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恩酒馆只是一个有座吧台和踏脚横栏的大房间。里头的陈设很简单木头桌椅,贴满各酒厂广告的墙、营业执照和一块飞镖板,全都骄傲地和一大张女王像及一张比较小的威尔斯亲王像一块儿展示出来。酒馆的地板看来已经好久不曾上蜡,铜制的橫栏上斑斑点点,但还是闪闪发光。虽然如此,这个地方散发出一种友善且迷人的气氛。明克和云妮进来的时候,十来个人朝他们打着招呼,好些人还直呼他的名字。他是常客。
后头的三人乐团演奏着改编的奥芬巴哈,以符合工人阶级的品味。一个头上禿了一块的男人用力地弹着钢琴,手指在键盘上跳跃。一个肤色黝黑、眼袋下垂的男人前后拉着小提琴的弓。一个看起来很有天分的年轻人拿着棒子在玻璃杯、铁罐和任何能用的东西上敲敲打打。若有人走近他,他就敲打他们的扣子。
人们紧挨着坐在长桌边,不过仍有一些空位。在一小块空着的地板上,几对男女正就着这法国音乐跳着好看的波卡舞,是明克的舞。他想要过去。“要跳就得赶紧,不然很快就会太挤。”
但他仍先将她介绍给一个叫做李泽的矮小精壮男子,然后是其他几个她从没听过的男人,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南西,一个是玛丽。虽然明克或许根本就没察觉到,然而云妮一眼就看得出玛丽喜欢他。
他很受欢迎,而且大家都认得他他的朋友喜欢他的笑话和哲学,告诉他说:“不,不,就用那种口音说话。”他们喜欢听他说方言。这实在有点怪异,但是在他介绍的时候,她听见他努力在话语之间加入从前的口音,随即因太过费力而放弃。他的朋友嘲弄他说话的方式;对她也一样,仿彿他们俩到过什么地方沾染上这种习惯。
不管有没有口音,他的朋友都想要听他的反应和意见;他们把他拉进谈话里。要是有人知道他靠什么为生,他们也不以为意。在这里,明克是个和所有女孩都跳舞的高手,一开口就是大家都喜欢听的多彩多姿的故事。
她看着他周旋在他们之间,却和他们一点也不像。他的衣着太時髦,他的说话方式和行为举止彬彬有礼。她看着他的头发,又黑又亮,修剪合宜。他的眼睛,噢,那双漂亮的眼睛。或许他从来就不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她想,然后又笑了起来。或许是她的偏见吧,认为他比其他人更好看、更聪明、更高大,当然更善良、更风趣没完没了。
和朋友们聊了十来分钟,有两个人请他和云妮喝饮料明克是啤酒,云妮则是柠檬汁明克想跳舞了。“再过一个小时,就別想跳了。”
对他来说,这才是跳舞。他对这个地方极其熟悉,他的脚强壮有力,又爱跳快速的舞步。云妮就不行了,对于新的节奏得花上一番工夫才能看起来比较像样虽然明克不停地说她跟得很快,而且跳得很好。不过她真的玩得很开心,和他跳舞向来都是件赏心悦事。
一首快速的华尔兹音乐响起,他马上跳了起来。
突然领悟的云妮惊讶地指责他。“你早就会跳华尔兹!”
他耸耸肩,笑着带她转了起来。“舞步不太一样,也不像你教的那般庄严,不过我的确会跳华尔兹。”他大笑,然后嘲弄她道:“可是教我跳舞让你乐趣无穷,我也乐意奉陪。”
“还有什么是你在我教你之前,已经会了的?”她反击。“你说话一直就像个贵族吗?”
