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方的紫檀木小盒,盒子上还印着蜡封,他说里面装的是送给七杀的礼物和一件信物。他将小盒交给七里,又抬抬下巴,示意海盗们抬出两桶淡水和航海干粮,运上小舢板。
“若见到七杀,要多提我的名字,千万不可提破军的名字。”贪狼难得认真地叮嘱了一句。
“为什么?”建文问。
“问那么多干吗?老子说什么你就照做!”
这已经是建文第二次听到“破军”这个名字,他发现每个人提及这个名字,都会隐隐带着敬畏。能让这群桀骜的海盗畏惧成这样,这到底是什么人物?
他现在发现,海上和陆上一样,英雄豪杰、能人异士层出不穷,简直无法揣度。可惜贪狼不愿多说,挥手把他们赶开。
七里嫌蓝须弥嘴里太臭,不肯再站上鲸鱼舌头,坐到运淡水和航海干粮的小舢板上。腾格斯横抱起建文,也跳上小舢板,只有哈罗德兴致勃勃地跳上鲸鱼舌头,要和铜雀一起走。
蓝须弥率先划出两道长长的水波出航,接着小舢板上的七里扳动船桨,紧随鲸鱼离开摩迦罗号,朝着只有小小青色龙头露出海平面的青龙船驶去。摩伽罗号借着洋流和仅存的动力,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和青龙船渐行渐远。贪狼眼看着鲸鱼和小舢板都望不到了,才离开船尾,嘴角忍不住再次露出一丝冷笑:建文等人接下来面临的麻烦现在和他无关,回去把摩伽罗号修好才要紧,后会有期,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青龙船的船头略略扬起,两侧三十二个盘龙轮在广阔的海面上快速转动,卷起三十二朵白色浪花,犹如一匹骏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上飞驰。
所有亚欧航海大国的能工巧匠都挖空心思希望突破水的束缚,造出世界上最快的船。哈罗德游遍半个世界,遍访各地造船所的设计师,可无论哪家的船,在速度上都难以企及这条大明帝国的青龙船。
哈罗德在船头伸平双手,大大地张开嘴,风吹得他的腮帮子都鼓起来,口腔里的每一颗牙齿都感受到清凉腥湿的海风,一头金毛卷发被风吹得全都飞到脑后,露出光光的大额头。
“你在干啥?”腾格斯盘腿坐在旁边,看着哈罗德的古怪举动。
哈罗德兴奋得手舞足蹈,用夸张动作对腾格斯说道:“兄台有所不知,还请让我细细道来。塞维利亚人造的盖伦大帆船是欧罗巴最好的帆船,七层甲板,四根大桅杆,栏帆和三角帆都用复杂的缆绳结构操纵,排水量达到两千吨,是我们欧罗巴最大的船。还有一种威尼斯人造的排水量一千吨的超级战舰——加莱赛桨帆船,平时依靠风力航行,无风时依靠两舷数百名桨手划桨,被称为欧洲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快速战舰。但是,无论是盖伦大帆船还是加莱赛桨帆船,速度上都难以望这艘青龙船之项背。”
“可是……这青龙船没有帆没有桨,怎么会跑那么快呢?”哈罗德说得口沫横飞,腾格斯一脸对牛弹琴的茫然表情。
“所以才说此船不同凡响,不靠风力也不靠船桨,用来历不明的神奇力量催动转轮。谅你也不知晓,宋朝时中国人就发明了人力明轮船,此船则更先进,乃是中国人智慧的最高结晶。咱家方才下到此船动力房苦苦研究,只见许多根杠杆齿轮而已,并不见其他装置,着实神奇。”
“造船是工匠的事,俺就想学驾船,你跟俺讲这东西俺也听不懂。这样吧,等俺做了水师提督,封你做总管好了,船的事都交给你。”
