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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的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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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因非常突然

    101绑架案的绑架者之一余另,主动投案自首了。所有警察看到了余另,都直摆头。他们不相信,这样一个漂亮孱弱的女子,竟然会参与一桩绑架案。很多人想不通这一点。

    杜红接下了她这桩案子。这是一桩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的绑架案。余另来投案自首,局里才知道有一位小男孩,被一个叫老狼的男人绑架了。老狼的直接参与者,就是这位自首的女人余另。

    余另向杜红供述了所有的绑架细节,唯独对另一位绑架者老狼和那个男孩子,没有提供一丝一毫的线索和细节。而且,她表示,她已经与他们没有了任何联系。但是,他们仍然在她的控制之中。也就是说,她有个任何三长两短,那位掌握在老狼手中的男孩子,就会生命不保。

    就这样,整个案子陷入了迷茫之中。

    男人也怀孕

    在101绑架案发生后第20天的下半夜里,杜红突然睁开眼睛,变得异常清醒。他看见了屋顶上的光斑。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亮过。他眼皮上的血管,突然跳动了几下,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醒着,绝对不是在梦中,而且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半夜,在别人都沉睡的时间里,他醒来了。他对这次醒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儿预感。他完全没想到,这种清醒只是某种事情要发生的前兆。

    杜红最初醒来时,一直躺着没动。他望着黑暗的空间。他的妻子香纸睡得正熟。她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从来不说梦话,可是她的牙磨得厉害。她不磨牙时,就睡得无声无息。这些,都是杜红这次半夜醒来之后发现的。这时,他非常羡慕过去的睡眠,羡慕妻子的睡眠。他觉得,一个人在半夜里一旦醒来,要想重新走向睡眠,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就像一个人,急于走进一间没有门的房子,这间房子所有的门都隐在墙体里面,这个人根本就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他想尽了办法往屋子里走,可是他始终找不到走进这座屋子的门。对一个半夜醒来的人而言,面对窗外归于寂静的天籁,他最急于做的事情,就是能够重新回到梦中去,以此来免掉这种不合适宜的孤独。这时,他会拒绝想另外一切事情,但是另外一些事情,总会在此时尽可能地往他脑子里钻。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使是一组非常错综复杂的矛盾,此时在他脑子里也变得异常清晰。因而,这种景况,很快就取代了他肚子里的异物带来的胀痛感,让他迅速陷入到那些繁杂的事物中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杜红的大脑开始疼痛,但是他的眼睛没有丝毫倦怠。也就是说,他的精神很疲劳,但是他的睡眠却接上了兴奋中枢。他越是想回到梦乡里去,越是难以如愿。

    在半夜醒来,杜红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就是这次中夜起坐,在杜红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作为一个男人,他竟然怀上了一个孩子。虽然这是几天以后才诊断出来的结果,可是,杜红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上出了某种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不是个小问题。后来的结果恰恰证实了他的预感。他的身体,确实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他怀上了一个孩子。

    b超绝不开玩笑

    杜红起床之后,觉得头大得可以在里面举行一场散打比赛。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开始缺氧。他必须上医院。

    杜红上医院,好像就是为了治疗自己的头疼。他有一种摇摆的感觉。他必须上医院,让医生看看自己的头,然后看看自己的小腹。他不相信这些地方有着某种病灶,它们最多是神经性疼痛而已,作为一个经常在运动着的警察,对这种疼痛早就习以为常。

    三天后,医院才让他去拿结果。b超室里的医生没作任何遮拦,直接对杜红说出了结果:“你怀上了一个孩子。”就像作为警察,杜红对人说“你被捕了”那样直接。不仅如此,这位医生还为自己的诊断结果忍俊不禁。他忍不住一笑,竟然露出了那颗兔牙。

    杜红对医生的话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长得像罗那尔多的医生,一定是将他身体里的某个物体,与一个孩子作了联想,正像人们将他的牙与兔牙联想到一起,再与罗那尔多联想到一起一样。而且,杜红从兔牙医生脸上的笑容判断出,问题根本不会严重到哪儿去。杜红太会阅读人的表情了。作为一个干刑侦的警察,说白了,就是靠阅读人的脸色吃饭的,而这位医生的笑容,实际上已经告诉了他一切:自己肚子里的某个东西并不重要,更不会死人,相反,它也许只是这位医生的笑料。

    可是,这位医生并没一笑了之。相反,他笑得更厉害了,而且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你怀了一个孩子。”

    这个重复,把医生推到笑的更深的程度。看到医生不住地笑,杜红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医生问:“你是说,我一个大男人,怀上了孩子?”

