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边缘

    当一股无声无息的暗流涌过来时，小鱼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身边一块突出的珊瑚礁。这水流来得突然，排山倒海一般，小鱼几乎窒息。她金色的鱼尾已经在这次艰难的旅途中被暗礁挂掉了几片鳞，血迹还隐约可见。

    当小鱼筋疲力尽地松开手臂时，她惊喜地发现，几丛海藻后面露出一个珠光忽明忽灭的洞口。她找到海底女巫心嫫的住处了！

    小鱼打起精神游到洞口，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音说：“无所不能的心嫫，我来请求您的帮助！”

    黑沉沉的洞口慢慢亮了起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小鱼欣喜地循着亮光游了进去。这洞穴很直，也不深，洞壁上缀着大颗的珍珠，幽幽地发着光，随着水波的晃动一时明一时灭。心嫫灰色的头发披散着，几乎遮住她整个身体，样貌看起来是个中年的妇人，慵懒地半卧在鲜红的珊瑚榻上，榻沿有柔软的海藻垂下来。小鱼在心嫫的榻前停下，鼓起勇气说：

    “心嫫，请求您帮助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心嫫打量了小鱼半晌，直起身来“不惜任何代价？”接着仰头大笑起来，灰色的长发在水流中飘舞缠绕“啊哈哈哈哈，小人鱼，你有什么可以作为代价？”

    小鱼没有料到心嫫会有这样一问，是啊，我有什么可以作为代价？她局促地摆动了一下鱼尾，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嫫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发话说：“好吧，说说你要我帮你什么。”

    意外的转机使小鱼又有了勇气，可是她想要求助的事在人鱼们看来是太过离奇，所以她犹豫着没有立刻开口。

    心嫫并没有介意小鱼反应迟缓的意思，她象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几百年了，，想不到又有人鱼来和我交易。”

    心嫫突然从榻上坐起来，冷冷地问道：“小人鱼，你该不是要我帮你变成长着两条腿的人吧？”

    小鱼抬起了头，期待地望着心嫫，她发现心嫫灰色的眼睛里有她分辨不清的神情，象是怜悯，又象是嘲讽。她不自觉地畏缩了，但是随即扬起她的头来说：“是的，心嫫。而且，——”

    心嫫怀疑地盯着小鱼“还有什么？”

    “我还要一对翅膀！”

    令小鱼感到意外的是，心嫫听了她的话，并没有象她预料的那样拒绝或者表示嘲笑。

    心嫫重新躺回到珊瑚礁榻上，好象根本没有刚才那番问答似的，闲闲地问小鱼：“你可知道你们人鱼公主的故事？”

    “知道，心嫫，”小鱼恭恭敬敬地答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异想天开，希望得到人类的爱情，还有什么不灭的灵魂，结果落到那样悲惨的下场，”心嫫的声音随着海水漾开，听不出她的语气中带着怎样的情绪，也许根本对于人鱼公主的故事不置褒贬。小鱼谨慎地沉默着，小心留意心嫫的神色。

    “你呢？小人鱼？你为了什么？”心嫫漫不经心地问。

    小鱼知道心嫫一定会有这样一问，迟疑了一下，答道：“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他是谁？”心嫫并不表示惊异，小鱼的回答在她预料之中。几百年了，还是只有那种神奇的感情可以让怯弱的小人鱼有勇气到她这里来。

    小鱼听到心嫫的问话，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笑容“他是一位天使，——这就是我请求您给我翅膀的原因啊！”心嫫温和地看着小鱼说：“你知道我的规矩吗？”

    “知道。我愿意尽我所有换取您的帮助。”

    心嫫摇了摇头“当年人鱼公主那样的美丽尚且落得结局悲惨，你凭什么自信你可以得到他的爱情呢？”

    “心嫫，我并不自信，可是，我决意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和我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也强似在这冰冷的水底活过千万年。”

    “我就在这海底过了千万年，”心嫫皱起眉头说“只有你们愚不可及的人鱼才会去追求什么爱情！”

    “他也爱上你了吗？”心嫫接着问。

    小鱼的笑容黯淡下来，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

    “哼哼，当年你们的人鱼公主也是这样。你不怕也象她一样化为海上的泡沫吗？”心嫫盯着小鱼的眼睛问。

    小鱼躲闪着心嫫的目光，轻声地说：“请您帮助我。”

