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那狗官私吞官银,害得江堤缺口,大家都很是愤慨。今夜经过时,又见那狗官在饮酒作乐,心里一时气不过,便伏在这里打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怎知……”
那白衣男子静静地听着,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逐渐变得深不可测,英俊的面容也变得越来越冰冷。未待那黑衣人讲完,他已冷冷喝道:“够了。”
他深深地望进那黑衣人的眼睛,憎恶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永远都是这样,你们这些所谓侠士,仗着手中有剑,仗着自己走过几年江湖,杀过几个人,便自以为能裁尽天下人的善恶,断尽天下人的生死,却不顾自己剑下有多少冤死的亡魂。你不知道他在背后为你们做了些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在背后为你们承受了些什么,不知道他的挣扎,不知道他的痛苦,又有什么权力判断他的善恶,决定他的生死。我不想再在卢大人身边看到你,你马上给我,滚。”
他冷冷地吐出一个“滚”字,右手一掷,那黑衣人便被这一掷之力抛到街的那头。那人狼狈地爬起身来,回头看到卢东篱摇摇晃晃的背影,竟是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仓皇逃走了。
风劲节回首,望向月下卢东篱孤单的身影,心中感慨横生,竟不由自主地发出苍凉至极的,全然不合他性格的叹息。
方才他在话语中暗运摄魂之术,好让那行刺者吐露自己的动机,也可藉此在那人心灵上留下禁忌,使他再也不敢去找卢东篱的晦气。
只是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莫名地生出一阵悲愤之意,这才有些失态地把那人掷了出去,此时回想起来,只恨不得马上回去把手里里外外洗上三次。
但他又看了一眼仍是一无所察的卢东篱,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是跟了上去。
要是再来一个不长脑袋的大侠,这个只知道念书的穷书生可就要倒霉了。
风劲节脸上那凝重的神情只停留了一瞬,便马上换成了一贯万事不挂心的洒脱。然而在那飞扬的眼神深处,终还是有一层阴影,挥之不去。
听到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正在案前回信的苏婉贞连忙站起身来,打开那对陈旧而沉重的木门,把踉跄着进来的卢东篱扶到椅上。
闻得丈夫身上浓郁的脂粉味,苏婉贞竟似是习以为常,只是取出手帕细细抹去他额上的汗珠,随口问道:“今天晚上去哪里了?”
“天香楼。”随随便便地就报上了青楼的名字,卢东篱竟也全无半点愧疚之意,只是伸出手来握住妻子正在为自己拭汗的手,皱着的眉头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嘴角也微微扬起,延展出一道温暖的弧线。
身处这风急浪高的宦海,他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悲哀,然而只要握紧她的手,纵然前方有再大的风浪,他也总是能安心,总是能微笑的。
苏婉贞见他少有地松开了眉,不由也是舒心一笑,全然不以卢东篱上青楼为忤。
这个男子,纵是到美女如云之处,若她在,他只看她,她不在,他只看地。这样的丈夫,又哪里要她操心。
那风先生总是笑他迂腐,说他不知情趣,可自己就喜欢他这迂腐,喜欢他这略略的傻气。
无声地握紧了丈夫的手,苏婉贞凝视着卢东篱烂醉的面容,竟不觉有些痴了。
心中有些好笑地想,看着自己的丈夫上青楼厮混了一夜,醉醺醺地回来,还能笑得这么高兴的女子,大概也只有自己一个吧。
虽然那些独守空房的夜晚,总也会寂寞,总也会哀怨;偶见陌头杨柳色时,也总会有几分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感。然而,不悔。
纵让她再选一次,她也还是要嫁给这个总是有些迂腐,不够体贴,忙得找不到时间陪伴自己的男子,并深深地为此而庆幸。
作为一个丈夫,他是自己的依靠;作为一个官员,他是自己的骄傲。得夫如此,她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苏婉贞正想着,忽见卢东篱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还没来得及开口相询,已被卢东篱猛地推了开去。她踉跄着退了两步,正在奇怪酒品一向不错的丈夫为何忽然发起了酒疯,已见卢东篱弯着身子,对着她先前所站之处大吐特吐起来。
看着平日儒雅从容的丈夫此刻狼狈的样子,苏婉贞微微一叹,心头涌出隐隐的无奈和酸楚,走上前去,替卢东篱拭去衣上的秽物。
冰冷的夜中,传出她柔和如梦的声音:“以后,把官衙里的便服都搬回来吧,要赴宴的时候,就先回家来换衣服,顺便吃两碗饭。肚子里有些东西垫着,喝起酒来也没那么伤身。”
卢东篱略有些呆滞地看着妻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右手抚上苏婉贞如云的发丝,口中含糊不清地道:“婉贞……以后不要再等我了。你身体不好……我在外面会担心的,一担心就容易说错话……说错话……麻烦就大了。”
苏婉贞不禁有些好笑。真是醉得全糊涂了,就这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就这种拙劣的借口,还想叫她放心让他自己照顾自己?
但看着他无神的双眼中隐约的希冀光芒,苏婉贞一时竟也不忍心拂去他一番关切,只得装模作样地点着头,轻笑着说:“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
淡淡的灯光中,两人对望的身影映在墙上。寒冷的夜风中,那昏黄的灯光,竟似已温暖了整个世界。
窗外,正抱着手倚墙旁观的风劲节,脸上也挂上了会心的微笑。
很好嘛,本来一直担心那个死心眼天天忙死忙活,家里会不会闹婚变,现在看来,完全是想多了。
这对夫妻……还真有趣。
屋内,那一对夫妇絮絮夜语;屋外,那一袭白衣悄然守候。
这一夜,宁静如斯,美好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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