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首红尘断
青州,地处贯穿戴国南北的第一大江平安江下游,又是拱卫京师的第一重镇,水陆交通极其发达,南北东西星状分布的十几条官道在此交汇,商贾往来频繁,若论繁华绮丽,便是京城也有所不及。
青州码头区,货物吞吐量极大,常常是一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大船停靠,装货卸货,无数苦力流汗卖力,搬运物件,只为了挣得一份微薄的工钱,养家糊口。
因为交通便利,货运发达,所以此地三教九流云集,恶霸豪强,地痞流氓,江湖浪人,侠客乞儿,形形色色皆有。自然一些偷摸拐骗,打骂抢夺,也是时有发生。
天刚濛濛亮,冷风吹得人唇青脸紫,手脚冰冷,但码头一带,仍有无数的苦力或空手,或拄着扁担,或抓着木棍,站在码头沿河上,迎着寒风,虽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努力挺胸抬头,展示自己健壮的体魄,等着被人招揽干活。
逐渐有船只往来,大大小小依次顺序停靠在码头上,人声鼎沸喧闹,因为往来船只甚多,绝大多数苦力们都能够找着活儿干,顿时,码头内一片忙碌景象。
时近午时,冬日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十分舒适,长街之上,也越发热闹起来。码头区船来船往,穿梭不绝,吆喝声、怒骂声喧嚣不断,不时可见粗布麻衣的苦力们背负重物往返货船与仓库。
“混帐!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还不快点捡起来?啊——这可是准备送到闵大人府上的货啊,你你你——”一声尖叫嘶吼,就算是在嘈杂的环境里,还是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朝声音发出之处看去,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跪在地上,双手摸索着,急切地要将摔在地上的一只大箱子搬起。
而管事就站在一边,先是检查了一下箱子有无散架,幸好箱子绑得结实,并不曾有所损伤,管事松了一口气,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那人,唾沫横飞,各种粗言鄙语层出不穷,让人不得不敬佩其词汇量之丰富。
眼见那人一双手哆哆嗦嗦,几次摸到箱子上,一双手却似乎不曾握到用力处,始终抱不起大箱,管事大怒,一脚踹去,恶狠狠骂道:“你瞎了吗?还不快搬起来!”这一脚极是凶狠有力,那人似是毫无防备,又或是不敢抵抗,本来是跪着的,一脚正好踢中他的侧腰,他身子一晃,趴倒在地上,身子却不由自主抽搐两下,显然极为吃痛,却也不曾哀叫呼痛半声。
管事见他又笨又蠢又拙,完全不知好歹不识相,皱着眉狠狠又踢又踩了几下,那人却极是柔顺老实,只是死死趴着,头也不抬,任人ling辱踢打,不分辩,不哭求,管事自觉无趣,恨恨骂了一句:“不中用的臭叫化,你给我滚!哪个不长眼,居然收了你这么个蠢货!”
旁边有认识那人的苦力同伴连忙上前帮忙搬起大箱子。一人高大健壮,站了出来,走近管事,笑呵呵地对着管事弯腰作揖:“老爷莫生气,犯不着跟下等人计较!这人是个哑巴,虽说有几分蛮力,打打杂搬点东西是可以的,就是时常犯傻,老爷你大人大量,慈悲心肠,是给他一条活路,分他碗饭吃,就当是施舍条狗,也算是功德一件,人人称颂呢!”
那高大汉子一向颇为豪侠仗义,极有威望,众多苦力皆以他为首,听说是青州城里最大的帮派青帮的一个小头目,名唤李大义。青帮势力庞大,再加上李大义平日说一不二,极有担当,管事见是他求情,自觉有了面子,何况好话谁不爱听?管事不过是大老板手下小管事,平日习惯了卑躬屈膝,突然被人称颂叫唤“老爷”,一时喜得骨头都轻了,心情大好之下,轻咳几声,努力抬头挺胸,做出一副人上人大老爷的气派模样,“威严”地扫了一眼那肮脏下贱的“傻子”,轻轻一哼,高傲地说:“便宜你小子,遇上咱心肠软,不跟你计较!”接着又去吆喝、驱使他人,越发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李大义目送管事摇晃着走开,眼底不由闪过一丝鄙薄,才低下头来,扶起那人,轻轻拍了拍那人肩头:“阿三,你眼睛不好使,自己小心点!”便又继续干活去了。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憔悴、胡子拉杂的脸,仔细瞧去,虽然瘦弱,却还透出几分斯文儒雅之气。他偏着头凝视着高大汉子的背影,却又慢慢扯出一个极是惨淡的笑容,只是就算是笑容,也不过是一闪而逝,转瞬又是面无表情了!
