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笑,轻轻叹口气,盯着我道:“蛮儿,你是宋人,姓赵,蛮儿是你爹爹给你取的乳名。”
我推开面前的碗,手臂叠放于桌上,垂头,下巴依在手臂上,盯着娘亲,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些酒,娘亲双颊微红,眸子竟也一反方才的黯然,而是奕奕有神。
见她一直盯着对面的蚕布帘幔发呆,鬼叔叔慢慢地抿着酒不作声,我则是一目不眨盯着娘亲。
以前没下山前,不知道人有美丑之分,只是认为每个人长得不同而已,但是下山几次后,却发现并非如此,男人是有魁伟单薄、潇洒猥琐之分的,而女人也是有高挑娇小、美丽平庸之分。
娘亲在女人之中是美丽的,她的那种美不是娇媚的,而是清丽,我一时之间有些说不上来用什么形容,默默想一瞬,悟出了那是种脱俗的美。
我想到这里,自顾抿嘴一笑,自己长的有八分像娘亲,夸娘亲的美是脱俗的,岂非变相说自己也是超出凡尘的。
娘亲回神恰好看到我在傻笑,她眉头微蹙了下,默盯着我问:“你是宋人,因为这很高兴?”
我抽出手抚抚鼻头,后掩口轻咳一声,不自然地摇摇头,娘亲眉头舒展,伸手抚抚我的长发。鬼叔叔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好笑地看着我,问:“小蛮,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我甩甩头,拉着凳子挤坐着娘亲身旁,奇道:“我们既是宋人,为何住在这宋、契丹交界的深山之中?”娘亲看了眼鬼叔叔,面露迟疑神色。
见两人有些顾虑,我默想一瞬,猛然间恍然大悟,我看看娘亲,又看看鬼叔叔,两人似是仍在犹豫,我笑道:“我明白了。”我话音刚落,两人诧异的目光全集中了过来。我仍笑着道:“爹爹一定是燕云十六州的汉人,而娘亲是契丹贵族部落中的女儿,所以当时娘亲和爹爹的婚姻没有得到家人的祝福,才躲到这深山之中的,可是爹爹呢?怎么从未见过他?”
燕云十六州是石敬塘为帝时割让给契丹的,除契丹发源地之外,还有黑龙江流域原渤海国的渤海人居住地,三大区域之中除其赖以起家契丹旧地和北方游牧民族居住地仍是奴隶制之外,另外两区均已是封建制,基于巩固统治,就要缓解汉人与契丹人之间的矛盾,契丹现在的大王耶律隆绪便实得了国制和汉制度并存,即是“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这么做虽具成效,但是这两区域却生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契丹女人即使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于汉人,否则那便是有辱门风,自降身价。这里的汉人即使你有万贯的家产,即使你有契丹官职,你仍是低契丹人一等的。
鬼叔叔的似是微微张翕一下,但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娘亲一眼。娘亲眸中一黯,目光定在桌上,半晌不动。我咬唇暗自后悔,娘亲不说,自己也不说不提就好了,干吗这么多嘴,娘亲本来心情是高兴的,这么一来
正在自责,心中蓦然想起那具面具,娘亲这么紧张,恰巧今晚又要说出爹爹,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这面具竟是爹爹留下来的。脑门不由自主涔出丝丝冷汗,假如假如爹爹已不在这世间,那我桌下的手微微颤起来,抬起头,盯着娘亲,心中特别难受。
娘亲悄无声息隐去脸上的淡淡凄色,微微笑了下“蛮儿真聪明,娘确实是契丹人,你爹爹是汉人。至于你爹爹你爹爹他他已经去世了。”虽说早有预感,可真正由娘亲亲口说出来,我心头仍有些微酸。不为自己,只为娘亲。
鬼叔叔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娘亲复又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我踌躇许久,小声嗫嚅着问道:“娘亲,那个面具是不是是不是爹爹留下的?”
娘亲猛然回神,或许是见我面露不安,她灿然一笑,温言道:“是你爹爹的,娘亲说过,丢了就丢了,没有什么打紧。蛮儿,你自小缺少爹爹的疼爱,娘亲心中很难过,把它给你,权当是安慰自己,你不用因此而自责。”
见娘亲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我心中莫名一松,或许就如娘亲所说的一样,于是,我笑看鬼叔叔一眼,鬼叔叔依旧面无情绪,只是看一眼娘亲,静默一瞬,然后笑对我道:“小蛮,既已知晓,该做些什么?”
