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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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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日相识起,长生和缦华便常在一起。命中注定的相遇,总是来得清楚分明。

    桑吉去哲蚌寺随另一位上师修行,长生约上缦华一起去日喀则,朝拜扎什伦布寺。

    起了大早,出发时天色未明。暗蓝天幕上一弯残月,低得触手可及。山体露出朦胧轮廓,似沉睡未醒。渐渐天亮,如灰色纱幕被揭开。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行驶,山势开阔起伏,道路蜿蜒逶迤。山间云烟飘逸,白塔高踞其上。

    高原大地已有回春迹象。道旁是青碧绿树,新犁开的田地,田间升起蒙蒙薄雾。初升的阳光洒落在土地和水泽上,点点金光耀闪。两人默契对望,相视一笑。眼望青天湛湛,一碧万顷,心生喜悦安宁。

    路上限速,车开得并不快。缦华说,我又困了。

    长生伸出手臂,说,靠过来睡一会儿吧。

    她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朦胧睡去。

    翻过岗巴拉山,经过卡若拉冰川,下车活动腿脚。身边有人趁着短暂时间咔嚓拍照。两人站在一旁看热闹。长生故意逗缦华,要不要给你也来几张?

    听得懂他的揶揄。缦华扑哧一笑,看不出来啊!您还有这癖好?

    长生哈哈一笑。虽然相处日短,但他深喜缦华灵慧,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深解意趣。这样的人,相处不累。

    并肩站在山岗上,天空是耀眼的蓝,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乃钦康桑清晰可见。海拔四千多米的垭口一片银白,雪线以上没有植物。长风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

    到达日喀则,将将是下午,两人在路旁随便吃了点东西,走到扎寺。僧侣穿行其间,往来众多。缦华此时方知,寺中即将有法会。

    扎什伦布寺在日光的映照下壮丽非凡。青天之上白云舒展,金顶反射阳光,云蒸霞蔚。强烈的色彩比对,光影的变幻使得半山上的庙宇看上去犹如幻境。从青海到前藏,后藏,无论多少次面对藏传佛教的寺庙,它恢宏壮阔的气势都让她甘心臣服,从心底生出信仰和敬畏。

    扎寺是四世之后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缦华对扎寺有特殊感情,亦是因为仓央嘉措。历世达赖和班禅互为师长,五世班禅大师洛桑益西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老师。

    她看过的书上这样写道:“曾为少年仓央嘉措落发授戒的五世班禅大师,五年后又该再次为之授比丘戒了。仓央嘉措依约去往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满脸的乌云密布。我们无从得知一路上他想了些什么,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决心已定。经由五世班禅自传我们得知了结果:班禅大师祈求劝导良久,仓央嘉措沉默以对良久,然后毅然站起身来,夺门而去。他双膝下跪在日光大殿外,给大师磕了三个头,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念念叨叨黯然而去。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不仅没有转机,甚至变本加厉:不仅拒受比丘戒,反而要求大师收回此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弥戒。说这番话的时候,仓央嘉措痛彻肺腑:‘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而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凝望恢弘庄严的措钦大殿,缦华久久不能举步。桑烟和藏香的味道在空气中交缠,诵经梵唱响在耳边,恍若隔世,而她守候在此,从未远离。

    举目四望。不知这周围众多小小黑色窗户的房间,哪一间曾禁锢过他?想起三百年前在此长跪不起,哀求被放过的多情少年。光阴契阔,穿透岁月风尘,他凄切的语调和神情仿佛历历在目。

    血泪迸溅,身不由己的无果抗争,成为日月亦无法消融的憾恨。仓央嘉措内心的冲突和哀苦,当时又有几人能明了?长生站在她身边,表情静默,若有所思。缦华不动步,他便也陪伴在旁。

    看着长生,缦华深感轮回真实不虚。一直,她对这里念念于心,而今,随着长生——她心中的仓央嘉措回到这里。她心潮汹涌,不知他作何感想。

    缦华随长生入殿,在后排卡垫上,结跏趺坐,静听僧人诵经,阵阵如潮汐涌来。有泪如倾。

    落泪是因有心结未解。若记忆被摧毁,彻底清除,不留一丝痕迹,人是不是容易活得快乐一点?

    耽于记忆的人,纵然经历漫长时光,行过千山万水,亦不过是画地为牢。

    法会结束,天已暗晚,两人离开扎寺。长生本可以住在寺中。为陪缦华,他选择和她同住在外。明日两人再来。

    缦华亦不觉麻烦亏欠,要如何致意感激。今日在长生面前数度哭泣,精神恍惚,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她对他信赖,托付,如幼童面对亲长,不会觉得失礼,丢人。

    相比光芒四射的圣城拉萨,日喀则更陈旧,沉默内隐。晚间行人更少,街上风大,刮得路边店铺的招牌、窗上布帘都噼啪作响。缦华冷得发抖,长生揽过她,用围巾围好她的脸,握住她的手问,好些了吗?

