博引更是让崔日用听来都连连暗中叫好,而郑经略三人却都是目露讶色。
…
…
相对于京兆府的那场无休无止的辩驳争论,此时的城南王氏府上却是安静一片,在王氏三家都各自派出家中地位不低的族人前去应堂之后,这三家的家主也都在王府相聚,所商之事无非乃是昨夜因家中三个晚辈所引来的滔天祸事,以及今日一早范门所有的举动。
随手转动着手上那枚代表着王家家主身份的指环,这个年岁近五旬,但却面上光洁,仅有几缕胡须,而自显雍容气度的王氏家主王子京轻轻皱眉而看着坐在他台下两侧的老狐狸:“二位世兄来说说看,那少年如此狂妄而不将我等放在眼中,究竟如何来应对?”
能带着各自家族在如此混乱朝局下安然自保,这厅内的三人自然都是经历了一生的荣辱沉浮,无论是由心智或是气度而言,各有一番独到之处。所以在这个时候太平公主府态度极为明显,而平王李隆基与陛下似乎都甚为暧昧之时,这三人自然深知就对付那少年一事而言,谁若做了这出头鸟,谁日后更有可能面临家族覆灭的结局。
郑经同乃是郑氏家主,他与郑经略是一母所生,而那郑言在郑家的确仅仅是个偏房所出不大得重的少爷。但在王子京言罢,面沉如水的郑经同却是阴阴一笑,开口言道:“还能如何?家中晚辈都已遭那少年毒手,我等若再是视若未睹,那日后又何以立足京城?”
“还有那位范公子。”吴超然接口,作为吴家家主,吴超然自小便具大才而深得上任家主喜爱,后来更是在年岁越大越来沉稳后,家主之位再无悬念落入他手:“实在很难想象,以他小小范门竟也敢螳螂挡臂,虽说他范门近些年来与公主府关系不浅,但也仍不足以这般悍然而与我等撕破面皮。”
都是一些废话罢了,在这二人说罢,王子京轻拈胡须,眯起了眼睛,他当然知道这二人虽然都是表现的足够愤慨,但事实上也不曾说出半分实质性的话来,到这个时间他们三家显然不能团结一致。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些东西在京中世家之间那是不曾停止过之事,故而在那二人言罢,王子京也是轻叹一声,随即苦笑,却是深知三家中无论是谁也不敢轻易表现出敢于太平公主那个女人作对的态度来:“无论如何,我等也须尽快迎回家中晚辈,那三个忤逆之子虽是做出此等令人作呕之事来,但毕竟仍是我家中之人。”
“难。”吴超然断然而道:“那少年既是敢有此举,必定是存了不留后路之意,所以依我之见,那少年之事不妨且先放着,待这二日将范门鼎定之后再说。”
“吴世兄可是怕了?”郑经同悠悠而道,他那一双生的奇大的眼睛也透露着许多调侃,郑家与吴家本就连年暗斗:“范门再如何折腾也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此乃众所周知之事,而我等家中晚辈,则是多在外一些时日便多许多危险。”
“既然郑兄如此决然,那家中晚辈吴戈一事倒要劳烦郑兄多助。”不咸不淡,吴超然言次一句罢,依旧缓缓而拈起面前暖茶,俯身浅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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