    医生当即收敛了笑容,可他一下子没收住,他又笑了一下,才真正收住笑容,他说:“杜警官,你确实怀孕了。”

    杜红止住了笑。

    他突然失掉了意识能力,他不知道这位医生究竟说了什么,这句话的碎片像浪一样在他大脑里突然涌出来。他想,我是个男人,我只能让女人怀孕,怎么会让自己怀孕呢?这不可能,医生一定弄错了,或者自己正在做梦。他回过头看了看b超室,b超室里除了自己和眼前这个医生,再没有第二个人。他拍拍自己的脸,感觉很清晰,一点儿也不像在梦中。

    杜红说:“医生,请您再重复一遍,您刚才说的什么。”

    医生说:“杜警官,你怀孕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们的b超,是刚刚从日本进口的新设备,不会出错的。”

    杜红的心说:这个医生是个疯子,我一定要找他的院长,让院长停他的职。

    他这样想,就向院长室走去。走到院长室门口时,他的心开始生气。他想,这个医院是怎么搞的,竟然弄个疯子来做医生。他举起手,刚要敲门,门就开了。

    院长笑着说:“快坐,杜警官。”

    杜红一怔,想不到自己办案竟办出了名声,连院长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将警官证拿出来,给院长看。院长笑着将证件推了回来。院长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杜红说:“你们怎么能这样,竟让一个疯子来做医生,他竟然说我怀了孩子,简直是天下奇谈。”

    院长说:“杜警官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杜红说:“你先别笑,好不好?你也别笑,你出去,我要单独和院长说话。”

    院长说:“好,好,我让她出去,您别着急,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杜红说:“我忙得要命,101绑架案你是知道的,弄得城里鸡犬不宁,我早一分钟投入工作,老百姓就早一分钟得到安宁,你们竟派这样的医生,对我开这样的玩笑,说我怀上了孩子,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院长说:“您是三天前来做的b超吧。”

    杜红说:“不是三天前,我会有这么大的火气吗?”

    院长说:“您是一个警察,您给推理一下,按常理,您做b超,当时就能够拿到结果的,可是他让您等了三天,这本身就不正常。”

    杜红说:“我说他不正常,你也这样认为,就好说了。”

    院长说:“他不正常,您更不正常!”

    杜红说:“什么?你是说,他说的是真的?”

    院长说:“是的。您的病,不仅惊动了我们全院的医生,还惊动了北京的专家,我们在网上整整会诊了三天,最终的结论是:您确实怀孕了。”

    听了院长的话,杜红用手按了按肚子,对院长笑了笑,说:“一个男人,怀了孩子,真是有意思。”

    杜红能够认可肚子里的孩子,主要归功于他的妻子香纸。

    香纸看着b超单,看着看着哈哈大笑起来。她从来不这样大笑。她这样大笑让杜红很吃惊。他睁大眼睛看着妻子香纸大笑,整张脸变成了蝙蝠状。她笑完之后,用那双大眼睛看着他,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她轻声问杜红:“你说,他真是我们的孩子吗?”

    杜红说:“你说什么呀。”

    香纸说:“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难道还有假?”

    杜红说:“让我再看看,这难道还会是真的?”

