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渐远
容谦对燕凛的态度,并未因为下定决心而有任何改变,每日里,他该处理什么政务,还处理什么政务,一有空闲了,该何时看望皇帝,也还会何时去看望他,就连面对燕凛时的态度,也温和宠溺得一如往日。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现象。
这些时日以来,回到相府中的容谦一反往日非到万不得已不在家中办公的习惯,夜夜红烛高挑,埋案疾书,不到四更,是绝难入睡的。
但他写的并不是奏章,也不是书信,不是任何摆到明面上给人看的东西。
那是一份计划书。仿着后世的习惯分类列项,甚至连可行性、可靠性这样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分析方法也一一用上,正书小楷,涂涂改改,满满写了几百页的文字。
容谦非常小心。
如果一切平稳进行,按他的才能,和累世积淀出来的经验,只要辛勤谨慎,便一切尽在掌握,绝然是出不了半点乱子的。
只是,如此稳妥行进所需要的条件,现在的他,已然没有了。
想要放开手,叫燕凛断了对他的依恋,靠着自己幼小的双脚走下去,直至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这一切,需要太过长久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没了他站在前面压制,必然,会有太多的人跳出来,想方设法地,为难小小的皇帝。
到时候,他自己为了做足姿态,势必不能明着为燕凛遮挡,因此,如何控制尺度,叫那风雨一点点加大,好给这个孩子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而不是一下把他摧垮,实在是件极难的事情。更不要说,燕凛到底还小,再怎么聪明能干,看上去也难有足够的压服感。也总得要不引人注意地预先为他安排些可用的年长臣子,到时候,才能镇得住那些想要火中取粟的人。
这一局棋,布得太大,下得太久,牵涉也太广,纵是容谦,也不敢太过自信,光凭着脑子中一些想法就放手施为。事关燕凛能否真的成长为一代明君,他不能冒半点风险,只得将全盘计划细细写出来,反复地删减修改,到最后,早就已经习惯了古话代生活的他,竟在无人的时候,喃喃地嘟囔出“还是电脑好使”这种说完让自己也失笑的话来了。
容谦为自己的念头笑出声的时候,屏幕之外,燕凛却是半点也无法拾回微微笑一笑的能力。他僵直地靠在椅背上,神情阴沉不定,眼中满满都是痛楚。
之前得出的结论,死死地压在心头,叫他动不得一步,发不得一声,甚至连将这记录暂时停下来,让自己整理一下思绪都不敢——他生怕一按之下,就只能看到此处为止,从此,再也找不回叫自己继续看下去的勇气。
然而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能转移视线的结果,却是看到了这样不但未曾见过,甚至,也从未曾想过的东西。
盯着屏幕中,那个夜夜辛劳的人脸上淡淡的疲惫,和眼中不时隐隐流露出的,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伤,燕凛只觉得,自己的心,确实是快要被压成碎末了。
如是种种的设计谋划、安排布置,容谦用了整整一年有余,还只是将这场无论是从重要性还是难度都极具挑战的大戏堪堪拉开幕布,至于那些未来的演员们,除了容谦自己因算兼着“导演”与“编剧”二职,早是熟悉了这本权臣欺君的戏本子,其余的,莫要说登台上演,就连知道实情的,也还没有一个呢。
容谦的个性向来谨慎,这会因着事关重大,更是在原有的十分慎重之上,又生生加出两分来。就拿他为燕凛选中安排好的臣子们来说,那些人,原都是他冷眼细细挑选出来、无论忠心和能力都十分信得过的,可自从他下了这个心思以后,还是放不下心,又寻由找故,或明或暗地将他们一一考察确认了一番。
这份准备工作足足耗去了半年多的光阴,但容谦原本的计划也正是如此——从来磨刀是不误砍柴功的,况且燕凛也实在还太小,虽然是想要让他成材,这些都是必须之事,但在可能的限度内,容谦总是希望能再稍稍拖着晚一点,等他再能多长大一点的时候,再来让其承受这至亲至近全心信赖之人的疏远背弃。
然而,一切场景道具总是布置好了,只等着各个知情的不知情的演员走上台来后,这一场迷人眼目的大戏,便也终是要开始了。