    心嫫沉默半晌，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粒银色的珍珠，放在手心，伸到小鱼面前。

    “它可以帮助你。明天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你吃下去，就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不过，你只能在空中飞翔，如果你的双脚接触到地面，就会立刻化为一尊石像。你能想象人类看见你怪怪的样子会怎样指点议论吗？你也不能再回到海里，你的身体一经接触到海面，冰冷的海水会升腾起灼热的火焰。你唯一幸运的机会就是，他和你在一起，——你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可以属于你。”

    小鱼定睛看那颗珠，它在心嫫的手心里熠熠生辉，外面裹着一层淡蓝的光晕，美丽极了，可是冷森森的让她有些惧意。她小心地将它拿起来，凝神望了它一会儿，抬起头说：“心嫫，我可以拿什么作为代价？”

    “声音。”心嫫漠然地说：“你的声音。”

    “好的，心嫫。”小鱼无力地回答。

    心嫫卧在塌上沉默半晌，缓缓地说：“当年你们的公主用她的声音交换了我的魔法，她还有世上最美丽的眼睛，最美妙的舞姿，可是最后，她还是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小人鱼，你没有了声音，还有什么可以去征服他？”

    小鱼怔怔地想了许久，轻轻地说：“我，——只有我自己。”

    “好吧。小人鱼，你让我动了恻隐之心。你的声音我给你留下一点儿，你可以对他说一句话，只能说这一句话，你想想吧，你想留下哪句话。”

    小鱼脸上闪过一丝欢欣的笑意，啊，我还可以对他说一句话。我最想对他说什么？我说哪一句话能够留下他？我想对他说，我爱上他了，带我一起飞吧。可是她看不清他的心。

    心嫫问：“想好了吗？”

    小鱼抬起头，目光迷离“就让我叫他的名字吧。”

    心嫫看着她，缓缓地说：“好吧。”

    小鱼离开这洞穴时，心嫫叫住她“小人鱼，你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

    小鱼回过身“阿瑟，”她微笑着说：“他叫阿瑟。”

    深蓝的夜空下，几点星星闪着微弱的光。在一处僻静的海滩，小鱼轻轻游近岸边，她在平时习惯倚靠的一块礁石后面停下，拿出那颗晶亮的珠子来，捧在手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海潮层层涌过来，拍击着海岸，涛声很大，她听不见自己急促的心跳。远远的海面上有船帆和桅杆的剪影，在天和海相接的地方，是薄薄的月亮的光华。

    小鱼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再看一看自己的样子。她纤小的身体半浸在海水中，束着一件用墨绿色的海藻编成的胸衣，几朵金黄的海葵缀在胸前，乌黑的头发从肩头泻下。她伸手探进波光粼粼的水中，轻轻抚摩了一下她金色的鱼尾。再过一会儿，她就永远失去它了。她的身体冰凉，她们人鱼是没有体温的。小鱼想起了阿瑟的手，是那双手让她知道了温暖的感觉。

    那天晚上，小鱼象平时一样游到这里。在这样寂静的海边，在这样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夜晚，她喜欢隐蔽在涛声中望着悠远的夜空出一会儿神，喜欢想象远远驶过她视线的船只上有些什么样的人，还有，岸上影影绰绰的灯火也让她神往。

    那天晚上，小鱼就坐在那块礁石上，象平时一样打发夜晚的时光。

    阿瑟是怎样出现在她面前的，她至今也回忆不起来。她只记得他那天晚上的样子，和他那声问：“你叫什么？”

    小鱼看见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很短的头发，白色麻布的衣衫，背后有一双银色的羽翅。

    她在夜色中看见他隐隐约约的笑容，忘记了害怕，轻声回答道：“我叫小鱼”

    “小鱼，”那个人重复了一遍，微笑着对她说：“我叫阿瑟。你常到这里来吗？”

    “是啊，我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你从哪里来？”

    “我？我的家离这里很远。”

    小鱼没有接触过陌生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呢？你住在海底吗？”阿瑟问。

    “是啊。”小鱼说。

    “你白天做什么？”

    “我们采珠。”小鱼说“海底有很多珍珠。”

    “采珠做什么？”阿瑟问。

    这问题没人问过她，真的呢，采珠做什么？

    小鱼想了一想，说：“不采珠又做什么？”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你呢？阿瑟，”小鱼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还有些不习惯“你都做些什么？”

    “飞。”阿瑟说“我们在任何让我们喜欢的地方停下来。”

