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世门位于朝歌山, 云巅之末, 隐于云间,山中错落设有千余屋宇,大有桃源之相。
三千修竹, 五千松海,沐雨西陵, 云烟绵联, 廓尽山中意。
然而,在这样一个薄月未消的清晨,山下围来三千余道众, 衣衫各异, 红白紫青,各自飘逸。
三千余人, 将朝歌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与一千余名山中魔众对峙。
双方皆是剑拔弩张,手皆握于剑柄之上, 谁也不肯放松分毫。
常伯宁也不曾想到会来这样多的人。
他广发天下帖, 却也只是选择了自己信得过的几家门派, 以及十余家被唐刀客夺了性命的门派, 意在找出德高望重之人和当事受害之人, 向不世门施压,求的是当众查验“灵犀”。
……至少玄极君柳瑜和他身后近千的长右门道人, 绝不在他邀请之列。
立于他身侧的如一低垂双目, 并不多言。
如一是一刻钟前赶来的。
在他离开清凉谷时, 封如故窝在枕上酣然大睡,他叫他几声“义父”,都没能唤醒他,悄悄地冒了一番大不韪,捏了一下敬爱的义父的鼻尖,便转身负手,故作镇静地撤离了。
……然后险些在门框上绊倒。
如一:“……”
在稳住身形时,他隐隐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笑声。
回过头去,只见那人拥着被子,睡得脸颊透红。
……嘴角勾着一点浅笑。
如一也忍不住随他一起勾了唇角,折回床侧,单膝跪下:“义父,我很快就回来。”
封如故不睬他,却也不躲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封如故渴了似的,抿了抿嘴巴,稍稍露出一点舌尖,把嘴唇润湿了一点点。
如一:“……”
封如故静静面对着他,呼吸均匀,让人疑心他是真的睡着,还是别有居心。
如一一张脸红透了,屏了呼吸,轻轻在封如故唇角落下一吻。
封如故:“……”你太监啊。
如一看向别处,呼吸略有不畅,需得捏着拳头,才能把话一句句说全:“义父,我很快回来,你别急。”
待重门掩上,封如故睁开眼,直起身。
封如故抚着唇畔,失笑道:“这样的机会,也不好好珍惜。”
“说不定……再也亲不到了呢。”
……
立在不世门山门前,如一唇畔现在还残留着酥麻的触感。
然而他头脑异常清醒。
四周有不少熟面孔,都是那日倒逼风陵的参与者,如今又汲汲营营,如逐臭之蝇,来寻下一个他们要吞噬的对象。
与他们呼吸同一处的空气,已叫如一倍感恶心。
叫他不大爽快的是,他现在还未来得及从寒山寺还俗,身穿僧袍,公然殴打道门之人,怕是会造成佛道两家的长久矛盾。
所以他只能选择不去看,并念经平复胸中翻涌的风云。
我佛慈悲,我佛宽容。
然,若事有万一,请佛宽容我的不宽容。
常伯宁的目光被挡在薄透的眼纱之下,难辨心思。
这围山的阵仗,就连罗浮春也瞧出了异常:“师伯,这样……似乎不大对吧?”
说罢,他拉了拉桑落久。
桑落久对他摇了摇头:师伯一意孤行,凭我们两人是劝不回来的。
果然,常伯宁道:“……我要一个说法。”
桑落久微叹一声,看向了如一。
如一也自知没有那个能劝动常伯宁的分量。
二人因封如故结缘,若无封如故,从未谋面的常伯宁与深山中等待祭祀的游红尘,不过是天涯陌路人。
但因为那声“师兄”,他对罗浮春与桑落久,都怀有一点别样的感情。
于是,他出言发声了:“端容君,这不是讨要说法,这是要围剿不世门。”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常伯宁倔强道,“我只是要一个说法。”
空溟细雨间,卅四撑着一把伞,踏上前出一方名唤“无师台”的青石。
他俯视四周,表面高深莫测,心中唉声叹气。
卅四有限的智慧,让他实在不擅动脑。
而眼下,有限的智慧至少告诉他,绝不可动武。
然而,时间拖得越久,被围的魔众便会越焦躁,而这正中这些围山之人的下怀。
……小兔崽子啊。
你们一个两个的,是真会给我出难题。
卅四现面后,底下顿现骚动。
“哈,龟缩这许久,总算出来一个主事的了?”
“魔道不愧是魔道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魔头,快给一个解释!”
“阴谋者,为死难的道友偿命来!”
遭了这一通没来由的痛骂,守山的魔众难免上火。
好在,卅四脸皮极厚,心态极好。
底下的人没做好万全准备,他却是打了伞来的。
霏霏淫雨,将各色道袍的颜色统一淋作了深色。
卅四面带微笑,想,淋死你们这群王八养的。
同时,他背在身后的手也攥紧了些许。
徐平生……应该不会出事吧?