    杜红这样问香纸的时候,突然感到小肚子被人踢了一脚。他以为是香纸的手。可是,他看见香纸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他将手摸到小腹上,一只脚一样的东西,再次踢了他一下。杜红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完全出在自己身上了。

    杜红一下子就瘫倒在沙发上。

    500个字的姓名

    杜红的的睡眠障碍越来越大。更可怕的是,无论多么晚,他的身体只要一挨到床,白天审讯的情景就会出现在他脑子里。他一次次拒绝它们出现,想摆脱掉它们,好让自己入睡,但是他没法做到。他所想到的一切,都仍然与审讯室的事情有关,即使它们表面看上去,与审讯室非常无关。

    每次,他的注意力都是从小腹上,突然跳到审讯室的。这两件事情交替在他大脑里出现。最终,还是审讯室占了上风,将他牢牢套住。于是,他干脆放弃了,他在这些秋天的半夜里,无拘无束地回忆起审讯室里的事情。

    作为有着20年警察生涯的杜红,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案犯”他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个罪犯。一开始,他简直到了不敢把她叫做“犯罪嫌疑人”的地步,他只有把她直接叫作“案犯”才能抵制住他对她的妥协。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或者说从什么样的光线上去看她,她都不是一个罪犯的样子。这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她给人的感觉,她给人的感觉,根本上就是无罪的感觉,即使在审讯室里,杜红怎么也不能把她和一个罪犯联系在一起。

    从本质上说,她的供认,使她的犯罪证据已经十分确凿。她的罪行也足够让法院给她定上一些年头的刑期。但是,杜红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他不想轻易给她定上罪名。也就是说,杜红本能地认为,她没有罪,认为她是无辜的。而且这种感觉无凭无据。他就是这样认为的。进一步说,对这个女人的审讯,杜红的心理期望是,她能够以足够的理由来开脱自己的罪行。

    然而,她没有。

    相反,她采取了一种更粗鲁的办法,来确定自己的罪行。这个办法就是,她当着杜红和同事的面,说出了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在她说这句话时,杜红不是反感,而是马上庆幸这是一次秘密审讯。也就是说,这间屋子里的监视、录相、转播等功能,他都没打开。也许那个女人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变得这么放肆。杜红想。

    这个女人的放肆,绝对藏在骨子里面。杜红怎么也无法将她与放荡联系在一起。她的样子,似乎对任何男人都是拒绝的,唯独对她的观察者例外。因为她身上的任何一点,都是没有遭受浸染的样子。她坐在那把椅子上,脸上永远是一种无辜的表情。她的体态没有丝毫的放荡感。她神情和身体,打破了一切关于风尘的经验。相反,任何见了她的男人,如果不心生爱怜,那只能说明他要么身体不正常,要么心理不健康。她坐在那儿,绝对没有为自己申辩的打算,也没有抵触情绪,更没有不安,而是平静、从容,仿佛她在走路,走着走着,就随意走进了一家咖啡店,然后坐在椅子上歇息。而且,她没有一丝颠覆他人的表现,这是任何犯罪嫌疑人都不可能做到的表现。她只是应承,一味地应承。但是她的话又给人留下空间,一种不确定的空间,让人可以在里面不停地摇摆。她说出的这些话,都很顺从,但是记录员记下来的话,几乎全部是废话。她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说话,一直不停地说话,在这一点上,她又与其他犯罪嫌疑人截然相反。

    警察审讯罪犯的本质,是努力确定某一种结果。可是她的话,让他们非常轻松地就确定了某种结果。她态度诚恳,没有任何躲避,而且话语非常饱满,丰富,但是它们的意义背后,似乎又暗藏着什么,她每句话的目的,一方面在建立一种意义,另一方又在消解一种意义,好像意义是一种暴力。

    审讯从最原始的套路开始。

    杜红是主问官。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磁性。

    杜红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答:我认识你,你叫杜红。十年前我就认识你,那次你也问过我的名字。我自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对你们这种明明知道对方的名字,仍然问对方名字的方式,我绝对不会像另外一些人一样,对它加以评论。因为这是一种格式,就像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必须通过一些门或楼梯一样。这种格式就是门,或是楼道。我这个名字很简单,叫余另。但是这个名字意味着社会对我的一次虚假行动。