我起身,拿起娘亲的杯子,倒上大半杯酒,然后恭敬地与娘亲倒的那杯碰一下,道:“爹爹,蛮儿已经十六了,是大姑娘了,以后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娘亲的。”说完,一扬脖子。
娘亲惊呼:“蛮儿,不可”
满杯酒“咕咚”一下进了肚子,自喉咙到肚子,火辣辣的灼痛,像一团烈火自口中吞入了一般。头瞬间涨大,脑中也迷迷糊糊,眼前娘亲的欣慰却又担心脸慢慢变得模糊。我甩甩头,觉得自己很用力,头也只是微晃一下而已。
我摇晃着起身,一手端起爹爹的那杯酒,一手紧扣桌边,弯腰向地下倒去,边倒边道:“蛮儿会让娘亲高兴的,”
我话未说完,身子一软,面朝下向地上扑去。脑中虽有些迟顿,但仍有一丝清醒,心道:“原来喝完酒是这咱感觉,这次惨了,一头扎在地上,鼻子又要摔出血了。”
身子软软地被接住,娘亲身上的淡淡清香钻进鼻子里,我已无力翻身,只在喉间嘟囔道:“娘亲的身手好快,”
翌日清晨。
我揉揉两鬓,打开窗子。天竟下雪了,片片小雪花夹杂着小雪粒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正在惊喜,眼睛余光处却骤然发现娘亲站在自己房前一动不动,她面蕴浅愁眉头微皱,微抬着头斜望着对面的山尖上方,不知她站了多久,发间、肩头落了厚厚一层。
我心中一沉,提步欲向房门口走去,未行两步,心中一动,又停下脚步,走到镜边,抿嘴笑起来,这么笑一会儿,自己觉得笑容很自然。于是,轻快地向房外蹦跳着跑出去“娘亲,下雪了,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娘亲微愣了下,后微微一笑,伸手揽着我,嗔怪道:“小丫头,喝酒喝难受了吧?”
自此之后,我总在娘亲出神之时适时出现,可是虽然如此,娘亲高挑的身子却越来越纤弱。
没着蜿蜒山道疾行一天,终于在天色将黑未黑之时赶到了我们常去采购的那个小镇。街道上行人脚步匆促,自我身边如棱穿过,我有些六神无主,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耶律宏光?
左看看,右望望。
心中的不安一点一点变成恐惧,站在路口,凭着脑海中的印象向左转,走了会儿“邗家米铺”映入眼帘,停步驻足向内望,王爷爷在,我心中一喜,提着裙角迈入高高的门槛。
柜台后的王爷爷抬起头,提起油灯细细打量我一会儿,奇道:“你是小蛮,你怎么一个人来买米,且这么晚,你鬼叔叔呢?”见他边说边提灯走到店门向外张望,我忙用袖子拭拭眼角,轻声道:“我不是买米,鬼叔叔没来。”
他回过身,面露讶异:“咱这小镇地处宋、契丹、西夏交界,胡汉混居,你一个女孩子家单身出门,且这次你没带面纱,若不是你身衫料子罕见,老汉我还真认不出是你。”
我心中焦急,截口问他:“你可知晓耶律宏光家住哪里?”他面色微变,似是没听清我的询问,反问道:“宋国王耶律休哥之孙,耶律宏光?”我摇了下头“我不知他是不是耶律休哥的孙子,我只知道他叫耶律宏光,别人称他王爷。”他把油灯放在柜台上,领我坐于桌旁,道:“既是称他王爷,老汉肯定他是耶律休哥的孙子。”
我再次截口问:“他家在哪里?”王爷爷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劝阻道:“小蛮,我们都是升斗小民,在乱世中自保就行,不能招惹这种人。另外,你出门时,家人知道不知道”我打断他的话,忙不迭地道:“王爷爷,蛮儿只想知道他住在哪,不会惹事的,”
一个时辰之后。
王爷爷合上帐簿,站起来,我忙起身,走到柜台前,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捋了把胡子,轻轻摇头“小丫头,这么会磨人,耶律宏光远在幽州,骑马也要三、四天的路程。”
幽州,岂不是爹爹的故乡,我心中一喜,一举两得,既能要回娘亲的面具,又能见到爹爹生活过的地方。但转念一想,三、四日的路程,还是骑马的速度,心头又是一黯。
王爷爷站在柜后默一阵,忽然抬头对我说:“老汉的主人这一、两日就回幽州,只是他愿不愿意带你一起走,老汉也不好说。”我一听,上前扯着他的袖子,软声磨他“王爷爷,求你说说好话,让他带我一起走”
蓝天、白云,天地似是汇成一线,远方天际处的云低低地压在黄色的枯草上,别有一番美丽。牛羊成群,牧人悠闲地或坐在马上、或仰卧在地上,
我只顾掀帘向外看,一时之间竟忘了身后还有一人。正看得入神,一声淡淡的、无一丝情绪的声音响起:“耶律宏光拿了你什么物件,令你不远千里定要寻回?”我放下帘子,坐了下来。
