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词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着惘惘的威胁。”后来的时局果然证实了她的预见,她那些不谈阶级不论政治的文章险些就永无出头之日了,遍观整部现代文学史,还真找不到她的存身之处啊,除了孤岛时期。
事隔多年看回去,她清楚地明白,也正由于对政治的完全漠视,她走出了人生最危险的一步,那就是同胡兰成的结合。胡兰成是有名的才子,欣赏她的才情、气质、家世和特立独行的处世态度,给她自小缺乏温暖的心灵以呵护,使她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心甘情愿地拿出写作所得供他挥霍,而无视他的另一重身份——汪伪政权的高官,一个地地道道的大汉奸。及至日本无条件投降后,胡兰成仓惶出逃。她辗转颠簸,找到温州后,却发现这位风流才子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但他带给她的痛苦决不仅止于此。抗战一胜利,文化汉奸的嫌疑就使她的地位尴尬起来;新中国成立后,她的写作风格与文学主流格格不入,更遑论她那前汉奸家属的身份。她沉默地写着,试着给新作品十八春(后改名半生缘)安上革命的尾巴。
终于,去国离乡的日子到了,她先赴香港,后至美国。那是1955年,异乡的风呼呼地吹着,披肩飘起来,心却沉下去,一直沉下去。她把作品中那些各色的女子想了个遍:白流苏,出身世家,离婚后独居娘家,哥哥们把她的钱骗去赔在生意上,倒怪她的晦气使生意一败涂地,嫂嫂们也恶语相加,家成了个冷漠的所在,住在自己家却如寄人篱下,那处境像极了幼年的她;王娇蕊,任性而骄奢的女人,除了爱,别的一切都不管不顾,只要活得轰轰烈烈,对得起自己,宁可负了天下人,倒像成名后那个年轻的她;孟烟鹂,一个可笑的女人,无个性,无见识,原是与她的性格相去最远的一个,可孟烟鹂一结了婚,便由纯洁、可爱的白玫瑰变了丈夫“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总让她想起千里寻夫时的她;曹七巧,她那开麻油店的家为了高攀簪缨望族,逼她嫁给姜家得了骨痨的二少爷,使她饱受侮辱和损害,以至于心理严重变态,活活葬送掉一双儿女的人生幸福,给自己套上了“一副黄金的枷”
她知道,她的脖子上也有副枷,那是命运的枷,她抗拒不了。那就安然接受吧!身处异国他乡,她安然地生活着,安然地与美国人赖雅结婚,安然地服侍他走向天国,安然地研究红楼梦、翻译海上花列传。
她知道,在海那边,故国的土地上,她的书正在重版再重版,越来越多的人在读她和她的人生,有人甚至将她和鲁迅、钱钟书等人相提并论,她的名字——张爱玲是越来越响了。那又怎样呢?极端的喧闹,极端的孤寂,她都经历过了,她还是她。“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她说,笑了笑,仍是那种带着蔑视意味的笑。
她把窗帘挽上,回身躺下,由着黯蓝的月光照过来。快到中秋了吧,月亮真圆,怕仍是七十年前那一轮吧?老人想着,便恍惚有胡琴咿咿呀呀地拉响,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她合上眼走了,嘴角的笑似乎在说:这样的结尾,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