    事情是这样,我妈妈跟姓李的男人怀上了我,为了遮丑,然后她嫁给了姓余的男人。姓余的男人不用生育,就有一个女儿,但他又不甘心,也就是说他既想要女儿又想要仇恨,于是他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虚假的余姓,真实的名字:另。一个从肛门里生出来的女孩子。我想,如果姓李的男人不抛弃我的妈妈,我就应该叫做李某了,但绝对不会叫李另,就是叫李本李草李纲李目也不会叫什么李另,这是与肛门有关的名字。但是,我所有的证件上,都写着这么两个字:余另,人二小,口力另,很简单,很莫名其妙,几个简单的汉字部件,构成了我身上所有东西的代号,不过,你们另外给我编的代号除外。但是代号也得仰仗余另这个名字。如果你们叫我的代号,我不答应,你们就会叫我余另。

    很简单,余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不过,这个名字最让我疑惑不解的是,见了我的人,没有一个不说我这个名字好的。也许,刚才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你们中间就有人的心会说:多有诗意的名字,可惜,这是一个罪犯的名字。

    杜红说:余另,下次回答问话,匆须说这么多。只要简要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了,除非是案情的重点。

    下面继续,性别?

    余另答:我可以保证不说废话,但是像姓名、性别这样的事情,心须说清楚,不说清楚,就会出大问题。假如你们把我的名字写成了杜红,那不成了笑话了,或者我明明是女人,你们记成男人,那也是笑话。还有,我明明是罪犯,结果你们弄成了守法者,那也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你们至少要让我说清自己的意图。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最讨厌罪犯死活不开口。我不想这样。我想,在这里的时间对你对我而言,都是非常宝贵的,我不想让这些时间变得很郁闷。我得把一些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既可满足你们的工作快感,也可满足我的表达快感,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还是说正题吧。我知道,我的性别特征非常显著,女性的一些特征,对我而言,应有俱有,而且很突出。我到过泰国,见过那儿的人妖,那种男人比女人更女性化,更美丽。所以,就是这一点,就证明了你们千篇一律地问别人性别的正确性。虽然简单,却代表着科学。因为,有的人看上去是一个女人,但他不是一个女人。假如我是人妖,我就是男人。假如我是两性人,那么我就得说实话,也许因为这一点,还可给我定一条强奸妇女的罪状。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就得说真话,如果我装疯卖傻,故意说自己是男人,也会给你们的工作带来一些难度,至少,让你们听一些假话。当然,这种真话,也是一种证据。如果我真是神志不清,也许我真会说自己一时是男人,一时是女人,还会说自己男人也不是,女人也不是。那时,你们就会会心一笑,因为你们从第一眼见到我时,就知道了我是一个神经病。你们能够感觉到我是一个神经病,而我的话,只是再次证明了你们的感觉。这时,即使我想说自己是一个清白人,也不可能了。还有一种情况,也许我今天是女人,昨天我也是女人,但是,前天我就是一个男人。因为我在不断地变化,在前天,我确实粗喉大嗓,胸脯平平,皮肤像石头一样硬,像树皮一样粗糙,而且我会飞快地爬树,像小公猴一样对付所有意外,我甚至会主动去摸男人的脸,扒男人的松紧裤,而且他们会对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我的野性和我的力量,征服了他们,他们在我面前,就像小女孩一样软弱。

    也许,正是那时的男性化,一直遗留到现在,让我表面上是一个女人,而我的内心,却装着一颗男人的内心,男人的狮性。但是,我永远比男人优越。因为我不仅征服了许多女人,我还征服了更多的男人。比如现在,如果你们需要,我就是女人,如果我需要,我就是男人,而你们就会变成女人,或者是弱小的男人。说句不怕你们多心的话,就是在现在,你们中间有谁想上我的话,或者你们三个男人一起来上我,我都会毫不吝啬。我愿意自己是一个女人,而且,我会为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征服男人,感到自豪

    杜红说:停下!余另,你越说越不像话。你的话让我不得不警告你,我们是正在执行公务的警察。我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男人!

