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已经怀孕时,秦半两在她的心底已悄然褪色。她重视这弥足珍贵的一次受孕。在过去的五年里,她毫不怀疑自己已经失去怀孕的能力,所以当医生说她怀孕了,她脱口而出说“不可能”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过去对于子宫的破坏,造成无可挽回的错误与伤害,而今却能在安全期怀孕,她称为奇迹。她一并想起许多,比如曾在南海观音前烧香许愿;曾多次向自己佩戴的玉观音祈祷;曾对茫茫苍穹哀求,虔诚地恳请赐她与水荆秋共同的孩子,只是在对水荆秋怨恨以及爱渐平淡的过程中,她全部遗忘。
那是她第一次烧香拜佛,紧张又羞涩。她许下关于孩子的愿。香灰掉在手背上,烫起了泡。她磕头时还在猜想菩萨的意思。金身莲花座,光芒四射,慈善大爱的面容让众生下跪诚拜信服。她在庙里买了一串佛珠。去阳朔与水荆秋会面后,佛珠不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这暗示什么。无论如何,她愿意把孩子看成菩萨所赐,上帝所予,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孩子的命运。
水荆秋很晚才打来电话。他携妻带子在郊区度周末,极为不便,对她无时不惦念,无刻不担忧。旨邑相信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在汉营心念曹,分身乏术,两难舍,一个旨邑心怀感恩,另一个旨邑暗自讥讽。这个长了翅膀的男人,在全世界飞行,最终仍被日常俗世粘连,他必定没有料到,会有东西将他拉到日常之下,就像疯狂的年代,人们不相信自己崇拜的伟人也会拉屎。
旨邑横卧沙发,手抚腹部,知道它是水荆秋的难题,他如何来解,她没有把握。他绝不可能马上做出回应。也许他们需要漫长的斗争。她甚至预料他会毁她求全。她的思想左冲右突,全无对策,反而从容笃定,持孕妇的仪态与语调跟水荆秋说话,显得慢悠、负重,生死两茫茫。
“没事吧?”水荆秋问。
旨邑平静地回答:“有事。”
“怎么了?”
“有喜了。”
旨邑说完,紧张等待水荆秋的反应。水荆秋“啊”了一声,仿佛掉进了深渊,沉寂片刻,说,不可能吧。旨邑问他什么意思。水荆秋说不是安全期么。旨邑现在不想讨论安全期是否安全,这犹如果实面前谈论花朵,无关痛痒。她始终把握住问题的关键:她的确“有喜”了。这非她的意愿。既是喜,理当高兴才对,怎么如此不堪负重。水荆秋重叹一声,说道:“是我作孽,报应来了。”
水荆秋的态度不是旨邑期望的,却是她预料的,但没想到他这样语气这么直接,听不出一丝温婉,她心里杂味纷呈,枝枯叶落“什么报应?我们有谁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水荆秋只是沉默,仿佛连在电话线里的他只是万籁俱寂的漆黑,没有星星,有风声,没有时间。漆黑很快漫延到旨邑这头,她沉浸在压抑的黑色里,等待一颗星,或者一线光明。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受难的是她。她慢慢意识到,无论如何,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如拉开厚密的窗帘,水荆秋开口了。他问她对此事的想法。旨邑回答她想生下来,她喜欢孩子,更何况是和他的孩子,她梦想的孩子。她说得近乎抽泣,水荆秋回答他知道,他都懂,如果不是现实处境,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高兴非常,但眼下真是毫无退路:“宝贝,你要生下孩子,叫我如何做人。我无法对你和孩子负责,在现在的情况下,我更不能抛妻弃子,你这等于取我的命。”旨邑刻薄道:“什么情况下可以抛妻弃子?我不会去要求你怎么做。”水荆秋急得团团转,声音也似在来回踱步:“呃呃,你这孩子,尽逼迫我,你该为你自己着想,这也是毁你自己呀!听我说宝贝,你才三十岁,还有很多机会。我的生活已经很糟糕了呃叫我怎么说呀!”