“此事容后再议,关于青龙船咱刚刚看出点门道,你听咱细细道来。等咱参透青龙船的结构,也给你比葫芦画瓢造一艘。”哈罗德乘兴掏出刚刚画的青龙船内部结构素描图铺在甲板上,兴致勃勃地讲这
里的杠杆干什么用,那里的齿轮做什么用。腾格斯是一点儿也没听懂,头昏脑涨的,想要走开。哈罗德好不容易找到听众,赶紧又拿给他造艘青龙船来哄他,腾格斯把价码抬到造两艘才肯留下。两人在船头吵吵闹闹,不可开交。
七里抱着肩膀靠在船舱外壁角落站着想她的心事。她望着天上快速后退的浮云,想到藏在深山里的百地忍者之乡,想到小时候与村里其他孩子一起跟着父亲学习投掷苦无,想到傍晚星散各处的草房做饭冒起的袅袅炊烟,那时母亲总会在门口叫父亲的名字和自己的小名,呼唤他们回家吃饭。
突然,各家各户烟囱冒出的炊烟,变成屋顶燃烧的浓烟。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骑着挂有华丽红色马饰的战马,挥刀将抵抗的男人砍倒。步兵们用铁炮对着毫无抵抗力的女人和孩子齐射,将他们射杀在燃烧的房子里。
父亲连连斩杀好几名武士,抢过马匹,挥舞被血浸透的大刀,朝着风林火山大旗竖立之处吼叫着杀去。身穿狮子兜紫威金大铠、戴着鬼面具的幕府将军被芦屋舌夫和众多天狗众簇拥着站在旗下,冷漠地欣赏着燃烧与死亡的盛景,橘红色火光照亮了他们脸上戴着的面具。父亲突破好几层敌军围困,终于杀到将军面前,被几名天狗众戳翻战马,乱刀砍死。
七里浑身一冷,从噩梦中醒来。自从百地忍者之乡被屠灭后,她经常睁着眼做同样的噩梦。她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铜雀进建文休息的房间许久都没出来。那个小老头的眼睛里总是闪耀着狡黠的光,她放心不下,于是偷偷走到建文的船舱外偷听。
她靠近舷窗朝里面看去,只见建文半靠在床上,身子下面垫着两个枕头,身上还盖着棉被。他受伤的地方敷了药,裹着纱布,看起来精神尚好,只是不能自由下床,想出舱要靠腾格斯抱着。铜雀面对舷窗坐着,在床边放了套茶具,正笑容可掬地给建文沏茶。
只见他端起其中一杯,恭恭敬敬地递给半靠在床上的建文,建文略一颔首表示感谢,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铜雀也端起杯子却没喝,他在用眼睛观察建文喝茶的样子。等建文喝完放下茶杯,他也将茶杯放下,然后笑眯眯地问道:“太子身体可有好些?”
“嗯,”建文点点头说,“休息一晚上,疼痛虽说还很厉害,但毕竟没昨天厉害了。”
“好好,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太子千金贵体要好好保重,何况咱们还有大事要办,千万出不得岔子。”铜雀略一沉吟,建文知道他探病是假,必然有话要说,便干脆敞开了讲话:“铜雀老,开门见山地说吧,您想问什么?”
“呵呵呵!”铜雀又笑起来,眼角细纹层层叠累,看起来异常和蔼,“太子明察秋毫,老夫正是想来问问,太子你是大明在四海通缉之身,又招惹上东海最难缠的日本幕府海军,当然,太子舍身化解和贪狼的恩怨,小老儿甚是佩服。只是以后该如何,太子可有想过?”
“先去阿夏号见七杀,就算不能治好伤,那地方既然是四海财货、人物会聚之地,想必可以打听到一点关于佛岛的消息,然后自然是下南洋寻找佛岛。”建文惯于察言观色,自己不谨慎被贪狼弄出一身伤,这老狐狸只怕是有些后悔投资去佛岛的事,说不定动了将自己出卖给大明赚回本钱的心思。
“那若是没有打听到呢?太子莫非要乘着这艘青龙船在四海游荡,老死大洋之上?”
