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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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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面前经常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位老妇人,安静地坐在床上,被四周圣洁的白色簇拥: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使。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安详的眼神,一点也不亚于蒙娜丽莎。她有时候淡然地看着墙壁,有时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常常将自己的双手绞在一起,像小女孩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那是一双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手,纤细、白皙,没有老年斑落户,更没有苦难的沟壑纵横。那绝对是一双弹钢琴的手、绘画的手,或者是写诗的手,如果她出身名门的话。但她降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之家,嫁给了一个知识分子,但依然是贫困的农民家庭。命运注定了这双手与艺术无缘,只能在庸俗忙碌的生活里进进出出。这双手安慰过哭泣,抚摸过苦难,唯独与幸福绝缘。

    夕阳将最后的光辉投入室内,老人眼神更加和蔼,和蔼的如同一泓收拢了波光的溪水。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老人抬起头来,与进来的人慢声细语地交谈着。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她用惊人的平和掩饰了她的病情。怜惜、绝望等等一切喜欢在黑夜里出没的事物,全被她平和的眼神镇压了。

    远方那些熟知的事物依次穿过我的记忆:土屋、猪圈、枣树、柴垛、地瓜窖,还有一位抱着柴禾的小脚女人、六个高矮不一打打闹闹的孩子。我从众多的孩子里面认出了自己,一个背着瘦长身影赶路的少年。我多想喊住他,问他一些有关小脚女人的话题。但我阻止了我的做法,眼前这个安详的女人正用渐渐失去光泽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的目光潮热,赶紧装作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人,转身离开,到病房外擦拭我的眼泪。

    我再次进入病房,老人又在摆弄自己的手指。她的手已经失去血色,变得苍白,那是一种犀利的苍白,直刺着我的眼睛。我把我的手伸过去,与她的手摆放在一起,两个人的手竟是如此的相似。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就像一枚崭新的绿叶握住了苍老的根。我们相视而笑。此刻,华灯初放,静谧的夜色悄悄流淌,我听到了窗外虫子的叫声。

    那些沙突然闯入我的脑海。那是她最小的儿子出生后不久,她摇晃着身子,用簸箕溜着刚刚烧热的沙土。那些银白色的沙土瀑布一般从簸箕里流向土布袋,我以为那是一个母亲表达感情最优雅的姿势。她最小的儿子被温热的沙土包裹,舒坦得双脚乱蹬。她笑了,俯下身子,用不再年轻的脸颊亲吻那张鲜花般的脸蛋。

    她的这些举止让我想起辽阔的大海。没有人看见她胸中的波涛,但这些波涛一直在另一些生命里汹涌着、延续着。

    68岁那年,在一个柔软的春天,她将生命定格在无限里。那一刻,她的目光更加安详,安详得令我心碎。

    2011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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