    余另说:你这些话,无须对我说,这些话对你们的内心说就足够了。你的意思是不是,即使我们人人都想上你,可是因为我们是警察,我们也会警告自己的情欲,一个个变成伪君子?或者说,我们确实对你已经动心了,但是,我得依赖一次次的自我警告,来压制住这种冲动。我说的是不是?

    杜红说:算了吧,今天的审讯就到这里,你下去以后,好好反省一下,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很不老实。下次,我们不希望再出现这种场面。好吧,押回去吧。

    没有病人的会诊

    杜红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时,感觉自己成了余另。

    医生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他们脸上带着笑容。杜红感觉到自己就是他们的笑料。他们现在正在研究这个笑料。而且,杜红坚信,这些医生肯定都想与他沾上边儿。因为他是一个千古难遇的病例。一个大男人竟然怀上了孩子。就是黄帝内经也没有记载过,就是扁鹊华佗也没见过这样的病人。所以,他们像对待他们的熟人一样,朝着他微笑,然后都想从他身上获得成果。这种成果,就像杜红破案的结果一样重要。并且比破案结果更不容怀疑。杜红很清楚这一点。杜红看着他们神采奕奕的样子,有几分滑稽,也笑了笑,然后坐下就一不吭。

    医生们像在等待什么样人,一个个很悠闲。离杜红最近的是个胖医生。胖医生一笑,脸上还露出了两个酒窝。

    胖医生说:“你们当警察,打过枪吗?”

    杜红心想,这还真是个问题,你们当医生没打过针,人相信吗?可是,确实又有医生没给人打过针。

    杜红说:“到今天为止,我还真没朝着人身上打过枪。”

    胖医生说:“就是,现在是和平年代,哪里需要枪和子弹,我一个同学,中学毕业了就去当警察,发了枪怕丢了,一直把它锁在箱子底下,发了三发子弹从来没用过,后来干脆退给了局里,一直带着一把空枪。去年,警龄满了三十年,退了下来,专门为人治外伤和颈椎病。他对我说,他这一辈子最感荣幸的是,当了一辈子警察,功成身退,没打过一枪。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还不少哩。”

    杜红没想到一句话引出了他这么多话。好像这些话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子弹,一旦你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就会一梭子全部射进你的耳朵。杜红想,成年人连聊天都充满了阴谋。他把你往他准备好的话题上引,一旦你上钩,他的话就会淹死你。

    杜红突然有些佩服余另。她完全在接受一些硬话题,但是,她会把这些硬话题软化成她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一点点渗透到听话人心里。和余另比起来,这个医生的智商差多了,他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懒汉,想吃桃子,只会躺在桃树底下,张着嘴让桃子自己掉进来。杜红这枚桃子还真落进了他们的嘴里。

    杜红想到这一层,决定不能轻易让这些人得到他身上的东西。而且,他决定启用沉默权。他不想回答这些医生任何有关他身体的问题。

    挨着胖医生的是个青年医生。青年医生在看一本临床医学。他一边看一边感叹:他妈的,现在的书太贵了,一本书花去了我半个月的工资,480元,真他妈的贵得咬人。

    坐在胖医生对面的是个颓顶医生。他笑着问杜红:“你们警察的工资肯定不菲吧?”

    杜红说:“我只是经常听老婆怨我们的工资低,但是,我从来没弄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工资。真的,我不清楚。”

    颓顶医生似乎很遗憾。杜红知道自己封住了他的话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子男人出现在门口,屋子里所有的医生都站了起来,大声叫道:“院长!”脸上不仅溢着笑容,还带着感激。

    杜红想,参加会诊的医生名单,肯定是这个高男人定的。为什么不由我来定呢?说到底,我的痛苦,与眼前这些男人没有真正的关系。我只是他们利益的一部分。这样一想,杜红更加坚定了逃避这个会诊的决心。

