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极其细微的金玉摇动之声传入耳中。建文转头,只见一艘小船不知何时靠了岸,在他前面七八丈远的岸边停住,船头还站着一个人。
船头甫一靠岸,那声音声再次响动,来人撩起繁复的衣裙的下摆,伸出一只纤细修长的左腿,轻轻点到岸上,接着另一只脚也踏上岸边。
她全身是光彩耀人的金色华服,纹路间略有三山之纹,抬起头时金饰闪出一片金光,金饰下的那张脸蛋细敷脂粉,但比那些华丽装饰打扮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脑后的一丛火红色的珊瑚配饰。
——那正是作喜界岛按司打扮的,尊主七里。
“又一个七里?”腾格斯看着步步走来的七里,惊得眼睛都要裂出来。
建文迅速看向刚刚忍者服七里走去的地方,又看看眼前锦衣华服的七里。他从没见过七里这副打扮,腾格斯也没见过。
尽管他们刚刚经历哈罗德的死亡,又即将面临水母岛的崩塌,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好好欣赏她不同寻常的样子,但她已经不由分说地成了这片黑暗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七里来到两人近前,目光闪烁几下,接着拉起建文,向刚刚的忍者七里走脱的地方跑去,建文手腕被她抓握的触感是如此真实,令他一边跑,一边心跳得厉害。
七里带着建文一路跑上山路,腾格斯他们全然没有跟上。她松了手后就一直在提着裙摆上下探视,显然是在寻找那个幻象中的七里的样子,而且警惕之极——建文见她穿着那身华丽的衣服,行动有些不便,不禁寻思她是为何穿这身衣服远航过来的。
他又想到之前他和腾格斯能在岛外看到岛里的情况,也不知她在外面把岛中的情况看到了多少,见她疑惑不解,便也跟在她后面,默默跟了过去,两人重新走入这座幻化已久,却还没被其余蜃景的碎片替代的万佛之山。
原来,七里自从在喜界岛的隐秘山洞中发现了关于这座残岛的记载,一直思索不得,当晚趴在小桌上小寐了片刻。
睡着睡着,她竟然做了一个梦,梦境之中那洞穴大张了嘴,似乎是在用什么古老的音调召唤自己。那简陋的符号在石壁上摇摇晃晃地浮动,石壁上海波翻涌,竟是她当时所见建文拿着的那张海岛图。岛随着浪翻来覆去,影影绰绰地覆在那沉船上,荡了许久之后,船和岛合在一起不动,七里当下就醒过来了。
眼前四壁宛然,七里也分不清这梦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妄,但她当晚就召集琉球三老,乘船离开了喜界岛。这一路还好顺风而行,三老轮流摇橹驾船,过不几日就来到这岛上。可是他们三人说是不愿进去见那个后生,竟然在岛外一个还没屁股大的礁石上歇息下来。
是以七里孤身进入岛中,但很快,她竟然看到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一闪而过,自然是震惊不已。她立即疑心是有魔羯众的忍者伪装成自己,骗过了建文、腾格斯这群呆头鹅,因此刚一踏上岸,就开始了追击。
这地方与佛岛很像,山下的风物却斗转星移地转个不停。七里在山间的盘肠小道上左奔右突,但她越是追踪,就越觉得不太对劲。
前面躲避自己的那个人虽然在山间隐来藏去,时而现出一个背影、一个衣角、几行脚印,但无论衣着、身形、步法全都和自己别无二致,根本不是能用他人
假扮自己来解释的。
七里的步伐越来越迟疑,眼神也迷离起来,仿佛她现在做的已经不再是追击。
“等一等……”七里脱口而出。
建文不禁苦笑一声。她穿着这身华服在山路间天真地跃来跃去,看起来对岛内的这些怪状一无所知。而那蜃景中的忍者七里伤得很重,却还是躲个不停,看来是真的不愿意见她了。
他正这么想着,追击者七里好像见到一垛石壁后有衣服闪动,她眼中突然重聚光彩,喝道:“出来!”——随后持刀向那身影劈去——鬼知道她的这把刀是如何藏进这身华服里的。
但一刀劈空之后,她却没有再往前走。建文转过石壁一看,果然两人已经来到了那光秃秃的石龛处。
“不用找了,她已经不见了。”建文知道那个七里已经消失在那龛前了。华服的七里迅疾地一跃,来到龛前,刚要俯下身子查看敌人的足迹,却在龛前愣愣地呆住了。
那龛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面黑洞洞的石穴,却又不像是空的。洞前有一根枯藤,斜斜地指向天空,好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
而刚刚还在轻身游走的七里,现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壁龛前,呆呆地望向壁龛内,目光闪烁,时而现出浅笑,时而面露失落,好像迷醉了一般。
建文心想,她看到的是哪种呢?是那个穿忍者服,斩杀四方的自己,还是那个顶着米袋在桥上奔跑的小女孩?他不得而知,但唯一确定的是,这个曾经用秘术封存自己情感的忍者少女,面上神色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柔软过。
建文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凑过去,轻声问道:
“现在你知道,你刚才在追的是谁了吧?”