就算凝视又如何?他分不清谁是谁,看不清谁的身影谁的容颜,天地间,除了一片血色,再无余物!
深深镌刻在心头的,永远只有一抹明亮耀眼的白色,飞扬肆意的笑容,那亮得几乎剌痛人心的目光!
真是奇怪啊,像他这么下贱、肮脏、落魄、丑恶、卑劣、无情无义的家伙,居然还有人会同情他、可怜他、帮助他?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应该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吗?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应该唾弃鄙视他、冷漠地ling辱打骂他吗?
其实,也不奇怪!
仗义每多屠狗辈,纯朴、明净、善良、忠厚,人间,到底还有一丝温暖!
是他天真,是他幼稚,纵然沦落为乞,受尽白眼ling辱,却也不曾真正对人心绝望!
纵然举世皆非,总有一泉清流不断,纵然举世皆浊,也有一缕光明不息,纵然人心软弱人性险恶,到底还有真诚温情!
世间,独有一人名叫风劲节!
世间,也绝不仅仅只有一个痴傻的风劲节!
劲节,劲节……
心底无数次地喃喃呼唤这个名字!
曾经,他有一段极美好极畅意的岁月,为国为民,百战沙场,虽九死而不悔!
曾经,他有一个很好很贴心的知己,永远知他懂他,永远并肩而战,永远不离不弃,他的名字,叫做风劲节!
那个拥有倾国之富却在士子贵人豪绅眼中只是低贱卑微的商人,那个天地不能拘、傲骨不羁、自由随性,诗酒傲王侯的绝世奇才,在国难当头之际,在兵熊熊无心抵抗、将惶惶疯狂逃命之时,振臂一呼,散尽千金,凛然大义,驱狼吞虎,救危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如此擎天之功,得到的却是一纸军籍,受那干戈之苦,受那打压欺凌之辱,受那泼天之冤,受那椎心之痛,受那……一弃再弃、一舍再舍的朋友之情!
低下头,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悲怆,却掩不住遂然而生的撕心裂肺之悔痛!
你们可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卑微很可怜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你们可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凄惨很无辜的人,其实,曾经很残忍地亲手杀了最要好的朋友、最重要的同伴?
曾经,他那守护了半生,终于长大了的小弟,那个他亦弟亦子亦徒的孩子,哭着给他准备了关防路引,身份证明文书,为他准备了数量不菲的银钱,希望他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只是,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无法平静淡然的做个富家翁!
不是答应了吗?会好好享受人生,会一生一世、无时不忘好友?
仿佛一回头一眨眼,那人就站在他身边,从来不曾离开片刻,似乎还可以看见那人一掀眉,明亮目光直可逼璀璨星光:“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若你死于沙场,我会尽力夺回你的尸体,我会尽力守住城池,我会尽一切可能,击退陈军,我会把你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直到如你预言一般,拖得陈国国疲兵弱,再也无力进攻我大赵。但是,我不会为你刻意去复仇。国家之间的战争,只有敌人而没有仇人。所以,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的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是谁的声音,如此淡然平静,如此超然透彻,可以描绘出如此哀而不伤的生活?
是谁的低喃,如此镇静坦荡,如此坚强豁达,可以笑着说“与君共醉”,可以许下最温柔的承诺,可以留下最美好的期盼?
好个心在长风意在云!
好个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精彩!
那时真的以为将军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纵然人间不许见白头,纵然伤心,却也当为他骄傲欢喜!
只因,他自横刀向天笑,他一生忠勇,他英魂不灭,将军归处,便当如是!
只因,既是他最大的希望,自当依之许之,自当思之念之,自当笑着为他而活!
只是,将军不曾死于敌手,死于沙场,却如此冤屈如此悲愤,那漫天漫地的鲜血,那奇惨凄厉的哀嚎,入了心入了骨入了髓,侵占了每一寸肌肤血脉,从此魂梦相依,终生纠缠!九剑穿心,奇痛难忍,到底意气难平,悲愤难诉,怨恨难言,痛悔难洗!
