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停住了继续前进的步伐。与此同时,岛内所有的幻景逐一熄灭,水母岛的穹庐就像戏班子给自己拆台一般,整个黯淡下来。
“本来是一场祭祀就能解决的事情,偏给这帮外人搞得要用暴力。”百里波高声对千岁喊道,“你难道不觉得错在他们吗?”
千岁没有回答他。她高声反问道:“我只想知道,我们被蜃灵再造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日……五百人吃到最后,总会有一个时候是只剩两人,这不难理解吧?”百里波的面容变得扭曲。“那正是你我二人。”
“我……和你?还有这等事……”千岁双唇颤抖。
“至于最后一日——我们相让了三天三夜,是你主动舍生与我,在我发现时,已经晚了。”
百里波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在建文他们心底种下无数问题:此前两人究竟是何关系?他口中描述的那个千岁,与眼前这位为了突破水母岛孜孜不倦努力了千年的千岁,显然在性格行事上又出入甚多,连当事人自己也料不到。
至于这五百名大好青年,互相吃到只剩两人的过程,是何等惨烈而漫长的情形;两人又是用了何等残酷的手段,才比其他四百九十八人活得久一些,则更是永远的谜团了。
只听百里波又道:“蜃灵本来是被锁在船中,它被释放后,须得借用一个肉体的容器才可萌生。在我将要吃你的身体时,才发现它生在我们的……呵呵,呵呵……那时我才第一次经受蜃灵的感召……”
千岁闻言,突然全身巨震。其他人一时脑子没有思量过来,只有七里将头扭到一边,双拳攥紧,似乎在强忍什么难以接受的事物,哈罗德则一直垂头立在当地,仿佛魂游天外。
千岁努力压制着内心奔腾起伏的情绪,恢复了最后的平静:“我的名字是什么?”
百里波的表情又变得有几分狰狞,身子向京观内部陷入了几分。“我不是说过了吗,保留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重生之后,除了我,大家也都变了不是吗?”
建文已经头晕耳鸣到说不出话,他瞥了一眼,青龙正在旁边艰涩地挪动自己的身体,看来随着水母岛的陷落,那灵活的龙形也维持不了多久了。他赶紧推推哈罗德的背,示意他
出马。
哈罗德向前一闯,结结巴巴道:“咱家算你说得对!大家都变了,所以被你那脑髓怪消除的记忆,根本就是无足轻重,无计可施。因为你记得纵然再清楚,它与现在的千岁阁下也已经再无半点关联。”
百里波一怔,脸色突然变得死灰一般。哈罗德这番话虽然仍是语病丛出,但也足以把他要说的话表达清楚。百里波也便知道,在这以人的精神为给养的水母岛内,所有人的执念都已经被放大到极致,连他这个蜃灵的代言人也不例外。
两个男人于是齐齐地看向千岁,只见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好,如果你死也不想随蜃灵永生……”说完这一句,百里波整个人都被那座活的京观吞噬了。活京观颤动不已,引得整个水母岛内壁急剧收缩。
那京观一接触到水母的内壁,便化作一道明灭交替的网子,附着在大水母内壁的穹庐上。
“大家快上青龙……”建文的脸已经憋成猪肝色,青龙艰难地蹲下身子,示意大家爬上去。建文他们四人一狼、带着千岁,有些狼狈地往青龙背上攀援。
青龙身上鳞甲簌簌翻动,直到整条龙重新退回到船的样子,才又从口中悠悠吐出龙枪。
那巨大的水母皮越收越紧,包裹着青龙船,只在桅杆四周形成一些小的空间,眼看就要把青龙船包成个饺子了。建文鼓着腮帮子把手按在玉玺之上:
“快,我们要被闷死了,大家知道怎么做……”
建文自己虽然几乎要窒息,但好在自心结解开之后,与青龙心意相通,操纵起来已毫无滞碍。青龙船的龙枪吞吐,向岛外发起一次又一次突刺,将水母皮挣扯得越来越薄;七里和腾格斯则冲在前面,跑到青龙脑袋上,协助龙枪,用刀一寸寸劈着厚重的水母皮。
看来除了全力护着千岁的哈罗德有些掉队,现在连伙伴们也默契了不少。一切都很完美,只是那水母皮实在是太难突破了。
建文摸到一把手铳,真正的手铳。他虚弱地笑起来,那还是他在进入水母岛救哈罗德之前,百般瞻前顾后,放在包袱皮旁边的。
建文平伸右手举着手铳,也踉踉跄跄地走向龙头。视线已经模糊,他凭直觉放出一铳。
“嗵!”
总是好像还差半寸厚薄,就足以打开一个通风口……建文的手无力地一松,手铳从指尖滑落。
“还是咱家给你换弹。”哈罗德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在他身边轻轻接住坠落的手铳。
建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等到哈罗德换好纸弹了。忽听七里喘息道:
“停。”
在他们刀劈弹打造就的水母皮最薄弱处,闪过三道亮光。
亮光过后,那水母皮出现三道狭长的切痕,恰好构成一个三角的口子。剧烈的海风从口子里灌进来,使得众人终于可以大口呼吸起来。
饱满的海风,沁凉的气息,犹如深陷沙漠后遇到的一汪清泉,建文的手扶在青龙额头,吸得肺都开始微微疼痛了。
待他们喘匀了气,才见有三个矮小的老头,一着紫,一着黄,一着蓝,皆是抱着膀子,以不同的姿势单脚立在龙枪的枪杆上,样子又滑稽又严肃,正是琉球的三位亲云上。与此同时,青龙船外的重重包裹也终于褪去,而那水母的残躯像只细弱的蜃虫般,在海面下打个旋便逃得无影无踪。
“好个里应外合!”建文边咳边赞道。
“千岁阁下?千岁阁下!”建文还未及与三老打招呼,就听哈罗德聒噪起来,“你没有被那怪物吃了,真是……”
原来哈罗德以为千岁已经打破了水母岛的魔咒,正手舞足蹈个没完。却见千岁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突然胳膊一垂,停了下来,神情恍惚——
千岁原本绑在头上的荆钗首先消失不见了。现在她披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站立在月光下的甲板上,竟然比平时多了几分艳丽。
只不过对于哈罗德来说,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了。
千岁难得地露出笑容。“哈罗德,你真的带我出岛了,可是要就此别过了。谢谢你能和我交朋友。”又转向众人,微微颔首。
接着,她伸手想要去拍拍哈罗德肩膀,但还没触到哈罗德,整个人却倏地消失了。
哈罗德徒劳地伸着右手,双目放空,嗫喏不已。
众人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地围着哈罗德。只有琉球三老窃窃私语,不明白这种出神入化的隐身术是如何练就的,几乎要击节赞赏起来。
建文头一次觉得,水母岛外高悬明月的宁静海面,真实得令人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