“断无此理,”建文努力装出太子威严,双目直视着铜雀说道,“这艘船上虽说只有区区几人,但都是天下奇能异士,并无庸碌之辈。何况,我们自有佛木,阁下之前也说过,此物一出总要搅动天下大乱。过去数百年间,佛木每次现世不过一块,然而我却见到过两块,说它不是天命昭显,恐怕老先生都不会相信吧?”
“天命”两字一出,建文看到铜雀仿佛是被雷电劈中,又仿佛分开顶阳骨浇下冰雪水,眯缝着的小眼睛略微睁大了一点点。
铜雀听建文说有两块佛木,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推敲所谓两块佛木究竟怎么回事,又觉得问了未必能得到答案。不过他最信天命,在他看来,无论是在商场还是人生都像在玩双六,骰子扔出的是一还是六,都要赌天命。天命若在,你就算满手烂牌,照样步步为营,反之亦然。抛开佛木的数量不谈,单只建文一个人就见过两块佛木,这份机缘就不是别人能比的。
铜雀眼神的改变一闪而过,然后又笑起来,他端起手里还没动过的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至眉心,对建文说:“太子与我共饮此杯茶如何?”
建文也举起只抿了一小口的茶杯,去和铜雀的茶杯相碰,铜雀刻意将茶杯放低,轻飘飘避开建文茶杯的杯口,在对方的杯肚上敬了下。建文努力忍着疼痛露出笑容,他知道铜雀心意已定,此番危机算是过去了。他假装开玩笑地说道:“若是阁下哪天看出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大可将我捆送郑提督,我可是当今大明皇帝的心腹之患,届时只怕大明能将泉州市舶司职位送与你为酬也未可知。”“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铜雀见建文猜出自己的盘算,大笑起来,建文也跟着笑了几声,却觉得胸口疼痛难忍,他知道这老头不是客气话,他绝对干得出来。
铜雀将杯中茶喝光往桌子上一放,鼓掌连说了三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句话是《左传》里的典故,庆父接连害死两任鲁国国君,后来逃去莒国。鲁僖公即位后,认为庆父活着一天,鲁国便不得安生。铜雀用这个典故将建文比作庆父,虽说庆父是扰乱朝纲的恶徒,建文只是个落难太子,但两人都逃出本国在外漂泊,时时为国家朝廷忌惮。
铜雀看到建文言语条理分明,句句都能说进自己心里,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是看错了这少年。留下他,或者能再登帝位也未可知。即便不能确定,能花钱让拥有庞大明帝国的皇帝寝食难安,似乎也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花点钱看一场令天下动荡的好戏,似乎也不错。
“对了,贪狼说的七杀和破军,到底是什么人?”
听建文这么问,铜雀道:“南洋海面上,有三个传奇人物。一个是贪狼,另外两个,就是七杀和破军。那个七杀的阿夏号,等一会儿到了,你就会知道,是个想象不到的好去处。至于破军嘛……其实和贪狼、七杀并列,有些不公平。”
“不公平?”
“贪狼也罢、七杀也罢,不过是一海之强者,而破军乃是四海之雄主,仗长剑、骑巨鲸,风云随动,踏浪逐帆,跟他们岂可同日而语?”
这一番话,不知为何让建文突然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咚咚咚咚……”
铜雀还没说完,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朝建文所在的船舱走过来,建文和铜雀都转头朝舱门看去。
“阿夏号到!老有意思了,安答随俺看看去。”腾格斯粗鲁地推开舱门,不由分说地从床上横抱起建文,然后又“咚咚咚咚”跑出去。
“唉”铜雀笑着轻叹一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对着窗口敬了下,一仰头喝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哼起小调。七里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犯起嘀咕:“这老头神了,莫非早知道我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