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提及凤姐儿,贾琏眼里也不由酸兮兮的。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更何况凤姐儿咽气前曾拉住贾琏的手反复交待:“你可要多照看听那苦命的巧姐儿呀”此时,听平儿一席话,贾琏也觉无可奈何,长喟一声,颓然坐在榻上,半宿不语。
次日一早,贾琏草草盥洗一毕,就去上房向王夫人请安,顺便禀告了巧姐儿的拒婚之事。王夫人听了,沉吟良久,方叹气道:“唉!看来如今这世道要大变了,奇异的事儿硬是一桩连着一桩。你说,放着这荣华富贵不知享用,却异想天开作孽呀!宝玉走了,惜春走了,眼下这巧姐儿也犯了傻。唉!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呀!”贾琏问道:“依太太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置呀?”王夫人思忖片刻,道:“既然如此,若是我们首先悔婚,有辱我们贾府的名声。我看,不如趁早背着巧姐儿将婚事定了,再尽快操办嫁妆,择日把她嫁过去;待生米已然做成熟饭,量她也无可如何了。”贾琏听了,虽觉于心不忍,可又无他计可施,只好应承下来。正要退下,王夫人又叫他回来,道:“回去告诉平儿,此举要秘密进行,不可让巧姐儿知道。”贾琏唯诺着退了出去。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这日午饭后,巧姐儿欲排遣心中郁闷,走出院门散心。来到前厅院里,见佳蕙、茜雪等人正在扑蝶嬉戏,就先自乐了,正要奔上前去同玩,倏见后角门有一个人影匆匆闪过。她一眼认出是刘姥姥,不由心中掠过必丝暖流,忙叫着追上去:“姥姥,姥姥!您何时来的?怎的没去看我?”刘姥姥见是巧姐儿,一时显得惊慌无措,口内讷讷道:“嗯,我这才来。巧姐儿,你、你还好吗?”巧姐儿紧紧拉住刘姥姥的手,撒娇道:“您来了不看我,我会伤心的。”刘姥姥道:“哪里,哪里只是只是我今日事儿急,还没顾上去你屋哩!”巧姐儿道:“姥姥,你今日走的时候也带我回去罢!回来这些时日,都快把我憋死啦!我要回乡下去!”
那刘姥姥此次来到贾府,原是向平儿通报周家婚事筹备情况的,这时听说巧姐儿要去乡下住,心中忽然一亮,思忖道:“若让巧姐儿再去乡下住些时日,我就有机会再开导开导她,或者她竟允了这门亲事,也未可知。”于是便向巧姐儿笑道:“使得!使得!我这就和你父母说去,今儿个就叫你跟我回乡下去!”巧姐儿一听大喜,拉起刘姥姥的手回屋向平儿报信去了。
那贾琏、平儿见刘姥姥又被巧姐儿领了回来,还以为巧姐儿知道了底细,不由紧张起来。于是,刘姥姥向贾琏、平儿提及了巧姐儿所求之事。贾琏倒没说什么,独平儿不允,说道:“巧姐儿这孩子实在命苦,自幼病多灾多,未成人就失去了亲娘。前时她到乡下小住,乃无可奈何之举。如今终于回来了,断不能再让她去受罪的。况且乡下贫穷,我们也不忍心再给穷亲戚们增添麻烦了。”刘姥姥听了,方才想好的话竟再也想不起来了,唯点头哈腰而已。可巧姐儿一听,顿时便拉下脸来,叫道:“我不!我不!在家里把人就憋死啦!我要去乡下清静清静!”平儿正色道:“巧儿,不可太任性啦!上次叫你去乡下,中因你遭了大难,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而眼下,你已然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若长住乡下,成何体统啊!”