天啊天,你不分忠奸,枉为天,地啊地,你不辨是非,何为地……
真是好戏文,真是好唱词!
怨天怨地,到头来,只说是天地无情,可人,又岂真的有情?
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仿佛漫不经心地笑着说:“这世界上还没有人能伟大到,让天下人为得不到他而惋惜。”
直到很久很久的前生,在漫天血色之后,天依旧那么蓝,云依然那么潇洒舒卷,月光依然那么清亮,夜风依然那么轻柔,他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没有人能伟大到,让天地为失了他而哭泣!
原来,忠君爱国只为苍生,到头来,却是,国家百姓,根本不在乎你!
原来,生死相随义气相交,相知一生国运相托,到头来,却是,一次又一次地相负背弃与牺牲!
劲节劲节,卢东篱负你伤你弃你,为何你还是一心一意地为他着想为他谋划,只为了保着他的清名他的性命?他又何德何能,得你生死相护、死生不弃?
在赵国流浪的那几年,他漠然看着百姓拜卢公庙观《生死别》赞忠臣义士,听着新君圣明平冤惩奸赏赐追封荣宠,心底油然生起的却是无限悲愤无由伤痛!
原以为,可以笑着面对不公不正不平不义,可以潇洒面对冤枉指责痛骂污名甚至生离死别,最后却还是背不起担不起负不起如此深的痛与伤,如此深的悔与恨,怎能不怨怎能不甘怎能不忿?
天下百姓,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奇男子!
朝廷皇帝,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伟将军!
而卢东篱,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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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涯人未归
好不容易搬完一船货物,众人领了几个馒头,自寻阴凉角落处,三五成堆,休息进食。
李大义朝那人招招手,唤道:“阿三,这里!”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李大义的招呼,手里拿着两个馒头,摇摇晃晃地径自往偏僻处走去。眼见他越走越远,李大义身边几个苦力大为不满,一人便怒道:“义哥给他三分颜色,他还当自己是大老爷们,摆起谱来了!早知道就不要管他死活好了!”
“是呀是呀,瞧他又哑又瞎,如果不是义哥好心收留他,给他混口饭吃,哼,指不定早叫野狗拖了去!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
几个苦哈哈七嘴八舌地一通臭骂,他们嗓门既大,那人虽然颓废自苦,但也曾经苦练内力武功,又有一个天下顶尖高手教导,耳力过人,虽走得远了,也还是一字不拉地听了进去,不由微微苦笑,突然李大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有完没完?有精神都搬家伙去,少在这儿嚼舌根乱放屁!”顿了一顿,略带叹息地说道:“人家不过是……也是一伤心人哪……”
隔得远了,李大义声音一低,最后一句便断断续续不曾听清,惟有“伤心人”三字清晰入耳,他浑身一震,几乎抑制不住颤抖,连忙加快脚步,逃跑似地转过几弯,直到离开了码头,再也见不到那帮人,听不到那些话,这才哆嗦着慢慢滑倒在地,全身瑟瑟发抖。
他是谁?
他是那个为着种种大义名份借口而把自己的好朋友一次又一次牺牲的狠心人!
他是谁?
他是那个赵国百姓传说中忠义无双的忠臣义士,实际却只是一个无情无义、卑劣懦弱的自私人!
他是谁?
他是那个在世人眼中早已死去、大忠大义的卢元帅,却是无颜再见亲人朋友、心若死灰的卢东篱!
伤心么?
不,一点也不,因为他的心,早已随着最好的朋友一起死了,因为他,早已连心,也没有了!
可是,为什么,胸口,依然传来有力的跳动?
明明九剑穿心,不是早已把自己的心连同着那个人的心一起戮烂了、粉碎了、化为灰、化作尘了?为什么,胸口,依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明明只是为了承诺而活着,为了不能失信而活着,纯粹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为什么,依然会心痛如绞?
明明连任何的羞辱、欺压、不屑、打骂、痛苦,都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了,为什么,依然会心伤若狂?
活着,就算再心痛也要活着啊!
劲节劲节,伤君弃君背君杀君,是卢东篱一辈子必须背负的罪孽!