    就在那个高男人坐到主席位置上时,杜红的电话响了。

    他掏出电话:“喂,队长啊,出现场,杀人啦?枪带在身上。里面只有三发子弹了。昨天将两发打进那个逃犯腿子里去了,你多带一夹子吧。好,我马上就到。”

    说完,杜红站起身,对医生们说:“对不起,有个案子,会诊改天吧。”

    说完,杜红转身就消失掉了。

    医生们失望地摇摇头:“警察怎么是这样的。”

    呆在脑子里的女妖

    杜红的头一挨到枕头,脑子里的余另就坐到了审讯椅上。

    他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游魂,竟然从审讯台上站了起来。他走到余另身边,回过头来时,看到他坐着的地方,另外两名警察正在摆弄一幅象棋,他们的脸上带着欺骗的神色。

    余另对杜红说:人从生到死都是一场骟局。

    杜红想,人们不是说没有鬼魂吗,现在自己就成了一个游魂,很显然,人们说的都是屁话。不然,我根本就不会成为一个游魂,站在这儿。他记起有人说游魂的身上是湿的,他摸摸自己的衣服,发现自己的衣服干干的,与人们说的有出入。

    余另对杜红笑笑。

    余另说:按你们警察的属性,你必须弄清楚你是怎样变成一个游魂的。但是,因为这里太自由了,没有方向,没有限制,唯一的根源,就是你从人变成游魂的情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死法',死这个字,太灰色了,惨兮兮的,可是当你成了一个游魂之后,你最先得感谢这个字:死。在游魂的世界里,它应该叫'升',叫'化',叫'飞',它是游魂世界里最美好的词条。不像人,总是把它当成一个骗局的终点,而且把它打扮得那样灰色,让许多人产生恐惧。

    余另说:你成了游魂之后,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学唱游魂的魂歌,它的名字叫做升或者飞或者化的颂歌。在人间,可能会被恐惧地叫做死亡之歌,在民间还叫黑暗传。但是,游魂的魂歌唱起来很自由,唱法很多,无拘无束,任何怪腔怪调都是游魂美妙的音乐,它充分体现出游魂的本性。

    说完,余另笑了笑。

    在余另的微笑里,杜红醒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凌晨2点。窗外无光,妻子香纸睡得很熟。他的头脑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变成游魂。但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余另没给他一点儿空闲时间,余另像个女妖一样,始终呆在他的脑子里。

    现在,他醒了,余另在审讯室的情景又来了。

    杜红问:住址,年龄,婚否?

    余另说:准确地说,我应该住在地址里面,我的年龄应该住在我的身体里面,而我的婚姻又住在我的年龄里面。你这话问得有水平。而且,你将这三个东西连起来问,更有意思。

    杜红说:请直接回答问题!

    余另说:你们警察总是给人一种冲动的印象,你也不例外。其实,我说的每句话里面,都有你所需要的词语。这不能说我没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只不过我将这些问题,用另一种方式回答出来了而已。

    我还先说住址吧。答案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现在就住在看守所里。这是最真实的答案。在这之前,我经常住在一间床上,然后才是一间卧室,然后是才是一套房子,然后才是一条街道,然后才是这座城市,然后才是这个地区。而对我最有意义的则是住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这种地方,比任何住址都好。

    我还是不逗圈子吧。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就住在苍茫花园,就是我们城南临河的那片地,也就是你们抓我时我所在的那套屋子。那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也许你们不会相信,一个在北京、上海和广州都有房产的女人。怎会在苍茫花园住一套仅仅40平米的小房子。原因非常简单,我喜欢住小房子。小小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小女人,一天天过着小日子,是我所向往的事情,这也是我的住址的属性。其实说这些事情,应当是一种很简单的事情。

    杜红问:好好好,住址就说到这儿,年龄,婚否?