水荆秋似有难言之隐,然而旨邑太自我专注,完全失去了先前那种对信息的敏感捕捉与判断,她甚至认为水荆秋说任何话都只是为了叫她拿掉孩子。她言之凿凿,说如果做掉孩子,将无法怀孕,这也是医生的警告。水荆秋“呃”声不断,仿佛出了生理毛病,他似乎整个身体淹没水中,只剩脑袋浮在水面。他嗡声嗡气,说现今科学发达,生活水平不错,一定能调理好,对身体及将来生育不会有什么影响。许是穷极无措,他愚蠢例举梅卡玛做过两次人流以后,再怀孕生子的事实,惹得旨邑更为不快,说道:“现在拿我和梅卡玛比,你的梅卡玛是女人的标准吗?我不需要榜样,我不需要和她取得一致。”
与水荆秋通话前,旨邑并没有完全想清楚,是否把孩子生下来,倒是谈话的过程帮她理出了思路,好似一条水流,顺着水渠流到某个地方,在那里拾到了现成的答案。
她煮了鸡蛋面条,吃后躺下了,不敢乱动,害怕流产。一只飞虫停在白色天花板中间。银色吊灯上落了灰尘。屋子里空空荡荡。处境的狼狈使她脆弱无比。在这一瞬间,她原谅了许多的人和事,也改变了过去对原碧的看法,原碧的生活与爱情,原是比她真实幸福的,她从内心深处希望秦半两守在原碧身边,并以自己试图找回秦半两为耻。她不配拥有秦半两的爱,与他过去的种种,动情的、喜悦的、美好的、爱恋的,皆因腹中的小生命变得遥远渺小,隐约含痛。她在内心已经脱去大红绣绿,大俗大雅的时装,给自己披上了丧衣。脱去鲜艳的外壳,慢慢蜕变为一个慈祥的母亲,近在上午时为爱情而躁动的女人心,如今气息奄奄,属于母亲的强大脉搏正在起伏。仿佛一场巫术的道具,这个蜕变过程,需要一场眼泪,一片回忆,一次反省,一些设想,还有只有自己熟悉的阵痛——她感到秦半两早已深入肌体,剥离他,她将体无完肤。秦半两牵了她的手,是她放开了他。她讨厌后悔,竟也渴望从头再来,勇敢而无情地抛弃水荆秋,永不对已婚男人心存愧疚。她软弱无力,独自躺在结局里,再次认清自己与水荆秋之间的爱,她的忠贞,他的体贴,全是伪造。如果她知道一切将变成灾难,她现在便有充足的理由认定:精子有罪孽,胎儿有善恶。感情是胎儿手中的玩偶,胎儿并不是爱情的试金石。
阿喀琉斯深谙主人心情,郁郁地趴在她的对面,看她抱着沙发垫哭出声来,便伸过头舔她的脸。她脸色疲惫,发髻散乱,珍珠耳环掉到地上,哭得十分投入,完全不理会阿喀琉斯的友谊,阿喀琉斯百无聊赖,趴在她的鞋子上东张西望,仿佛在寻办法逗她开心。
夜里九点多,稻笫来电,问旨邑身体如何,饭否,如若方便,她想前来拜访探望。旨邑欲知原碧后来的事情,便答没有问题,要稻笫顺便带点口味虾来,她想宵夜。阿喀琉斯见主人起来,摆尾欢喜。旨邑略作梳洗,只见镜中女人,与上午之时判若两人,眼神里青春明亮跳跃激情的光消失了,代之以平和慈祥宽厚,并且不在乎见稻笫时是否漂亮,只随便换了宽松棉质长裤,还担心裤腰过紧。
稻笫着实为她的简朴着装诧异,同时高兴她在她面前如此随意,证明她们的感情已趋自然与和谐。她不光买了口味虾,还带了啤酒,以及喝酒聊天的花生米、小鱼干、凉拌菜。她身体健康灵活,行为举止得体,让旨邑想到肚子的胎儿,或许会长成稻笫这样的孩子。
旨邑想起秦半两。她心有些乱,起身洗净双手,坐回来,随意问起婚纱店里的事。稻笫说秦半两一直没有回来,表姐找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后来打通他的电话,他竟然说,要重新考虑结婚的事情。