听了平儿的话,巧姐儿扑嗵给平儿跪下了。她泪流满面,哽咽着道:“母亲,请看在我死去的亲娘的份儿上,您就依了我罢!人生一世,不就图过个心情畅快吗?眼下我乐意这样,您何苦给我找罪受呢?”此时,贾琏在一旁终于沉不住气了,喝平儿道:“平儿,不要管她啦!就随她去乡下罢!即使她在那里死了,我也不会去瞧她一眼的!”平儿狠狠瞪了贾琏一眼,说道:“你如此腔调,还配做一个父亲吗?”一面皱眉思索着,上前拉起巧姐儿,早有泪珠涌出眼眶,哄劝巧姐儿道:“孩子,起来吧!我的乖儿!不要说了,这下乡散心之事,且依了你。可你在乡下不要住得太久,太久了我和你父亲会想你的,你亲娘在地下也会想你的。”巧姐儿听了便大哭起来,又跪下给贾琏、平儿叩头,啜泣着道:“多谢父亲母亲啦!女儿此去乡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便回来,望勿挂牵孩儿,你们多保重自个身体便是了。”刘姥姥也在一旁撩衣襟抹着眼泪,道:“这就好!这就好!我的乖儿,就跟我老婆子走罢!”平儿揩着眼泪,向刘姥姥道:“姥姥,你跟我去内室一下,有几件用不着的衣裙,你带回去看谁能穿就穿罢。”刘姥姥千恩万谢着随平儿进去。
平儿一面收拾旧衣物,一面悄声对刘姥姥道:“姥姥,巧姐儿这次到你家里住,你可要对她多加开导。她总是孩子家,不懂事体,别让她因任性而毁了自己的前程。”刘姥姥连连点头道:“记着的,记着的。其实,我想把她领回乡下,就不想趁机多劝她的。奶奶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老刘保证开导得叫她对这门亲事服服帖帖,满满意意。”说完出来,便带着巧姐、青儿上车出了贾府,奔乡下去了。
话说那贾巧姐倒也守信,乡居半个月果然如期回京。而贾府里趁她在乡下,紧锣密鼓,已经将巧姐儿的嫁妆操办停当。既然事已至此,贾琏、平儿便把婚期告诉了巧姐儿。谁知巧姐儿此次回来精神极好,竟对婚事满口答应,倒使贾琏和平儿多有出乎意料之叹。于是,贾琏、王夫人自不必说,把个平儿乐得心里直开花。她天天夜里三更时,便起床到上房凤姐儿的灵位前燃香焚纸,口中念着:“奶奶神灵在上:您走后,贱婢时刻没有忘却您的临终嘱托,现已为咱们的宝贝女儿寻得一如意郎君,虽不算门当户对,也算是殷实人家,巧姐儿进了周家门第,万不会受半点儿饥寒的。望奶奶魂灵也保佑咱们的女儿一生安康,万事如意罢”每每说完,平儿总是泪流满腮。
说话间已是这个月的初六日,吉日黄道,是巧姐儿的大喜日子。吃过早饭,贾巧姐跪在凤姐儿的灵位前嚎哭了好一阵子,方揩去泪水,回房中由着丰儿、小红为她打扮梳妆,穿红挂绿起来。这里尚未装扮停当,已有丝竹锣鼓之声自外面隐隐传来。又约一个时辰,便有一顶红得耀眼的花轿进了院门,后面箫鼓齐鸣,琴瑟共和。左右又有十二对宫灯列队,也实在新鲜别致。于是,便有伴娘簇拥着新娘巧姐儿步出房门,并扶着她,把她送进了花轿。因巧姐儿头上蒙着盖头,大家也看不出她是喜是悲,就这样被吹吹打打抬出大门,再换乘彩篷轿车,穿过荣宁大街,出了城逶迤而去。彼时,荣宁街上真乃万头攒动,热闹非凡。正是:
箫鼓声中人空巷,红花轿里玉生香。
有一句俗语,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却也道出了世间真意。那巧姐儿出嫁之后,王夫人、贾琏、平儿皆以为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各各暗自得意。谁料想仅仅隔了一个月,那刘姥姥哭哭啼啼奔贾府而来。
时在寒露前后,天正下着绵绵细雨,只见刘姥姥跌跌撞撞进了贾府,来到王夫人房前,也不顾叫丫鬟传话,一径闯进屋内,见王夫人,便扑嗵跪下,爷呀娘啊地号哭起来。王夫人不知底里,忙唤彩云过去拉刘姥姥,问道:“姥姥有何伤心之事,但说不妨,能帮的我们尽力帮扶,何必如此啼哭呢?”可刘姥姥不管彩云怎样拉拽,就是不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天啊!我这个合该天打五雷轰的老太婆呀!老天爷怎么不叫我赶紧死去呀!我不光害了自己,又怎么向各位老爷太太交待哟!呜——呜——”
