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然后按照桑吉教授的方法打坐调息。这是他每天坚持的功课。
半小时后,缦华醒来。睁眼看他。长生结跏趺坐,表情如此静定。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笃实。这般环境气氛,他的古旧澄定,皆符合她的念想。她要的,不过是陪着这样的男人。安守一隅也可,奔走天涯亦可,不过是,睁眼就能看见他在身边。不过是,不交一语亦可感知内心澎湃的相应。
念想太深,此情此景,在她看来如幻似真,忍不住怀疑是梦。咫尺之遥。她几次欲伸手去触碰他,那都是念想。离得如此之近,她怕惊扰他,连呼吸都细微。是想到他,心中就会牵动,温柔胀痛的喜悦。
她长时间地看着他,在他身边,翻身假装睡去。
打坐时,意念又似云层翻涌开来。尹莲又再浮现在他脑海。无论他如何收摄心神。往事如脱缰野马,不容分说奔袭而至。长生叹一口气,睁开眼睛。
缦华听到长生在暗夜里的叹息,心头一凛,清晰感应到他内心的困顿和暗涌。她按捺着,不去翻身惊扰他。微微睁开眼,看见窗外冰轮皎洁,月中树影婆娑,宫阙隐隐,未知桂露白否?那女仙是否凄凉如故。
时见疏星渡河汉。月如霜,心事沉凉。
自幼她便知道,人世迢迢相隔。抵足而眠的人未必能够心意相照。同床异梦者比比皆是。勉强去破除禁忌,要求知道的未必是真相。对于许多事,她习惯不问,任其保持距离,维持自有的庄严静谧,习惯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被告知,担当真相的力量,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积聚。水到渠成不是坏事。
对于长生,虽然满是亲近之心,亦有机缘相处,但她绝不会好奇多嘴,试图去探测他的秘密。
苏缦华最后知悉尹长生所有一切过往,逐次深入他的命中,是因不言。
做完晚课,躺下,又失眠。长生和缦华相差十岁,经历阅历不尽相同,却一见如故。
身边这睡姿安稳的女孩,令他想起sam。回想起来,他与sam相识,亦如和缦华相识这般偶然和不可抗拒。亦是他独身流离在外的时候。
记忆将他围困,时光裹挟他回到从前。长生知道,今夜又将无眠。
长生高中毕业之前,对于未来的方向,家里有了不同的意见。谢江南主张让长生去当兵,去部队锻炼,认为这对长生未来有所帮助。这个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长生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谢江南的用心并非如此单纯,他有意拉开自己与家里的距离。到了部队,自然都要服从军队的安排和指挥,难有机会与家人长时间相处。时间一久,生疏难免。
对此,尹莲和尹守国都不同意,他们坚持让长生继续学业,有所深造。
长生与谢江南的矛盾,彼此心知肚明起来。虽然不曾道破,不曾起正式起冲突,戒心却未放低,危险关系亦未解除,像两只对峙的野兽,按捺不动,观察着对方,暗中巩固自己的领地。
相处日久,种种细节证明尹守国识人以微,谢江南并不似表面那般豁达宽厚,他对长生的存在始终介怀,这种情绪随着两个孩子的成长而日益深厚。好在彼时谢江南倾心事业,并没有太多精力去顾及长生,他们的矛盾也得以隐藏,隐而不发。
时光推演到九十年代初,此时的谢江南与尹莲,已获得资本的初步积累。成立了承天电子有限公司,承天储运有限公司,凭着谢江南的聪明、干练,与不凡的交际能力,加上尹家适时的帮助,他们已经获得许多国外知名品牌的代理权,销售客户都是大型国企和机关单位,利润稳定且无任何资金风险。承天已经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逐步成为在业内很有口碑的企业,逐渐有了集团的雏形。
尹莲最终决定送长生到香港读大学,攻读工商管理。这个学科在内地的大学还只是刚刚开始设立,教学经验和质量都无法与香港相比。这些年来,尹莲因业务关系经常往返香港,对那里比较熟悉。
尹守国思想开明,年轻时自己亦留学国外,对尹莲愿意让长生出去深造历练的想法亦深表赞同。
虽然这不是谢江南愿意看到的结果,他也没有刻意反对,这几年,他和尹莲相处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模式,谢江南在外面呼风唤雨,风头正劲,在家里,还是以尹莲意见为主。
他心知肚明,妻子的智商是不逊于男人的,创业之初所起的管理筹谋之功不提,单就跟政府官员打交道,他就少不了尹莲。