容谦没有选择马上同燕凛疏远。
于公,他要先暗地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那些他选中的臣子们,并叫他们同意这计划——这得在他正式显出权臣样貌前完成。不然,一旦叫对方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不怀好意,处处怀疑防备,麻烦可就大了。虽说日久自见人心,可这个“久”字,却不是他能耽搁得起的。
而于私来说,容谦也深知“事有反常必为妖”的道理。想想他自己一贯的良好形象,若是突然之间对小皇帝冷若冰霜拼命打压起来,可真保不定别人会怎么想。找御医来给他看病都是好的,若是碰到两个想象力过于丰富的,搞不好连鬼附身这种东西都能想出来。想到也许哪一天会突然有两个神棍上门来给自己驱邪,容谦就觉得头大如斗——这样的麻烦事,当然是能省则省,也正好顺便让燕凛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毕竟,真要一下子就折腾得太厉害了,对小孩子也不是好事。
有了这些想头,容谦自是毫不着急,一步一步,将计划推行得极是稳当。
他暗中联络了所有那些最急需的,要在他退出后马上站到燕凛身后的臣子们,用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逼得这些人一个个无奈地点了头。随后,又对自己的下属中,那些手握大权,若是不知情必对将来的行事有所防碍,性子又稳妥靠的住、断不会得了消息就乍唬唬跳起来泄了密的人们一个个分头交待清楚。小半年之后,终于将他们也都一一兑服了。
这段时间内,对燕凛这边,容谦同样没有放松。他交待太傅们,为小皇帝安排下更多的功课,叫燕凛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再来为他分神,同时自己也注意以政务繁忙为借口,尽管量减少入宫的时间和次数。这两样方法同时进行,安排得十分巧妙,等到小小的燕凛,终于发觉他和容相似乎已经有很久不曾长时间相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多半年了。
看着屏幕中忽然想到什么,皱起眉头撅着小嘴的昔年自已,燕凛不禁一阵苦笑——那时候的自己,心里装着的,全是孩子气的不满。纵然觉得容谦冷落了自己,也再没往别处多想过,甚至,连觉得他不该如此的心思都没有,虽是寂寞难耐,也只是想要去找他,去亲近他,去撒娇罢了……当时的自己,万万不可能想到,这一切,其实是那个人早就设计好的剧情,自然更加不可能相信,那将是未来极漫长极漫长的岁月里,一切悲伤与痛楚,误会与伤害的开端……
当年的那个自己,真的是很迟钝,很傻的吧?即使被那个人冷淡着脸色,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态度,敷衍以对,仍然是觉得,他只是太忙了。所以,才许久没有来陪伴自己,才心烦气躁得,把自己去找他视为打扰。
这样的想法只能用幼稚来形容。完全不会换个角度,转个弯去思考的孩子;因为信任,就可以完全不会去防备的自己,也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那个人更加放心不下,更加觉得,这样走下去是不行的,然后,更加坚定了决心,一定要显出冷淡和疏远来,好叫自己懂得人心鬼魅,叫自己懂得小心经营,好在将来,成为一个可以保护好自己的皇帝。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那样天真的信赖,其实才正是直指事实吧?相比之下,后来那个英明的君主,那个,真的认为自己被抛弃被背叛的自己,到底,又是开了眼,还是蒙了心呢?而那个人,当他终于看到,自己已经成长的,终于懂得去权衡利弊,终于把他当做了最大的敌人,非要用最残忍的手段除之而后快的时候;当他发现,即使是得知了真相,自己也再不能用真心回报真心,就连对他,都要一再防备,一再辜负的时候……纵然是安心,纵然是认同,可偶尔,他会不会也在怀念,当年那个小小的、傻傻的孩子?会不会也在心底里,想着,曾经那个……还能懂得善良和体贴,还能显出乖巧和依恋,还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全心全意,只为他着想着的燕凛呢?
