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平静,两侧青山垂映,风扑面而来,有淡淡的茶树香。岸旁,不知名的野花轻轻摇曳,水牛专心致志地低头吃草,气定神闲。远处有人撑起竹筏,一支长篙斜插入水底,缓缓漾起波纹。船上有年轻的夫妇,怀抱着襁褓,露出一颗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百年修得同船渡,这缘分还被三个深圳的背包客分享了,他们的包鼓涨得厉害,有帐篷,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脚掌,嘴很甜,见了谁都认作老乡。
驳岸后,行了一段山路,深圳的背包客们紧随在后,到了公路上,找不见班车,就拦了一辆沿途叫卖饼干的柴油机车,派代表谈了个合适的价钱,一伙人就跟饼干一块挤在车斗里,掉头驶向晓起。
不记得转过了多少个山头,正被饼干车颠得五脏乱撞的时候,大家忽的兴奋起来,不约而同地高呼“停车!停车!”
眼睛看到了什么?梯田,开满油菜花的梯田!
自踏上婺源的土地,就被油菜花团团围裹起来。院前屋后、山腰河畔、村口郊野,时时处处都散布着那些金灿灿的十字花瓣,却丝毫不令人生厌,就如同天空的蔚蓝、山岭的青翠,这澄澄的金黄是婺源土地最华丽的肤色。
而眼前的这片油菜田,在空阔的山谷间整个地扩散开去,山岚浮动,缓缓漫过层层叠叠的梯田,河流从谷底蜿蜒淌过,更远处,是绵延不尽的青黛峰峦,粉墙黛瓦的村子,三三两两分布在盆地平坦处,才正午,却叫人想起了王维的“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和“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谢灵运的“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就分辨不清是谁个梦里的田园。
油菜田,像河流一样在大地上流淌,沃野千里的青黄土壤,漫溯在远山深处,不见源头,不见尽头,只有满眼金黄色的粼粼波光。
路过江岭,像是路过一个梦境,突如其来的美景,让人一个激灵,定下神来,却依旧恍恍惚惚。往往在事物的出现还不十分清晰的时候,需要有一道光芒,帮助心灵去找寻真相。当我们到达晓起的时候,村口的一扇门上赫然写着:“晓来曙光惠此地,起承旭日济诸天。”
第四日——江岭晓起田园诗画(之二)
村水口,野碧风清。
竹楼茶舍,水车咿呀转动,我们择了临水的桌子,手中的茶水腾起袅袅的薄雾。头顶,满是婆娑的樟树叶子。阳光碎碎地偎在脸上,挠得人痒。
午饭有糊南瓜,在婺源,永不缺少好胃口,荷包红鲤鱼、土鸡煲汤、粉蒸肉、野麂子肉都是吃在口中,挂念在心窝上。婺源最有特色的属糊菜,豆腐、番薯、南瓜,一概做成浆糊状,甜咸随意。几勺糊南瓜入口,绵软温热,妙不可言。
抬头便望见一座巍峨牌坊,题着“晓起村”三个大字,我疑心这又是作古附会的建筑,与恬静的村庄并不相宜。
晓起分作上晓起、下晓起两处,下晓起临公路,就喧闹许多,建筑依旧是白墙黑瓦,飞檐吊角,但巷子里多开办店铺,摆设些模样离奇的仿制古玩。也有专营茶叶的、瓷器的、砚台的,木雕铺子最有趣,工匠带着眼镜当人的面做活,那木雕还有特意用硫磺熏过的,斑斑驳驳,叫“做旧”只是那花纹,实在比不上寻常人家挂着蛛网的破旧窗扇。
巷子里,隐隐飘着些香气,有点像草木香,湿润而清淡。循着气味,就注意到墙边街角置着些桌子,摊放有小圆饼般的木头疙瘩,走近时,香气益发浓郁了。小贩说,这些是樟树的根,驱虫辟邪的。
村尾,一条青石板路在山谷田野间逶迤而去,一公里开外,上晓起的墙檐高树依稀可辨。这条路上,古徽州的商贩推着独轮车,在无数个黄昏和晨起禹禹走过,长年累月,竟在青石板路的中央,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槽痕。
上晓起的村水口,林梢如伞,枝桠探入平滑的水面,溪水淌过一个斜坡,腾起朵朵细浪。树下,有人端坐品茗。
溪边,有亭,四角飞挑,布幡飘摇——“方婆遗风”下置茶壶,旁有题注:“来去匆匆,请饮一盅,分文不取,方婆遗风。”村人说,方婆是婺源人,常年在路边煮茶,供给来往路人,却从不收取分文。她死后,婺源很多地方都以此效法,一盏清茶,噙着十分人心。
溪上有石墩子,过岸来是一处茶作坊。我先被一袭粉色吸引了,那沏茶的女子,长发垂间,腰肢婀娜,转过身来,那双眉眼立刻让人挪不开目光,真是江南的女子啊,粉腮浅靥,水一般的温柔款款。
尾随进了茶坊,就看见十数个地灶模样的砖台,有炉有铲。标牌上说这是中国仅存的水力捻茶机,清代造的,至今尚在使用。作坊最里,摆着两张桌子,一桌正围满了人,满眼就都是粉艳艳的,方才的女子就在其间,六七人一样的服色。
点了一壶茶,注意力却全在临桌了。一问才知道,这些人竟是中国第二代茶艺师,专程来晓起学习品茗的。授课的是一清瘦的中年男子,姑娘们称“齐叔”
一女子起身,提水,茶案上一字排开青花小盏。投茶之前,先将热水浇在砂壶和汤瓯上,烫壶,烫杯。泡的是上等的铁观音,茶叶入壶,喂水,盖上壶盖后,再淋下开水。两三分钟后,芳香漫溢。女子把茶水倒入茶洗中,第二道水立刻冲进去,片刻,斟茶。她用一个手指按住茶壶盖,将壶翻转九十度,壶嘴直冲下,迅速顺着已经排成一排的茶杯斟下去。开始叫“关公巡城”一带而过,每一个杯子都要巡到;最后叫“韩信点兵”逐杯点洒,那后边的几滴最是甘美。
齐叔添了茶盏,请我们一同品茗,入口则香冲鼻尖,暖流游荡,畅美不可尽言。品完了茶,齐叔问感觉如何,我答:“齿颊生香,如噙美玉。”品茶一道,我在门外之门外,有这一缕芳菲,能常常回味,真是意外之喜了。
别了茶坊的姑娘们,回到下晓起,投宿古樟饭店。窗口临一巨大樟树,挺拔高绝,据说在晓起建村之前就生长于此了。我仰面躺在树下的卵石地上,天色已暗了,樟树叶子簌簌地轻响。
我想起了诗经的黍离,周朝的老臣路过破败的故都,废墟上稻谷摇曳,他喟叹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徽州,也只是一个废墟吧,那些繁华的过往都已流逝,建筑和宗族都在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油漆退色了,尘埃和蛛网遮盖了华丽的雕刻,再没有一双爱惜的手来擦拭它们。徽州,而今只是残破的,年迈的,我们这些好奇的旅人,来摸摸他皴皱的肌肤,就生出些无端的感慨,这感慨叫人发笑,徽州不语,千年的风雨,什么样的话都听尽了,什么样的故事都瞧见了。他不必有遗憾,只是在秋风乍起的时节,常还会记起那些刀剪火烛,舌舔窗纸的年岁吧。
而今,一个背影融在夕阳里,慈祥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