谢江南是有心术的人,他待长生不见得有多尖刻,恶形恶状,落人口舌,只是他习惯计算利益,不愿倾心培养长生,将来平白分去一份家产。在他内心深处,长生是外人,与谢惜言不可同日而语。
谢江南的戒备和敷衍,敏感如长生,如何能不察觉?他的成长看似顺遂,实则经常要留意和提防谢江南。
好在一路有尹守国护持,尹莲为他做主。他的生活表面看上去还是安稳顺利,无忧无虑。
长生感觉到,今后的生活可能与经商联系起来。他尚不了解商业的秘密,不解其中艰辛,诡谲。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与尹莲一样,长生喜欢香港,那是不同于北京的城市气味。忙碌而充实,世俗而不市侩,香港的繁华亦带着敦实的感觉。最重要是,穿梭在人群中,他是一个彻底的异乡人、陌生人。这样的身份隔离,让他无牵无挂。
那天,过海,拥挤的人潮中,一个和长生年龄相仿的男孩挤过人群,在长生身边站定,手里拿着根烟,看了他一眼,问,请问你有打火机吗?长生掏出火机,递给他。
男孩接过,把烟点着。把打火机还给长生时说,谢谢,我叫sam,你呢?两人目光交递。长生眼中的这个男孩,有一种天真不羁的气质,像一匹野马。
长生一笑,不客气。我是尹长生。
时近黄昏,天空中布满艳丽云霞,流霞如丝缎,倾覆了半海半天。天空掠过白色海鸟,低低旋飞,低低鸣叫。海面粼粼波影,船只来往。船舷边翻滚着淡白泡沫。海面有灰烟,岸边城市高楼密集林立,沉默孤寂,散发着忧伤疏离的气息。
那天相识之后,长生和sam开始交往起来。
sam名叫吴承平。sam的父亲,是七十年代举家迁往马来西亚的华裔富商。sam对传统的学习方式没有任何兴趣,对学校生活也抵触。他喜欢自由自在,专注于艺术方面的兴趣,无意顺从父亲的意愿从商,接管家族生意。大学时,偷偷改专业,学习电影。某次与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后,他索性背起背包四处旅行,游荡欧洲一圈后只身返港。
离家之后,sam的经济由母亲暗自供给,到香港之后,sam兼职做了钟点model和夜店歌手。
sam眼中,长生的世界更为神秘。他会穿着t恤、仔裤,穿梭在大学的图书室,研究历史和哲学,亦会衣着齐整,去中环的商务会所,彬彬有礼冷静苛刻与人洽谈事务。那时,尹莲已经开始让长生学习打理公司在香港的业务。
如果不去上学,进修,不用谈生意,长生会花大把的时间伺弄花木。在厨房里烹饪食物,对着一本菜谱研究数小时。或是待在家中看碟,与sam分享心得。
更多的时候,sam看见长生阅读一些自己说不上名字的古书,习字,泡茶。sam注意到,长生时常放在案上的是两本经书,六祖坛经和金刚经,书页已被翻得起卷,平日却从不见他谈禅论道。
阳光淡然洒落。长生端然静坐不语。窗台上兰花香气幽幽,sam默默坐近,凝视长生,他在长生身上感受到温暖及阴凉。长生对周身一切用心投入又心神游离,像一株雌雄同体的植物,内在力量绵长,自在茁壮。
以sam自身的家境和修养,他自然能从生活细节上看出长生成长环境家世不凡。但长生从不提及家人,不迷恋名牌,明星,衣着简静,生活规律朴素。身外喧嚣,繁盛物质产品的更迭对他毫无影响,迥异于外间多数的少年。
在sam看来,长生的性格古老又单纯。内心似有风光绝胜,又仿佛清净荒芜,罕有人迹。sam不明白与自己一般大的长生何以能够心如止水。无论在外多忙碌,浮华,只要和长生在一起,他就会安静下来。长生令他感觉到别处难觅得的清净,令他内心越来越安定,柔和,满足。
长生从未过问sam过往,但sam忍不住主动倾诉。某夜在湿热的空气鼓动之下,他费力说出尴尬往事。那曾是他讳莫如深的,与家庭的矛盾,父子兄弟之间的隔阂。
他说我的父亲一直以我为耻。他否定我的一切,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个笑话。
长生一直倾听,不曾开言打断,发出轻微的喟叹。
长生目光沉沉,凝视他,许久才说,我明白你心里的苦。
他的黑深眼瞳似有魔力,是高山湖泊,古老的深潭,随时能将sam吸纳吞噬。面对长生,sam甘心将过往坦白,整个人悉数奉上。他惴惴不安,害怕长生会如他父亲一般发怒,至少也会惊异,却只看见长生眼中无限悲悯。
长生所给予的多过sam的预期,在长生身边,他感受到一直渴望的父兄般的温暖,没有责骂,怨怒,失望,没有质疑,不要求改造,彼此能够包容理解。
那一夜,sam如释重负。他却无从得知长生内在的苦痛,隐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