他歪着嘴笑了,不置可否,仿彿这也不无可能。
她想起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经历的种种困难,然而有时候她也会以为这些辛苦从未发生过。今晚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完全是上流社会的语言即使他对巴黎的所知如此浅薄。噢,她笑着想到茶室里那个愚蠢的女人,没意义地与他调情。
他是她的。
她开始以这种方式思考:她的。当他们和他的朋友一起跳舞,舞池逐渐拥挤。他是唯一的康瓦耳人,但不是唯一来自他乡的人。这儿有吉普赛人、爱尔兰人和犹太人。从口音她就听得出来,周围有饥荒时代的人的孙儿,经历欧洲大屠杀者的子女,全都到伦敦来寻找天堂。云妮知道再往东几个街区就是不安全的地方,但是这儿让她感觉舒适,充满了灯光、笑声、啤酒和歌唱。
还有音乐,以及明克带着她随着音乐起舞,一个难得的机会。她适应了不寻常的音乐和快速的节奏,在伦敦东区的酒馆里享受了自己的一场小舞会。她和明克跳着舞,直到所有的人摩肩接踵,再也没有任何空间可以移动,直到他们想喝点什么来润泽喉咙。他们花了半个钟头才挤到十五呎外的吧台,整个屋里因为人潮而热起来。然而人们还是不断地挤进来,在这星期三的晚上。
他们从后面搬出桌椅,摆满了原是舞池的地方。舞会结束了,云妮心想。那个名叫南西的女人抓住她的手臂,说:“还想跳舞的人就到台子上去。”
所谓的“台子”指的是三张头尾相边的木头长桌。包括明克在内的几个男人帮着摆设桌子。他替云妮和自己在“台子”边预留了座位,拉来了椅子。
当音乐再度响起,南西、她的朋友玛丽,以及另外两个女人爬上了相连的桌面,开始随着音乐舞动起来。不过这种舞蹈是截然不同的。
南西甩动着裙摆,向后高高地踢起。她双手插腰,手里仍然抓着一把裙子,一种挑逗但充满了节奏感的美丽舞姿。其他人也露出了她们的衬裤,大笑地跳着。
云妮看着四个女孩跳舞,直到她们大汗淋漓,然后吃惊地瞪着她们虽然害怕,但完全着了迷一个一个地脱去了上衣。她们身上还穿着衬衣,全都布满了蕾丝,十分美丽。她们并没有曝露出不该露出来的地方,不完全如此。但是脱去上衣让她们的臂膀裸露。
她转头看着明克如何面对这个,但他甚至没有注意,只低头愉快地和旁边的人说着話。明克一点兴趣也没有,仿彿老早就见怪不怪了。
云妮可不习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吃点什么吗?”明克压过乐音叫道。她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站了起来。“我替你拿些东西来。”
他离开后,南西的朋友玛丽踩着他的椅子爬下来,经过的时候朝云妮一笑,说道:“所有的单身女郎都可以上来跳舞,来吧。”
云妮向后一缩。
女孩又道:“如果你想跳舞。”
“我不要。”云妮迅速说道。她抿紧了嘴唇摇摇头。
奇怪的是,她也并不是完全地不愿意。她很羨慕那些女孩,羨慕她们的大胆,她们的活力,她们开怀的笑声和友善的态度。
“我们不是妓女。”玛丽朝她嚷道,伸手从云妮的头上接过南西端来的饮料。
“噢,不,我并没有那样想。”虽然这个念头曾经闪过云妮的心里。
“我在一家袜带工厂工作,”南西说道。“玛丽则卖苹果和花。我们都是好女孩。”她大笑。“可是我们喜欢男人,也爱跳舞。”
是的,云妮也爱跳舞。她的脚随着音乐在打拍子。
除了用脚趾头打着拍子,她还是像个淑女般坐着,然后看着南西一口气喝下半品脱的啤酒,踩着椅子走回台上。
爸琴声从快两倍的波卡舞曲转成了奥芬巴哈的康康舞曲,云妮的脚在桌底下跟着跳了起来。
桌上的女孩们的脚高高地扬起,真是壮观。她们的膝盖抬向空中,大腿转着圈子穿着长袜的美腿露出了衬裤。看到这一幕,云妮的心跳加速。
她猜上面最年长的女孩是南西,但至少仍比她自己小上五岁。她们全都是漂亮的女孩,一个肤色黝黑,另一个身材娇小,还有一个微胖:南西长得很漂亮,身材玲珑有致。
不知怎么的,云妮想起了她的母亲。在她们相处的六个年头里,包海伦很少注意到她的女儿。云妮还不会说话,就已经知道她母亲不喜欢小孩。西西林侯爵夫人生下她唯一的孩子时还很年轻,才十八岁;她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二十六岁的时候去世。
云妮从没听人家说过她母亲,但是她肯定有人这么说:她母亲很野。或者像明克所说的:有着强烈的冒险心。
她现在希望自己遗传到母亲的一点性格,因为她相信包海伦一定会昂首接受提议,摇晃裙摆,露出大腿跳舞。她会甜甜地微笑,甚至高兴地尖叫,然后跳上桌面。她的母亲一定会跳舞的。而她父亲就算坐在下面,也绝不会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到简直就像是个瞎子。包莱诺对妻子的了解仅止于她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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