    那么他也离开过很多地方了，小鱼想，我一生也不会有机会离开大海。

    “那你去过很多地方了？”小鱼羡慕地问。

    “是啊。”

    “你也喜欢这里吗？”小鱼问“你会停留多久？”

    阿瑟微笑着看她“不知道。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小鱼向阿瑟问起海那边的事物，听阿瑟说高山、森林、沙漠，说人类。说各种动、植物。她对于花格外有兴趣，当阿瑟说起陆地上的花会散发出香气时，她神往不已，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那几朵海葵，幽幽叹了口气。

    那是小鱼初识阿瑟的夜晚，她知道了原来她佩带的花儿是没有香气的，尽管永远也不会凋谢。

    第二天晚上，当小鱼来到那块礁石边时，她发现阿瑟已经坐在那里。互相问好之后，他示意小鱼坐到他身边，然后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小鱼看时，惊喜地叫出来：“这就是陆地上的花？！”

    她接过去，欣喜地看着这束还带着露珠的花，深深地嗅了一下，半天才说：“原来花香是这样的。”

    “是怎样的？”阿瑟微笑地问，带着点玩笑的味道。

    “是只顾得吸，忘记呼啦！”小鱼说。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阿瑟笑了“你说话很特别。我喜欢听你说话。”

    小鱼有些难为情，又感觉欢喜。

    “这花儿叫什么名字？”小鱼问。

    “百合。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所以特地问了我的族人。其实我以前没有注意过花，那么多，很难记得名字。”

    小鱼感激地望了一眼阿瑟，发现阿瑟正注视着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她不知所措地把视线落到手里的花束上，细细地打量每一朵花。那些花朵在月光下是暗暗的黄色，花瓣上有露水映着月光。

    要是在太阳光下，不知道该是多么好看，小鱼想。可是，我怎么能够走到阳光下的草地上去呢？

    小鱼轻轻摘下一朵花，除下头发上的海葵，将那花儿戴在头发上。

    阿瑟看着小鱼，提醒她说：“花是会谢的。”他捡起小鱼丢下的那几朵海葵“很好看，你不喜欢吗？”

    小鱼说：“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它们并不是花。”

    从没有人那样注视过她，从没有人送她这样新奇的礼物，而且，小鱼发现，她原来也是会说笑的，很长时间以来，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说话和笑。

    从那以后，小鱼的生活就变了无时无刻的等待，等待夜幕降临，等待阿瑟来到她身边。

    有一天夜晚，阿瑟告诉小鱼，有一群人在不远的海滩露营，有一个节目是放焰火“我带你去看，去不去？”

    小鱼惊喜之后又垂下头来“我没办法去。”

    “我有办法。”阿瑟微笑地看着她“我可以带着你飞。”

    那些日子的每个晚上他们都在一起聊天，听海上的涛声，看远处海滨的灯火。小鱼已经觉得阿瑟是她感觉最亲切的人，可是，她没有想过阿瑟可以带着她离开海水。

    阿瑟的建议让小鱼心动不已，她高兴地点头答应。

    当阿瑟展开他银白色的羽翅，稳稳地飞离海面时，小鱼兴奋地叫了起来，有一点害怕，更多是开心，因为阿瑟的手臂很有力，她很安全。

    曾经多少个夜晚，小鱼独自坐在礁石上望着远方，她的梦想缥缥渺渺，看不清轮廓，现在，她知道，阿瑟带着她飞进她的梦里来了。

    夜幕是软软的，暖暖的，随着海风的轻吹柔柔地抒卷，他们在夜幕下贴着海面飞行，月光将他们的剪影投在平静的海面上，缓缓向前移动。小鱼的身体纤小轻盈，阿瑟只用一只手臂牢牢揽在小鱼的腰际，当他们向更高的夜空飞去的时候，迎面吹来的风零乱了小鱼的头发，阿瑟伸另一只手将她的几绺头发拢到耳后。现在他们完全隐在夜幕中，海面上粼粼的波光在小鱼的双眼里如梦似幻，身体周围漂浮着的湿润空气中有隐隐约约的细语，在说着什么呢？是有个秘密吧？她不知道的秘密，关于前生和今世的种种因缘。