……
与此相隔百里开外的徐平生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愤愤地抓紧岩石,想:卅四又骂我,回去就打死他。
缓过这口气,他一挺身,再次向上攀去。
他脚下是百丈深渊,他方才落脚的一块岩石,在日久的风化下质地已然变粉,一脚踏下去,立刻落了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徐平生往下一滑,双脚悬了空。
所幸他刚打过喷嚏,脑袋清醒,也有用匕首在岩壁上做固定。
他低头望着足下滚落的碎石,坠入深谷,连个响动也听不见。
他继续想:……回去要用棉被包起来,摁着打。
徐平生作为醒尸,早死了二十来年,死出了经验,所以丝毫不惧死,重新踏上一块较为稳固的岩石,往上窜了一大截。
摸到顶峰,徐平生双臂一撑,跳了上去,谨慎观察四周,确认四周无人后,方走到顶峰东南侧的一处冰气弥漫、霜花凝结的洞穴前。
“卅四让我转告你……”徐平生并不进洞,只面对洞口,展开一张纸,一字字硬邦邦地念道,“你歇了这么多年,该歇够了。再不现身,不世门就要完啦。”
话音刚落,原本只亮着四盏昏暗琉璃灯的洞中,灯盏齐灭。
少顷,金光大盛,不消多时,万千细小碎片于天外云间直飞而入,汇于洞间,在一片黑暗中,凝聚成一个灿烂辉煌的人形。
……
不世门前。
混在人群中的青阳山副门主关不知被四下骤然而起的讨伐声惊了一跳,环顾四周,心中茫然。
……难道就他一个是为了封如故的死、想要明确那唐刀客的身份而来的吗?
下一刻,他听到有人在提封如故了。
“云中君的死,也是那唐刀客算计好的吧?!”
关不知欣喜找到了同道之人,正欲附和,便有数道声音径直盖过了他:“是啊!不世门窝藏唐刀客,居心简直叵测!有一个算一个,为云中君偿命来!”
关不知反应了一下,脸腾地阴了下来。
……他们搬出云中君,分明是在推端容君出来说话!
常伯宁闻言,站起身来,人如其名,端容万方。
在场诸人精神一振。
“封如故”这杆旗,对端容君来说,实在太好用……
不等那些喜滋滋的人庆幸完毕,端容君就先转向了他们:“人来得太多了。”
众门主:“???”
常伯宁:“我可发了这么多张天下帖吗?”
方才义正辞严的人群,被常伯宁先打自己人脸的一句话给怼得懵了头。半晌后,才有一个比方才气势弱了数分的声音辩解道:“端容君发得多了,许是自己记不得了。”
常伯宁心性纯真,却独有一股认死理的劲头:“天下帖,一帖一人,我是发了三千张吗?”
四下默然:“……”
常伯宁道:“没有帖子的,退出十里之外。你们这样,我无法同卅总领好好说话。”
“端容君,你这话就说得见外了。”玄极君柳瑜手持一把黑伞,款款上前,一张灵牙利口又再次派上了用场,“唐刀客,乃是天下共诛之人。我长右门虽未曾受害,却也有伸张正义、为众道友鸣冤洗雪之责。不然,道门尊严何在?”
常伯宁直视于他:“常某记得,柳门主是不在邀请之列的。”
面对此等揭短,柳瑜面不改色,舌灿莲花:“恕柳某唐突:这是天下事,不是你风陵山的家事。对唐刀客,对包庇唐刀客的魔道之人,天下人皆可伐之,皆可讨之!”
言罢,他双袖一振,一张天然正气的脸庞,一双无惧无畏的双眼,让一股凛然不屈之意直冲斗牛:“我等为义而来,还请端容君莫循私情!”
三言两语,挑得原本是闻讯前来讨伐不世门、好瓜分一杯羹的众小道门群情激昂,在一番壮怀激烈的演讲前,全然忘却了他们真实的来意。
满意地环伺一圈四周,柳瑜心生快意,转身对常伯宁道:“抱歉,端容君,是柳某将话说得太过了。端容君既然身在此处,要查验唐刀客,那便绝不会徇私的,可是如此?”
他将话中表面锋芒敛去三分,却仍是绵里藏针,针尖淬毒。
常伯宁不接他的话茬了,抬头直面无师台上的卅四:“卅统领。”
看戏许久的卅四只恨此处没有一把瓜子,一壶老酒,骤然被点名,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将伞面稍稍倾斜,抖尽伞面上的水雾,悠哉道:“你们要我证明,唐刀客是不世门人。我就算取出众人‘灵犀’与名册,交给你们一一查验,你们当真会信吗。”
常伯宁:“我信。”
卅四抬指,指了一圈:“那这些人呢?”
常伯宁指尖一拈,只见一片殷红花瓣旋地而起,绮丽艳光刹那间占据半个天地,形成一道漫长的花幕,将未反应过来的众家道门拦截在外。
花瓣沾雨,凄美瑰丽,然而花幕间隐闻刀剑之声,谁敢轻易踏前一步,便会被绞作漫天肉酱。
常伯宁淡然道:“常伯宁不允,无人可跨出此地一步。”
柳瑜眼见常伯宁冥顽不灵,嗤笑一声,扬声道:“端容君,想必是根本不在乎冤死的封道君了!”
听到“冤死”与“封道君”联系在一起,常伯宁心口剧烈一痛,喉间隐隐泛了甜。
……他听不得这个。
……他当真听不得这个。
柳瑜丝毫不停,声声诛心:“封道君当初为了保护诸家道门新秀,被剐了百余刀,甚至有可能是因此才堕入魔道,后来又被这唐刀客算计,何其可怜?!端容君顾念与姓卅的魔头的交情,可以理解,但这样调查,难免疏漏!这帮魔物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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