那王夫人听了,知事不妙,便示意彩云不要拉她,使她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哭个昏天黑地。待刘姥姥哭足哭够,只剩下呜呜咽咽之声时,才命彩云把她扶起来,并端来清水让她洗漱罢,再扶她坐下。王夫人然后问她道:“姥姥且不要过于伤心,天塌下来还有人来顶的嘛!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啊!有什么急事儿,您老慢慢说来就是。”刘姥姥这才哽咽着如此这般,叙说起来。
却原来巧姐儿出嫁之后,开始还好,没几日便总是隔三差五往刘姥姥家走动,说是在周家虽称心如意,却十分挂念刘姥姥和青儿,便常过来拉拉家常。那刘姥姥也只说巧姐儿刚到周家,人生事疏,且又上庄下邻的,亲戚之间走动走动原也无可厚非的。然而渐渐的,刘姥姥发觉事情有些不大对头了,因为巧姐儿每次一来,总是先到刘姥姥跟前道个好,再去青儿房中寒暄两句便出来,径进板儿房中,便传出巧姐儿和板儿的说笑声。刘姥姥觉得板儿已是该讨女人的人了,与人家富门大户人家的儿媳如此来往有违古训,便时不时数落板儿几句。而每次板儿听了也总是一笑置之,听得多了便愈来愈不耐烦起来,有时竟别着脑瓜子再也不理会刘姥姥。刘姥姥无奈,就将此事告诉了女婿狗儿,狗儿便把板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可板儿仍低头不理。一日巧姐儿又来到王家,值板儿去田里耕耨未归,刘姥姥就拉她坐下,旁敲侧击打问她与板儿的关系,那巧姐儿也只是笑而不答。终于,一日板儿言说城中有几个朋友和他约好,要去外地贩些生意,况且在家死守着这几亩薄田,终也不会有大出息的。狗儿、板儿娘和刘姥姥都不同意,怎奈板儿主意已定,八匹马也动摇不得的,就只好择日打发他上了路。谁料没过几日,一天傍晚周家派人来王家寻找巧姐儿,说巧姐儿已经出来一整天,至今未回,不知去何处了。刘姥姥一听慌了手脚,忙打发狗儿、青儿帮助周家四处找寻。可数日过去了,哪里还有巧姐儿半点踪影?那刘姥姥哭天不应,哭地不灵,正愁着无法向贾府交待,周家又来了一帮人,手拿着一张字纸,来向王家要人,说这张字纸是从巧姐儿被子下面发现的,而巧姐儿在纸上明明写着她寻板儿去了。那帮人扬言,王家若不交出人来,便要具状告到衙门去。刘姥姥实在没法儿,这才一路哭哭啼啼投贾府而来。
听罢刘姥姥一席话,王夫人、平儿等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才好。刘姥姥又从衣袋中抽出一页宣纸,抖开让众人瞧。王夫人接过一看,上有巧姐儿笔迹,乃一首诗作,道是:
凄风苦雨招人恨,水上落花不自由。
但得寻觅板儿去,齐眉举案共白头。
不看便罢,一看了此诗,平儿早昏倒在地。众人忙扶她回房躺在榻上,半日方苏醒过来,不禁放声恸哭起来,边哭边数落着:“天啊!二爷回来,我可怎么向他交待呀!”又挣扎着晃出内室,跪在凤姐儿灵位前嚎道:“奶奶呀!您若有在天之灵,万万别怪罪贱婢吧!贱婢我也是好心办了错事啊!”
一时间,贾府里齐哭乱喊,闹嚷嚷一片。
各位看官若问:那巧姐儿到底哪里去了呢?在下也难以说得明白。不过日前再翻红楼梦,见第五回中描述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在薄命司内翻阅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其中有一页上写着贾巧姐儿的判词,上面另有画图“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可见曹雪芹在此对巧姐儿的下场已经暗示了,只是后四十回续者高鹗没有写明而已。由此我们是否可以如此推断:板儿和巧姐儿最终相约先后出走,而且巧姐儿后来终于找到了板儿,二人指天为媒,结为连理,又怕人们找到他们,就浪迹天涯,在一处山高皇帝远的去处,过着男耕女织的自由生活,与世隔绝,有如桃花源一般,且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也。当然,这仅是在下臆断之说,万不敢强加于人的。若哪位看官果能解开巧姐儿下场之谜,吾自当拜而师之。正是:
人间万态在红楼,善恶妍媸不胜收。
一石巧镌百种谜,后人为此竞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