只有活着承受痛苦,承受侮辱,才能一点一点地赎罪,才有面目有朝一日于九泉之下重新面对他的好朋友!
不知不觉中,他举起手中馒头,往嘴里塞去!
活着,便要进食,就算再难下咽,也要吃,因为,他必须活着,活下去!
胡乱地咽下一个馒头,忽然感觉到不远处一道流露着极度渴求、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手上的食物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朝目光看去,虽然无法看清眼前站着的那人的面貌,却依稀看得清那人瘦小的身形。
怔了一怔,还是个未长大的少年么?
急促的呼吸声传来,夹杂着吞咽口水声,他了然地看着那处于极度饥饿中的少年,虽然看不清形容,却可以想像出那少年有多么瘦、多么可怜!
没有饿过的人,或许永远也无法想像,饥饿是一种多么恐怖的事情,它可以让人丢弃所有的道德、羞耻、情感,完全化身野兽,甚至不惜易子而食!
卢东篱淡淡地一笑,正要将手中仅剩的一个馒头递给那少年,那少年已有如敏捷的豹子扑了过来,一把抢过馒头,一边往嘴里塞去,一边转身急奔,似是害怕卢东篱与他争抢食物。少年抢夺食物极有经验,一手夺馒头,身子顺便狠狠地撞了卢东篱一下,卢东篱一时不察,一跤跌倒在地,等他爬起来,少年已经跑出十几丈开外,一个馒头已有大半个塞在嘴里,拼命往下咽去。
一阵大咳传来,却是少年吃得太急,而馒头又太干太硬,一个不小心,馒头碎屑哽着喉头,堵住气管,憋得脸涨红,一口气喘不过来。他咳得那么用力,几乎让人怀疑要将心肺咳了出来。
卢东篱慢慢走近少年,略一迟疑,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拍动少年的背心,一下一下,极尽温柔,只是,他终究说不出任何怜惜安慰的话来。
少年咳得泪流满面,好不容易止了咳,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债主”,饶是他偷摸拐骗惯了,也不禁脸红,只是,他本来就咳得一脸通红,再害羞,别人也看不出来。他犹豫了半晌,看看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咬咬牙,强忍着忽视咕咕叫嚣抗议的肚子,颤抖着将半个馒头递还给卢东篱。
卢东篱一怔,半晌,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还真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哪!
流浪这么多年,就算遇到了再多的恶霸豪强、丑陋小人,见到了再多的懦弱卑劣、无耻恶毒,却也总是还有虽然少但绝不缺乏的一丝善良、一点纯真,到底,还是不曾完全绝望,至少,人性还是向往着光明与温暖。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指指馒头,示意少年自己留下。
少年一愣,只是实在是饿得发慌,先前半个馒头下肚,不但没有解决饥饿之感,反而更加勾动肚中食意,他费尽了全部的理智与毅力才决定把馒头交还给卢东篱,这时,卢东篱一推辞,他再也忍不住,抓起馒头继续往嘴里塞去。只是这一次,总算小心了一些,不敢再整个囫囵吞下去。
少年吃完食物,仰起头,双目亮晶晶地望着卢东篱,一张小脸虽脏污看不清面容,但羞涩的笑意仍然清晰可见:“大叔,谢谢!”
卢东篱哑然失笑,却又蹙眉无语。
这少年倒似出身大家,虽然沦落乞丐,但饥饿稍减之后,却也斯文有礼,可惜呀,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蝼蚁,纵是士族诗书大家,也不过转眼零露成泥,空余后人几声叹息。
少年施礼之后,见卢东篱面无表情,讪讪不知所措,蓦然地涌上强烈的羞耻之意,嘴角一掀,似哭非哭,转身便往路上奔去。
正在这时,一骑远远疾驰而来,如风如电,眨眼功夫,前面一骑已奔至少年身前,少年却似是吓呆了,傻傻地瞪着越来越近的高头大马,全身发软,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慢吞吞跟在少年背后走着的卢东篱,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迅捷,一个飞扑,凌空跃起数丈远,抱住少年,滚倒在地上!
疾驰的骏马陡地停住,长嘶人立而起,马的前蹄还未落地,马上骑士一个翻身跃下马来,身手极是矫健,只是人刚落地,一道鞭影闪过,啪地落在卢东篱身上,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大声叱骂:“臭要饭的,竟敢挡住本少爷去路,还不快滚开!”