七里点点头。“但我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
建文自然而然地伸出左手,拉起她的右手。七里的心情好像刚刚经历一场大变更一般,也只是任由建文拉着,仿佛那是一种最好的安慰;却见建文的右手不老实地伸去拔那棵古藤。
“这藤怎么没有根?”七里问道。
却见建文刚一使劲,那黑漆漆的洞口中竟然伸出一只只苍白的手,拽住了那根即将离地而去的藤杖,险些将建文拽了个趔趄。七里见状刚要拔刀,就被建文用力拉下:“不必。”
接着,那些手后的脸面也纷纷浮现出来。
那是皇帝建文的手、小朝奉建文的手、龟僧建文的手……他们全都拉着那柄藤杖不放,与洞外的建文拔着河,脸上露出建文不曾有过的恐怖表情。
七里大骇不已,建文却从容道:“这些手,就是它的根。”
说着,他双手一齐握住那藤杖,愈加用力地拔起来。
原来建文这半年来诸多思虑,致使心魔重重。七里也是他的心结之一,因此也一并幻化出来,这个他自己当然知道。
但就在刚才,真正的七里出现在面前,却令建文心头一震。她已经是一方按司,明艳照人,但自己想象中的七里仍然是那个一身玄色异装的小忍者,连忍者服甚至都是旧旧的样子。这何止是不解风情,简直是对最亲近的人也没能完全了解。
由此推之,诸多事端竟也一一有了解答。他当下精神大振,愈加用力地拉那根杖。
“起初,我只是做事犹豫不决,心想任何情况下都有转机。后来,我是瞻前顾后,觉得你,腾格斯,哈罗德都不是万全之才,因此才让我们这个小队束手束脚。”
建文完全不顾今天的自己在七里面前有点絮叨,只是想把自己所思所想一股脑说个清楚。他一边使劲与那些伸出来的手较劲,一边自顾自地道:
“说到底,我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骗局之后,就突然搞不懂我究竟是谁了。”
七里知道他定然是参悟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建文没有回答。在他大力拉扯之下,那些手纷纷不敌他的力气,握不住那杖了,接着“簌”地一声,那藤杖已经到了建文手里。七里见他一会惭愧,一会失笑,便高喊:“喂!他们要爬出来了,还不需要在下出手吗?”
建文摇摇头,看着第一个从洞里爬出来的皇帝建文。他道一声:“错了!”伸出藤杖把皇帝的头冠打了一下。这一记当头棒喝之下,那皇帝建文竟忽然消失了。
他再道一声:“错了!”刚钻出洞来小朝奉被自己一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知自己拿这根藤杖打脱的,不仅仅是蜃景而已,而是以往所有的包袱、纠结与犹豫。现在他热血涌起,接连挥舞杖子,那龛中一时再也没有建文再敢爬出来。
“所谓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我放不下的那些人和事根本不是选择,因为一旦有所拣择,就不免堕入借口和命数。”
七里听他这么说,突然眼前一亮。这个握着藤杖的建文和佛岛战后一路走来的建文,简直是判若两人,看来那些和尚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
“只要去做就好了……只要去做,我就是我。”建文说完,只觉得喉头发紧,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仔细端详这根平平无奇的古藤,之前的梦里缺失的,不正是这根杖子吗?虽说在这水母岛的蜃景之中尽是虚妄之物,但正因如此,那偈语里所谓的“拄杖化龙,吞却山河”在这个世界里却也未必是空谈。
建文道:“现在化龙杖在手,是时候去找青龙船,发挥它最大的力量了。”
俩人看向龛内,心中挂念的均是刚刚陪伴建文的那个蜃景幻化的七里。可如今她已然化去,这两人也不得不在心头放下了。
七里惆怅地叹口气,她看看天外,接着拍拍建文的肩:“但你可知道岛外面到处都是明军,岛里气息也越来越薄弱了?要不要做好准备,我们一起去陪哈罗德?”
她原意是激将建文,没想到建文却望着远处的池水笑了起来:“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哈罗德非但没死,而且还正拿着我的宝物不放呢。”
七里惊道:“刚才腾格斯不是在我们后面连声说,那个百里什么杀了哈罗德,要去寻仇吗?”
建文在刚刚找不到水晶头骨的时候,就想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甚至觉得,哈罗德所描画的那些求救的信号,或许到现在还依然有效。
“那个百里波杀不了哈罗德。但你既然说起他,”他握紧手中的化龙杖,“我倒要看看他用了什么法子,把你伤得那么重。”
“那正好,”七里也正色道,“我在琉球也有关于这艘古船的见闻,要说给你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