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钰咽下苦闷, 强颜欢笑, 道:“对, 是《无衣》。”
他手指随意拨弄, 又似连珠迸溅,正是初元说琴声急切,类似刀剑交鸣的那部分。
这是《野有蔓草》最后一节,直白而热烈的表达自己毫无遮掩的感情——与子偕归。
我想与你一起组建家庭, 想与你日后夜夜在一起。
初元快活地摇晃双-腿,洋洋得意地开口,“我果然猜对了。当初教我古琴的老师,还说我是榆木疙瘩,不可开化, 我音乐天赋还是挺不错的嘛。”
徐清钰违心地恭维道,“对, 师父很棒,一下子就听出我弹的是什么。”
他低下头, 重新弹奏《子衿》。
“这首曲子让我想起一首诗。”一曲终罢,初元开口道。
徐清钰提起心,惊喜地抬头, “什么诗?师父。”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曲子,和这句诗意境一样美。”初元开口笑道。
徐清钰麻木着心,机械地点头赞同, “对,和它一样美。这首曲子,其实就是夸赞自然美好风光的。野旷天低,江清暮静,晚霞乱飞,渔歌唱晚。”
初元笑得愈发得意,在小徒弟身上找回了自信。
她拍拍小徒弟的肩膀,道:“我觉得,还是小徒弟你弹得好,你将曲子精髓弹出,我一下子就接收到了。要是当初教我弹琴的老师是你,我也不会怎么也学不会。”
初元手指拨弄了下琴弦,顿时那根琴弦“嘣”地一声,断成两截。
初元的手僵在那里,盯着那根琴弦不可置信。
徐清钰忙将琴弦拆了,道:“是这根琴弦质量太差,多谢师父替我找到这琴的不足之处。”
初元有了台阶下,忙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是我一时没控制力度。”
徐清钰笑道,“没有没有,是琴弦质量太差。”
徐清钰将其余琴弦都拆下来,换成韧度更好的鲛丝。之后他又调好音准,抬头望向初元,笑道:“师父,你再试试。”
初元却不敢再试,她仙人境肉-身,修真界的物品对她来说,都是易脆品。
她捧着徐清钰的手,本来想表达下自己的关切与心疼,但见小徒弟不见半点肿红的指腹,咽下之前的话,笑道,“乖徒,你弹了这么久的琴,又换了琴弦,辛苦了,先休息下。”
“不辛苦,师父喜不喜欢听我弹琴?”徐清钰说是这般说,还是顺着初元力道,与初元一道坐在凉亭侧边椅子上。
“喜欢。”初元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觉得会弹琴的人特有魅力,也特有气质。”
当然,初元也只喜欢听别人弹,自己弹就不喜欢了。
徐清钰精神一震,笑道:“师父,那我弹一辈子的琴给你听好不好?”
“真的吗?”初元惊喜,“你别忘了。”
初元丝毫没听明白徐清钰话里重点是一辈子,而沉浸在有人愿意弹琴给她听的喜悦里。
初元不是没听过旁人弹琴,但她觉得旁人弹的琴声再好听也就那样,只有小徒弟,人让她惊艳,琴声也让她惊艳。
她喜欢听小徒弟弹琴。
“自然不会忘。”徐清钰说得郑重,仿若誓言一般。
初元拍拍他肩,道:“既然你给我弹琴,那我给你做顿饭吧。你也很久没吃过我做的饭了,今日我给你露一手。”
徐清钰面色微变,想起初元的“好”手艺,顿时嘴里有些发苦。
不过看初元在兴头上,嘴张张,又闭合。
徐清钰安慰自己,没什么的,只是味道怪一点,能吃的。
初元做饭,就是大乱炖,什么都往丹鼎里放,再加灵水煮熟;若仅是如此也不会难吃,她做饭,还喜欢往里边放草药,将它变为药膳。
加了草药,这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徐清钰抱着琴,跟着初元出了竹林,顺着回廊走回院子。
他将琴放到不老桃下的琴桌上,搬条小凳子,坐在初元旁边。
初元兴致勃勃地往丹鼎里放妖兽肉,一边放一边跟徐清钰介绍功效,很快将丹鼎塞得满满当当。
初元将丹鼎盖盖好,偏头对徐清钰笑道,“你等等,很快就可以吃了。这道菜能强健肉-身,你肉-身还是太弱了。”
徐清钰乖巧点头。
之后,面无表情地吃掉一丹鼎漆黑的药膳,最后还打了个怪异味道的嗝。
初元欣慰地望着徐清钰,道:“我感觉,投喂什么的,还挺有趣的,接下来我每天都给你做一顿,直至你肉-身达到飞升之境为止。”
徐清钰:“……”
他面无表情地又打了个嗝。
初元又被徐清钰逗得笑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笑,反正看着小徒弟打嗝,就很有趣。
盯着初元笑得开怀的笑脸,徐清钰又打了个嗝,很是欣慰。
他的牺牲看来也不是毫无价值,至少初元笑得很开心。
初元捧着肚子,躺在摇摇椅上,笑得止不住。