    长生手掌宽厚温热,一股安定的力量传来。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力量。缦华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到长生眼中的慈悲。

    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她说。

    长生不语。深浓悲伤从心底泛起。刹那间,想起了尹莲。如果他也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佛,那他确信,他心中的佛,早已存在,是尹莲,她一路接引他到此。安住心中,从未走远。

    苏缦华察觉长生眼中的温柔,转成稍纵即逝的悲伤,没等她出言安慰,即消隐在不可探度的消黯中。这男人的心事、过往,她尚且一无所知。

    找到一间旅馆。前台问开一间房还是两间。缦华说,一个标间吧。

    长生点头,表示没有异议。房间在二楼,上楼梯时,缦华轻声说,我不想半夜去敲你的门。

    这话听来暧昧。长生一笑,我明白。我也夜夜失眠。睡不着,刚好一起聊天。

    洗漱之后,缦华坐在床边,递过一支烟,长生摇摇头说,戒了,在青朴的三个月戒掉的。

    缦华点头,站起来开了点窗,点上烟。她沉默许久,抬起头来说,存留,还是舍弃,是我至今堪不破的迷局。

    她说的是记忆和过往。

    如此熟稔的一幕,是她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场景。没有前情提要,无须言语铺陈,她知道长生会懂。

    长生说,记得或遗忘都需要时间。

    他没有劝她不必执著。他知道。他们都还奔走在牢中,仍有烦恼执著。

    因为放不下而沦落天涯,相逢在这里。此时妄谈放下,多么空泛无力,自欺欺人。

    一支烟燃尽,缦华说起自己日间在扎寺的困惑。她始终参不透仓央嘉措心中哀苦根源。她不信仓央嘉措是为爱情才一意孤行。身为宗教领袖,雪域僧王,他所受的教育令他行事自有法度体统,再妄为亦非一般的冲动少年。无论是秘典,还是秘传都印证了她的想法。

    仓央嘉措其名有“音律之海”的意思。他留下的情歌,被藏人尊为道歌。密宗尊者亦奉持修行,其间蕴藏着一个智者对人世修行的至深感悟和悲悯。

    长生说,世人多为情爱障目。他们需要寻立一个精神标杆,以此论证谬行的正确。仓央嘉措不幸在情爱喧腾的今世被人宣讲,引为同盟。实质上,仓央嘉措从未背弃过他的信仰。对我们藏人而言,信仰是与生俱来的。困缚仓央嘉措的,是宗教的外壳,他所反抗和力求挣脱的,是宗教与政治媾合过的假体。

    长生的一席话开启了缦华前所未见的境界。这些道理,她曾想过,却不能如长生般透彻,精准。的确,理解仓央嘉措的行事为人,绝不能背离他特殊的成长环境和他日后所处的尴尬境地。十五岁的门巴少年,出生成长在歌酒之乡,心性自由浪漫,忽有一日天降荣光,告知他即将被迎至布达拉宫,成为承接五世达赖法统的雪域僧王,受万民跪拜景仰。

    名位上至高无上的活佛,实质上只是政治斗争的过河卒子。在布达拉宫被教化,苦修三年,形同囚笼,等他捱到十八岁亲政,想一展抱负之时,第巴桑结嘉措与拉藏汗的权力之争正值白热化,审时度势,于情于理,桑结嘉措都很难将政权交付与涉世未深、羽翼未丰的仓央嘉措

    理想与爱情的双重失落,连活佛都难以幸免。至此之后,顶礼膜拜更让年轻的活佛看穿了俗世假象。要舍去尊位,孤身犯险,以身示道,探寻人间大爱。

    长生说,若我所见非虚,仓央嘉措有句话其实更能代表他的心意。他说,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

    他们在房中聊天,是意态放松闲散的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却时时有醍醐灌顶之效。

    声音似灰烬,一点星火就可以燎原。即使长久默然相对,亦不觉尴尬。他们的交谈如两个人月下漫步,没有目的,没有指定的方向,兴之所至,眼神交汇,相视一笑便又可以重新起程。

    聊到夜深,长生去洗澡,出来发现,缦华已靠在床上睡着。

    他轻轻将她放平,为她盖上被子。关上窗。调暗床头灯光。取出入菩萨行论来看。看一小段,做些笔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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