    阿瑟是谁呢？她又是谁呢？

    小鱼依在阿瑟的臂弯里，夜幕在轻柔的海风中舒软地拂着她的身体，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快看！”阿瑟指着前方，一声浑响过后，他们看见夜空中绽开一朵五彩的烟花，当无数颗闪亮的火星在漆黑的夜幕中散开时，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盛开，那些美丽的星星拖着光亮的尾巴在他们身边纷纷坠落。

    小鱼痴痴地望着这一片缤纷的景象，惊叹地说：“阿瑟，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东西！”

    阿瑟将头侧过来，贴近小鱼耳边问：“高兴吗？”

    阿瑟温暖的气息吹在小鱼耳畔鬓边，她觉得身周围的空气都漂浮起来，禁不住问道：“阿瑟，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梦里。”阿瑟望着远处，轻声说。

    “阿瑟，让我们飞得再近一点好不好？我想看得再清楚些。”

    “会很危险的。”阿瑟摇摇头。

    小鱼有点失望，可是不再要求了，那么美丽的东西，会有危险吗？

    “如果我会飞，我要把这些好看的星星都织到黑丝绸一样的夜幕上去，阿瑟，你说好不好？”

    阿瑟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傻孩子，你不要看它们美丽，转眼就变成烟尘了。”

    可是小鱼偎在阿瑟怀里，沉醉地望着身边纷纷坠落的彩色星星，没有留心他的话。

    烟花过后，他们在黑暗中平稳滑翔，耳畔清晰地传来一阵歌声，海边的露营帐篷中有人在放唱片。

    乘着海上的雾雾上的风

    放肆地飞翔

    赤脚踩着柔软的沙

    沿着梦的边缘走

    “唱的什么？”小鱼问。

    阿瑟微笑着对她说：“是快乐吧？还有勇气，甚至，一点挑衅。”

    小鱼不说话了，侧耳细听那飘渺的歌声。

    当天空回复平静以后，阿瑟说：“回去吧？”

    小鱼意犹未尽，可是感觉到阿瑟的疲劳，点点头。

    阿瑟将小鱼轻轻放到那块礁石上坐下时，小鱼象从梦中醒来，她想，阿瑟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呢？刚才经历的一切不是梦吧？她和阿瑟那么亲近。

    “累吗？”阿瑟问。

    小鱼心中有甜蜜的感觉漾开来，她望着阿瑟，摇摇头，不说话。

    世界又恢复了宁静，小鱼想要证明些什么，她要确定自己的快乐是真的。

    只有阿瑟可以证明。

    她想起听那首歌时阿瑟的微笑，他说，是快乐吧，还有勇气，甚至，一点挑衅。

    “我们是恋爱了吗？阿瑟？”小鱼鼓起勇气问，但是装出很随意的语气。

    小鱼期期地望着阿瑟，她希望看到阿瑟微笑的脸，可是月亮隐到云层里去了，她只看见阿瑟低下头望了她一会儿，然后长舒了一口气，也许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总之，没有回答她。

    小鱼的心暗下去，她有些失望，但是随即又安慰自己说，刚才的一切并不是梦啊，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呢？就是这样相处不也很好吗？她多么贪心啊！想到阿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小鱼羞得无地自容。阿瑟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平静地和小鱼说起别的事来。小鱼半天才定下心神，她竭力想留住适才的快乐心情，不去想阿瑟的沉默。可是那些日子每个夜晚的相聚，那束芬芳的百合，刚刚经历的心神俱醉的飞翔，让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她想要阿瑟明白地承诺她一点什么。她想了想，小心地问阿瑟：“你会一直这样陪我吗？”

    阿瑟仰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半晌，依然是沉默。

    小鱼已经经历了第一句问话的失望，这一次只是感到难过，不再觉得难堪了。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来一切都是她自己想入非非，也许，她这样问他还让他为难了。小鱼从礁石上跃入水中，回过头向在礁石上坐着的阿瑟说：“我说的话吓着你了吗？”她故做轻松地在海水里打了个旋，溅起一圈晶亮的水花。她在水中“格格”地笑着，大声说：“我说着玩儿的。”

    阿瑟望着她，不说话。

    小鱼重新回到阿瑟身边坐下时，阿瑟定睛看着小鱼，小鱼习惯了阿瑟的沉默，她自己在心中为他的沉默作出各种让她自己满意的解释。这时，她想，他有什么话要对她讲。他会说什么呢？是要回答刚才她问他的问题吗？小鱼微笑了，她仰着头，静静地凝视阿瑟，等他开口，等他说出她要的答案。

    可是，阿瑟依然没有说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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