    余另说:28岁。至于婚否,就很难回答了。要说我没结婚吧,可我经历的男人比许多结了婚的女人还多。要说我没结婚吧,可是我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间小屋子里。在我那间小屋里,根本就没有婚姻存在。婚姻只需二个“一”就够了,也就是一间房子和一个男人,可我有许多房子和许多男人。婚姻至少是家里面的事情。可是,我与男人的接触,从来不在我的房子,而是在饭店里,在汽车上,在飞机里,甚至在许许多多惹人瞩目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我有婚姻的话,也是在很多人的目光里,在屋子外面的世界里,而不在我房子里,不在我的家里,更不在我的心里。但是,我需要男人,需要婚姻的内容和实质,我没有一点儿婚姻的形式。即使你问的是法定的婚姻,我似乎也无法回答你。因为我很多时候,感觉不到婚姻的存在,而在很多时候,我的身边又躺着一个个男人。他们让我感觉像在婚姻里。有的,我会和他们过很长时间,感到自己就是在过着婚姻生活。所以,即使我从没跨过婚姻的门槛半步,但是,我又觉得自己就是结了婚的女人。

    杜红觉得,她这样回答问题,似乎正是自己想要听的,也许是自己的心想听到的。可是,他记在审讯笔记上的字并不多,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字,像掉了队伍的蚂蚁,六神无主地在纸上乱跑。倒是他的手指,在听她说话时,不知不觉地画了一幅素描,仔细一看,竟然是余另。

    杜红很烦自己,一把将素描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到纸篓子里去了。他这样做时,余另像看透了他的行径,冲他一笑。他的脸就热了起来。

    杜红说:余另,我们与你即使是初次接触,但是,对你的所作所为,人物品行,不会生到哪儿去,用一句话说,都是熟麻雀。熟话说,歪江湖,正道理。我们发觉你不仅是个讲道理的人,而且是个很智慧的人,你的智慧不同于那些专家教授,也许他们的智慧是学来的,而你的智慧是自己闯荡出来的,是向社会学来的,是活的。从这一点来说,如果你回到正道上来,干什么你都会干出一番成就来的。只可惜,过去你选择错了,走错了路,直到现在,你仍然一直在往下错。现在的关键就是,我们想知道涉及到老狼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回头是岸,重新选择自己的路。所以,我想知道,老狼现在在那儿,那个小男孩是谁?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余另说:杜警官,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我也想尽快告诉你们。可是,你们总是打断我的话,没让我有说出来的机会。

    杜红说:你快说!

    余另说:我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条件,非常小,我保证。

    杜红说:什么条件?我们是不会和你讲什么条件的。

    余另:你不讲条件,我也不在乎,前面,你们不是听到了吗,我正在按我的想法做。

    杜红说:好,好,让我们听听你的条件。

    余另说:我的条件也没什么,只是请你们听我讲述一个故事,你们一定要让我把话讲完,不要打断我的话。

    杜红说:这个简单,我们满足你的要求。但是,你一定向我保证,你不能通过讲故事拖延时间,更不能对那个孩子有一点儿伤害。

    余另说:从我来到这儿,我就向你们作了保证,老狼不会伤害那个孩子,除非你们对我怎么样了。在没听到我的确切音讯时,他不会有任何轻举妄动。

    杜红说: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余另一笑,然后说:我们没有任何目的,只想要你——杜警官听完我讲给你的故事。准确地说,这次绑架案,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不是别人,恰恰是你——公安部表彰的劳模——杜警官。

    杜红也笑笑,说:余另,你做了几天的戏,莫不全是为了今天好血口喷人?

    余另说:你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你听完了我的故事,你自然就不会否认这一点了。早在二十年前,在你刚刚当上警察时,我就认识了你。我结识老狼,也正是你的杰作。

    杜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肌肉扯了一下。

    杜红说:请你不要编故事。

    余另说:你不要内疚。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你的脸色告诉我,你一定想起了我。就是那天,在旅社的那间小屋子里,我永远记住了你。

    余另眼含泪水。她有些哽咽。

    她说:那天,我一直看着你的眼睛。那时,你看上去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你的眼睛里,始终让人感觉到有一种怜爱。我想,你应该那时就像现在这样,一看到我,就会对我产生一种怜悯。但是,那时,你根本就没看我一眼。你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没有任何人。你的眼睛里只有你自己。

    杜红说:这不可能吧,我那时才从警校毕业,记忆力够好的了,我怎么就没有任何印象了。

    余另说:你在说谎。那时,你的眼睛里只有你自己。可是,我们不仅认识,而且,是你亲手毁掉了我一生的幸福,就是你,让我无辜地受了三年劳教。今天,我能够坐在这儿,也许正是你的功劳。

    杜红说:这可能吗?你劳教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一切是我一手造成的吗?