笑着笑着,初元脸上的笑容减轻,不过依旧很放松。
她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悠闲的生活了,这百来年,她心神一直崩得很紧。
此刻与小徒弟生活在这秘境里,不用管外边杂物,不必想解梦成又会设什么陷阱,只有她和小徒弟两人,弹弹琴,做做饭,自由自在的,很是放松。
在这样极致放松中,她的剑心又澄明一分。
初元心神微动,若有所思。
她道,“小徒弟,你再弹琴给我听吧。”
“好。”徐清钰止住嗝,走到不老桃下坐下。
在一树桃花灼灼中,徐清钰起手拨琴弦。
若说竹林中的小徒弟是“有匪君子”,此时桃树下的他,便是明艳的桃夭美人。但无论是有匪君子,还是桃夭美人,都很好看。
初元托着下巴,安静地盯着小徒弟看了会,之后躺回摇摇椅上,任自己心神放松,沉浸在琴声中,陷入沉睡。
睡梦中,她好似采了一束桃花,送给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初元看不清面容,却知道他很美,比漫天星辰、落日晚霞都要美,比她手中炫灿盛开的桃花要美。
那男人接过她递过去的那束桃花,将清香捧个满怀,正是应了那句诗,“桃花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初元醒来时,一本满足。
她咂摸了下这个梦,有些遗憾没能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不知道他和小徒弟孰美,若是不如小徒弟美,那就担不起那束桃花。
她并没有将这梦放在心上,从风颜到连烨越衡,再到小徒弟,都跟她谈过与感情有关的话题,触类旁通,她才会有相关联想。
她抬头望向不老桃那边,小徒弟已经没再弹琴,而是立起画架,正在调颜料画画。
初元走过去一瞧,见小徒弟画的是仙鹤广场,广场湖中,仙鹤群聚,或引颈欲飞,或俯身饮水,或翩跹起舞,或梳理白羽,或晒卧沙场,或展翅昂歌……
各种形态,不一而足。
这些仙鹤神态动作无不细致,栩栩如生,仿若真有仙鹤跃然其上,下一刻便会从画中飞出。
仙鹤之后,浓雾白云,连绵青山轮廓隐隐,好似云端仙宫。
初元没有打扰小徒弟,而是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等徐清钰停笔,将毛笔放到旁边的笔架上时,初元方道,“你可以试试,剑道灌注于笔上,之后再落笔。”
徐清钰偏头,将仙鹤图放到一旁桌上摊着晾干,之后洗笔,重新调颜料。
初元看着有些技痒,在旁也支起画架,拿起毛笔蘸墨,在纸上随意画了几笔。
徐清钰放下画笔,站在初元身侧,视线落到初元身前的宣纸上,眼底闪过讶异。
他见初元下棋一般,乐感完全没有,对初元画艺其实没报多大期盼。他想着,只要初元画得不是完全变形,他都能闭眼吹,可是出乎他意料,初元画技一绝。
落笔轻松写意,寥寥数笔,仙鹤神态宛然如生。
他擅长工笔,注重细节,而初元更重写意。
她手腕翻动,浓墨淡墨,纯水墨勾勒的仙鹤图就完成。
起初徐清钰还有闲心分析初元用了什么技法,之后便沉浸在初元附于笔墨上的剑道感悟,眼前所见不是仙鹤,而是一道道持剑小人在舞剑。
初元收回笔,将它挂在旁边笔架上,见徐清钰有所感悟,也不吵他,溜达到旁边桌上,欣赏小徒弟的画。
初元对音乐一窍不通,对画倒有几分研究,她停驻在桌前,边看边点头。
自她收小徒弟为徒,就没见过小徒弟画画,她还以为小徒弟没学过,本打算等解决解梦成后,再让小徒弟学习这些雅艺陶冶情操,倒没想到,小徒弟还是个全才。
走到中间,初元顿住脚步,脸颊有些红。
这张画,画的是她。
她躺在摇摇椅上闭目入睡,嘴角带着微笑,仿若美梦正酣。她的身后,是开得灿烂的大桃树,微风吹动,桃花花瓣花蕊微动,偶有一些桃花瓣从树上掉下,或落在地上,或飘在空中,或落到睡美人身上。
还有一瓣,贴到睡美人唇边,粉粉的唇,与粉粉的桃花瓣,说不清哪个更唯美。
这是小徒弟半写实半写虚画的,睡椅与人是实,桃花与花瓣是虚。
初元盯着那睡梦人瞧,眼底笑意不止。
原来她在小徒弟眼底,是这个样子,原来她在小徒弟身边,睡得这般毫无防备又安详。
初元默默地欣赏良久,才移开脚步,继续往后看。
看完全部的画作,又站在这张画前,不动了。
那边徐清钰从那奥妙中回过神,盯着眼前这张粗犷而有神韵的水墨画,忽然觉得自己的画拿不出手。
他的画是技,初元的画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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