叱骂声中,马鞭一挥,劈头盖脸直往地上之人身上抽去,极是狠辣无情。
卢东篱护住头脸,但听得少年哎哟惨叫,便知马鞭不分目标只管抽打。他自己受苦受辱习惯了,从来不以为意,也从不曾反抗过,但此时见少年连累着一起挨打,却是于心不忍,连忙紧紧抱住少年,护住他全身,而独自承受鞭子。
但少年被紧紧压在卢东篱身下,呼吸不顺,加上无端挨打,心中一股子邪火,猛地用力一挣,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双目喷火般怒视骑士,顺手一把扯住马鞭,指戟骂道:“你到底讲不讲理?明明是你纵马飞驰,我们好运不曾被马贱踏,反倒无端受你鞭刑,简直岂有此理?!”
骑士浓眉一掀,一张年轻、倨傲的脸上流露出好笑的、鄙视的神情,呸了一声,哈哈大笑:“本少爷打了便是打了,你又待怎地?一个臭叫化子,也不称称自己有几两重,敢向本少爷叫板,当真是活腻了!”
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又起,来得甚疾,骑士不由又急又怒,手腕一抖,马鞭倏地自少年手中脱出,鞭梢一卷,少年的身体不由自主被马鞭卷起,往后面疾驰而来的一骑迎面飞去,竟是以少年血肉之躯去阻挡马势。骑士哈哈一笑:“王子祈,本少爷先行一步啦!”忽地飞身上马,马鞭一挥,如电般往前冲去。
卢东篱自少年爬起冲向骑士便暗暗心急,这骑士胆敢在大街上横冲直走,必是非富则贵,有所倚仗,又岂是小小乞儿所能抗横的?他眼力不好,但耳力惊人,站在少年身边,却一直耳听八方,时时警惕。忽见少年身体往后飞去,而马蹄声传来甚急,他脸色刷地变白,来不急细思,身子便往前急冲,用力一跃,探手抓住少年脚踝,手上用了个巧劲往后一抛,少年轻飘飘地跌落在街旁,打了个滚,爬了起来。
这一爬一抬头,却叫少年看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发出一声惨呼:“不——”
卢东篱冲得太急太快,又只顾着手上用力不能太猛,顾着少年落地之处,注意不让他跌落之时不会受伤,那一掷之力,实是耗尽他的心力,自己反倒失了平衡,一跤跌倒在地上,后脑随之重重地碰在了青板石上……
一阵昏眩,他只觉后脑痛不可当,眼冒金星,完全失了反应……
然后,那匹紧跟着飞驰而来的马并没有停下奔势,马上骑士正在大叫:“任飞豹,你少得意,本公子一定会追上你……”
少年从来不曾那么恨过自己为何如此迟钝、如此愚笨,他抬起头,来不及翻身爬起,来不及冲上前把大叔搀扶起来,他只能惊恐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从大叔身上踩过去,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从来不曾恨过自己为何有这么一双明目、一对利耳,以至于他可以看见马蹄过处,大叔身体瞬间血流如注,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他只能发出一声惨叫,只能无助地看着鲜血飞溅,刹时满世界都是鲜艳的血红色,蒙着他的眼,堵住他的耳……
少年惊叫着连滚带爬,扑向卢东篱,他的脸苍白如纸,他的头上、身上都是鲜血……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怎么流也流不完?任他怎么擦怎么努力的堵也擦不尽堵不住……
眼泪刷地哗哗流下,少年全身颤抖,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叔,大叔,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死的……”
或许是少年的大叫唤回卢东篱的一丝神智,他慢慢睁开眼睛,失神地盯着少年,半晌,才发出很小很细很微弱的声音:“嗯……”
他想说:“你没事就好!”
他想说:“其实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想说:“我没事,其实一点也不痛,你别担心!”
他想说……
可是,他声音嘶哑,他只能努力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字眼。
少年瞪大了眼睛,努力听他的话,却什么也听不到,不由更是慌乱,拼命摇头,不停地抹着眼泪,突然大声说道:“我、我不好,我很不好,你不能死——我不好,你不能放心丢下我不管——”
“呵——”卢东篱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孩子,以为自己有了牵挂,便能撑着不死呢,真是可爱又单纯呀……
只是,自己为了救他而在他面前死去,不知道他会不会也绝望、悔恨到自暴自弃呢?