旨邑的心往上一跃,瞬间掉落更低处,在一个听不到回响的深渊,震颤。
“我猜想他另有所爱。那被爱的人有福了。”稻第假扮上帝的声音。
对旨邑而言,在水荆秋之前的男人,如蜻蜓点水,她的心灵如管乐器,依次吹出各种不同的音调,吹气一停,响声就停顿了,全无留恋,从不回头;到水荆秋以及秦半两,她的心灵变成一具弦乐器,弹过之后,弦的震动仍然保留某种声音,直到那个声音不知不觉,逐渐消逝。
旨邑不懂上帝的心思,他想方设法破坏她和秦半两。首先设置了水荆秋,继而让原碧成为障碍,当他预知这个障碍将被粉碎,便使用更为凶狠的一招,派一个胎儿进驻腹中,从根本上瓦解她的梦想,不许她自由,不给她选择。上帝的仁慈都给了谁。然而,孩子又是她愿望的实现,是无数次虔诚祷告的结果。
一切迫在眉睫,她仍对原碧心生同情。一面觉得秦半两对原碧不负责任,如果他真的就此放弃原碧,那么,在爱情面前,他既草率,又伟大,而她此时却无法与他一起承担与分享。她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女人。
旨邑再次与水荆秋沟通。水荆秋认为一旦旨邑生下孩子,他的前半生毁了,所有的关系乱了,家庭没了,年近半百从零开始,不堪重负。旨邑觉得他说得有理,但有理也不能压倒她的命运,正如某些深奥的推理可以使论敌哑口无言,却不能使人信服。他说她的牺牲将是伟大的,要她相信,他若离了婚跟她,同样会离婚再娶别人。她说她不要什么伟大,只想做一个能生儿育女的普通女人。他请她不要生下来,他会对她永远感恩,因为她崇高的付出。她叫他不要将她捧上神坛,她只想要孩子。
他们像商人谈生意那样,彼此执著于自己的利益,并试图说服对方,谁也不想因为伟大而崇高的牺牲毁掉终身。她觉得他给她戴高帽,灌迷魂汤的做法十分可笑,他以为她仍是恋爱中的女人,哄哄就解决了问题。她已不是那个曾经爱他而柔弱的女人,她体内的另一个生命赋予她坚强与理智,她觉得她的言行,都是与腹中孩子商量的结果。她并非势单力薄。
接下来他苦苦哀求她(他的后悔一定比“不近女色”之类的警告更多),从他知道她怀孕起,他说话就呃声不断:“呃叫我怎么跟你说呢?我是爱你呀,可我在爱你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呃我多么希望从来不曾遇见你。我是什么东西呀,我在谁面前都不是人了呃我的宝,我多么不愿伤害你呃。”
她哭了,感到是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一滴冷,一滴暖,一串冷暖。她呜呜哭出声来,仅存的那丝爱将她勒痛了。他的感情多么真实,她的心都化了。她想到他的温存体贴,顺境中的爱那么甜蜜,如今遇到坎,他的所有甜言蜜语都只是为了脱身。他听到她哭,她的哭扎进他的心窝,他把疼痛说与她,说他会用一辈子来弥补她,疼她。她虽如水草一般摇摆(摇摆的是感性,她时时为他的处境着想,对他的描述深以为然),根底却无法动摇(正如孩子在子宫盘踞)。他感到她远比他想象的执着,便小心提醒她,她曾说过决不为难他。她哑然失笑,惊诧他此时提起这话,竟然不以为耻,便回答道:“你知道我受过委屈,家庭冷漠,没人疼爱,你说过呵护我,决不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