    余另说:那天,从你为我套上那只银灰色的手铐开始,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只要能出来,我一定要找到你。你知道我是怎弱从一个农村女孩子一步一步来到城里?你知道我过去是一种什么的生活?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是一个生命,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说到这儿,余另哽咽住了。她无法再说下去。

    余另歇息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还是讲述我的故事吧。

    继父有着狼一样的目光

    自从余另长成少女后,母亲的眼睛就没有一天离开过她。

    母亲的眼睛不离开她,是因为继父。继父时常盯着看余另,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母亲看出了继父的心思。一天夜里,母亲一脚把继父比床上撂了下来,继父的头撞在地上“轰咚”一响。继父在地上闷了很长时间,然后爬起来,对母亲说:“没有这一脚,我还当她是我女儿。有了这一脚,她就不是了。她和你一样,是我的婊子。”

    继父说这话时,母亲害怕了。她抱着继父,啜泣着,哀求继父:“你不能这样,你是她的爹,她也姓余啊,你千万不能害她呀。”

    继父在母亲的哀求里,眼睛变得贼亮。

    继父自言自语说:“不怕贼偷,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我就是那种爱惦记的贼。”

    母亲的眼睛再也不敢离开余另。就连女儿上茅房,她也在外面守着。她在心里一遍遍对女儿说,我要守好你,不让那贼沾上你一星半点儿。

    在母亲的守护中,余另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动人。就连母亲自己,看着女儿的模样都会心生嫉妒。她一边看着女儿,一边设想着万一女儿遭到她继父揉躏的情景,她的心就会疼掉。可是,每每看着女儿时,她又忍不住这样设想。她的心在一次次设想中遭到抽打,她的恐惧也在一次次设想里,变得更加敏感,更加脆弱。

    少女余另不愿与父母任在一起。

    她害怕继父的眼睛。她感觉到,他总是从母亲的背后,或者侧面,或者更远的地方,把一网眼光罩在她身上,像狼的目光罩在她身上一样。表面上,他的眼睛里又始终带着一种或有或无的笑意。当母亲转过身来,面对他时,他眼睛里的笑意很快就变成一种阴冷。后来,余另习惯了继父的那种眼光,她天真地以为,有母亲的身体挡在她与他之间,一切都可以得到遏制。

    事情恰恰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从读初二开始,余另就不想读书了。乡村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读到初二之后,就怎么也读不进去了。她们常常聚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唯独余另想的不一样,她想上班,想当工人。她的同学都笑她,说她异想天开,一个乡下女娃娃,想做城里人,想上班当工人,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余另不信邪,她说:“我就是要当工人。”

    第二天,余另把书、本子、笔全给了同学。她来到老师办公室,对老师说:“我不想读书了,读书没有一点意思。”

    老师看着她,一声没吭。很长时间老师只是看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不住地搓着一双手指。

    余另就再说了一遍:“我不想读书了,读书没有一点意思。”

    老师长时间沉默之后,像变了一个人,笑着说:“哪你说做什么有意思?你能不能说具体一点。”

    余另感觉到老师把她当成了家长,而不是当成他的学生。她很不适应这种变换。她也笑笑,还是搓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搓着手。她的手指都被她给搓红了。

    老师一下了拉住了她的手,说:“是不是因为你长成大姑娘了,心里有了烦恼?”

    “你才有了烦恼呢。”余另想都没想,话就这么冲着老师出了口。

    余另的话让老师很失望,他放开了她的手。余另又将两只手搓在了一起。

    老师站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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