他斜依在软垫上,静静地盯着我。我亦默默地回望着他,不作声。这两日内,他已问了不下数十遍这个问题,而我依旧用沉默来回答他。刚开始,心中一直担忧他会轰我下马车,可事实证明,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并没有这么做。
仍是他先收回目光,抿嘴自嘲似地轻笑了下,闭目养起神来。我仍默盯着他,他身姿修长气势却刚健,剑眉星眸梭角却分明,我一时竟有些愣了,他是生意人吗?为何我觉得不像呢?我静默着深究一瞬,心中猛然明白,为何自己会认为他不像。
他太像一个人,就是自己一直寻找的耶律宏光,不是容貌,而是神色表情。他们都是自骨子里让人觉得清冷,表情都是那么的淡然。唯一的差别是,他身上还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令人不敢与之接近。
他眼未睁,却淡淡地道:“不要这么看着我。”
我脸上一热,慌忙收回目光,讪笑着道:“韩世韩”
他面上表情未改,眉头却微微地蹙了下,但只是一瞬,又舒展开来,声调平平道:“韩世奇。”
我咬了下唇,又吐了下舌头,正欲开口,他却道:“不要说话。”
我嘴巴张了几张,咽下想说的话,心中暗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你虽未拿他的、吃他的,但是,毕竟还是他带你去幽州的,虽说是顺路,可是这人情,却是实实在在的欠着的。所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无奈打个哈欠,放好软垫,也闭上了眼。
这两日里,夜宿店时黑睡,在马车上无事时仍是睡,这会哪还会再有睡意。
思绪随着马车的晃悠飘了会儿,心中蓦然想起一事,一急,翻身坐起来,抚着心口,喃喃自语:“不会的,他不会随手丢了的,小蛮,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己吓自己”
自己安慰自己一会儿,我心中仍有些难受,遂不由自主把他方才交待的‘不要开口’丢诸脑后,开口问他:“韩世奇,是不是到了幽州我就能见到耶律宏光?”
头依在双膝上,过了半晌,仍听不到他的回话。我心中微诧,他还真睡着了。我撇撇嘴,气恨恨地,但又不敢大声,只是轻声嘟囔道:“还真能睡。”
语音刚落,对面的他轻咳了下,但仍是没说话。我茫然抬起头,却见他嘴角噙着丝笑默盯着我,双眸一反方才的淡然,里面竟蕴着一丝戏谑一丝玩味。我横了他一眼,心中微怒,口气不自觉地生硬起来“见我焦急,你很开心,是不是?你想说就说,不说拉倒,有什么了不起。”
闻言,他愣了一瞬,然后眸中笑意加深,嘴角慢慢上扬,最后竟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慢慢敛了笑,微眯双眼,和我对视着,冷声道:“耶律宏光乃契丹于越之孙,世袭王爵,你觉得你能见到他?能近他的身?能要回你的物件?对你而言弥足珍贵,令你不顾一切也必须要回来的东西,对他而言,也同样重要吗?你能保证,你遗失在他那里的东西仍然在他那吗?”
我呆愣当场,他分析的何尝不是我的担忧,如若面具被耶律宏光随手丢了,那我心头泛酸,眸中雾气上涌,轻声呢喃:“不会的,一定还在他那。”
他轻轻摇头“小蛮姑娘,你要考虑清楚,去了幽州之后,你未必就能要回自己的东西,还有,如果你一直见不到他,你要如何生存?”我摸摸行囊,干粮已无,里面只余晃晃的肉干。况且,这两日行程之中,吃喝、住行也都是蹭他的,自己身上没有银钱,自己也从未使用过银钱。可在山外面,没有银钱是行不通的。
我沉默一会儿,拭了把脸,坚定地对他道:“我一定要见到他,或许东西仍在他那。如果现在中途而回,我会后悔也会不甘的。”
他凝视我一瞬,笑容中带着丝嘲弄,边笑边问我:“你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还是想见他?”
我一愣过后,微怒道:“我只是顺路搭车,你没有权力问我什么,我亦没有义务回答你。”
听我半是恼怒半是委屈的话,他的反应没有像自己所料的那样恼羞成怒,愤而轰自己下车,而是含笑盯着我“如此处事,真担心到了之后,你能干些什么养活自己。”
一下说到了我的疼处,我心中一黯,下巴依在膝头,发起呆来。对面的他,似是也知晓此时不宜多说什么,亦闭口默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