不会吧,他终究只是个少年,就算有再多的苦难,再多的憾事,终究也会慢慢长大,慢慢忘却,就算以后想起之时,也只会记得曾有一位大叔救了自己的性命,而后,更加珍惜自己的这条命!
不是所有人都像卢东篱一样这么废材!
既想全忠义,又想保情谊,真是可悲又可笑哪,早就知道,世间安能有两全法,不负皇恩不负君,早就已做出了痛苦却又自以为不悔的选择,也以为自己能笑着面对一切悲惨与不公,到最后,也不过还是牺牲了朋友,逼残了自己,枉废了好友的一番心血,枉废了部下的一番赤诚……
少年抽泣着,颤抖着,无助地看着那双散发着温润眼神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他几乎是疯狂地摇晃着卢东篱的身体,绝望地嘶叫:“不要死不要死,你不要死……”
抬头望天,天边浮云片片,不知何时竟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迷雾……
太过惊恐,太过绝望,少年一声惊呼,昏厥过去!
神智迷糊之中,卢东篱听得少年阵阵惨叫哀哭,心底浮现的,只有无奈、凄凉、悲哀!
劲节,真是对不起,我又要食言了!
这么卑微地活着,这么痛苦地清醒着,对我而言,死亡,反而是一种大解脱吧!
我知道,你一定又要骂我是混蛋,是懦夫,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你那么努力地让我活下去,你那么努力地希望我一生快乐随性,可是,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纵然你把一切都算好了,终究抵不过命运无常、天意人心……
好吧,好吧,是我不对,是我没有用……
等我到了地底黄泉,我再向你陪罪吧,到时,你怎么骂我罚我,我都没有意见。只是,此时此刻,我真的太累太倦,太想你了……
“东篱——”
呵呵,劲节,是你吗?是你来接我了吗?
还是,你这么急着便要找我算帐了?
“东篱——”
最后传入脑海中的,依然是劲节的声音,劲节的呼唤,卢东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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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大梦不觉
疾驰的骏马,飞扬骄傲、睥睨天下的少年,扬起的马鞭,只有前方的路,前面的人,而脚下,却只是他不屑一顾的障碍,纵然,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马蹄重重踩下之时,他脑部已先受重击,转瞬间的天旋地转、绝望惨烈,他其实并没有多清晰的感觉,那一刻,浑身飘飘然,如直上云端,那一瞬,他飘零如孤鸿,直堕死亡之渊……
痛,剧痛,全身无处不痛,痛觉如波涛汹涌般袭来,传至脑海间,仿佛坠入无尽的迷梦中,依稀有人轻轻呼唤:“东篱,东篱……”
是劲节吗?
你来接我了么?
真的很痛,很痛!
身体被马蹄踩在脚下,很痛,痛得几乎失了神智,那么,脑袋被砍了一半,心口被剌穿九剑,是不是更加痛上千百倍?
从容赴死的人,天塌下来也当被盖的人,那般肆意无拘的人,是什么样的痛让他也控制不住地惨呼发狂呢?
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劲节劲节,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能够代你承担那样的痛,我多么希望,能够替你承受死亡的结局!
那一刻,你在我怀中含笑而去,是我用九剑穿心解除了你的痛苦,这一刻,就让我彻底沉沦,就这样睡去,是不是就再也没有痛楚?是不是一切苦难就都可以结束?!
一阵清凉传来,带着让人安息的淡淡清香,还有低低的呢喃:“东篱,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劲节!
劲节的承诺,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不像他,总是食言!
是呀,一切都结束了……
他微笑着,脑中一片空白,无思无虑,安心地陷入昏迷中……
再次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仿佛置身一片虚无,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尽的黑暗,痛楚,似乎早已远离,他惊异地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没有生命,就这么孤寂着沉沦在黑暗中。
他忍不住皱眉,传说中的黄泉地,不是应该有忘川河,彼岸花,奈何桥的么?为何他会身处这样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不知生,焉知死?多少年前,有一位狂生如是说。
果然,传说不过是传说。真正的灵魂飞散之时,焉知不是归于寂灭?
只是,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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