不能去烦他,不能去扰他,克制着自己满腔的寂寞孤单,却还忍不住担心,这样繁重的工作,容相的身体是不是会累坏了——当初的燕凛,小小的一颗心里面,都是这样的心思吧?于是,逼着自己再回到书桌前面,继续读书、写字,不愿在这个时候,再让容相为自己担心,想要叫他欣喜自己的进步,想要……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能把那些政务都亲自就处理了,以后,也好再不让容相这样的劳累和辛苦。
那个时候,是真的这样想的,那个时候,是真的这样盼的,那个时候……前生那个幼小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视那个人的辛苦为皇权最大的阻碍,一心防备;有一天,他成长的目的,会是为了用天地间最最残忍的手段,去加诸在那个人的身上……
前生的燕凛,不知道后世来生,自己会有如许之多的感叹,小小的孩子,也更是不能懂得,那大人世界里,种种施为背后隐藏着的关怀爱护的心意。燕凛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他,知道的,只是那个人,那个自他出生以来,就一直护着他,宠着他的容相,这会儿,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他的窗课还是那么优秀的,书也背得牢,字也写的好,写得文章,解得典故,教导他的太傅们都在赞他聪明。画画、抚琴这类杂一些的功课,他也全部学得很好,就连靖园也说,比起他同龄的几个表弟,皇帝是要优秀得多的。
骑射的功夫,他一样也没有落下。虽然还比不得那些大人们,但是,皇宫里,量着他身量养的小马,他已经能骑得很好,已经可以纵马奔驰了。上次去祭祖的时候,那一段坡地,他是自己骑着马上去的,就连那些小丘浅溪也一样走得很安稳,没有出过半点差错。那只活牲的祭物,更是他在皇家猎场里亲手射下来的,虽然只是养着的猎物,可是,当时大家也都说,皇上在这个年纪,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个时候,容相明明也没有反驳啊……
看着屏幕中前世那个一脸迷茫哀伤的儿时自己,燕凛不禁苦笑起来。
那时候的他,真的是很惊惶、很难过、很委屈的吧?明明是那么信赖的人,明明是那么亲近的人,明明以为,无论如何,总是会在那里,总是会疼着自己,护着自己,永永远远,都会对着自己温柔微笑的人,却在忽然之间,把自己推到一边,漠然转身离去。
不是没想过挽回,可是,他努力无门。
再用心写出的窗课,那个人也只会随手放到一边,口中淡淡敷衍着,再不会去仔细写下批语,更别说笑着夸奖他聪明能干。
等待一天才打到的猎物,兴致冲冲地送到那个人的面前,他却全不会当做一回事,随口说上一句“皇上打来的猎物,自然是好的”,口气中的不耐,却无论是谁,也能听得明明白白。
那个小小的孩子,拼命动着脑筯,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却怎么也不能将时光拉回到过去,拉回到那段美好的岁月。
他练字不缀,写到手腕酸疼甚至红肿,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人一眼的正视;他专心习武,为着将那样难练的招式学到纯熟,天子之尊,童稚之身,日日都摔得全身青淤,可那个曾把他放到手心里疼爱的人,却是连一声劝慰也再懒于给予。
不解!无助!小小的燕凛哭哑了喉咙,哭红了双眼,却仍然没有一点办法,拉住那个人,叫他不要离开……
当时的感情,一点一滴都还记在心头,纵然早就知道,那个人的一切全是为了自己,但那样深的印迹,仍是抹之不去,如今一朝重见,便又浮起来,酸涩苦楚,仍如现时身受一般。
然而,心痛的感觉远不止此。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前前后后,得知了这么多背后之事的现在,这心痛虽然存在,却也已只能如记忆中的投影般,淡淡的附着在心上,而无力再延伸扩展了。那些从不曾消失的内疚、更深的悲哀和别一种心疼更是混在一起,沉默地梗在心口,叫燕凛甚至连再回忆那久远之前的感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怔怔地看着屏幕中发生的一切,一阵阵黯然神伤。
前生容谦那种种伤人的做法和外表的冷淡无情中隐藏着的拳拳心意,早在那一场惊天之变之后,就为燕凛所知了。其后的许多年里,为着这些,他自责且惭愧,内疚而感激,面对那个人的伤痛,更是痛悔不已——即使曾被明明暗暗地开导了许多次,即使后来他终是恢复了健康,即使……转世重新为人,这情怀也不过是藏得深了些,却从不曾稍有淡去过。
然而,他的感情,也仅于只这些了。以至于现在想起来,简直都要诧异,自己怎么会如此的疏忽大意,如此的马虎粗心——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在那么多次的回忆中,他竟连一次也没有想到过,竟连一次也不曾,为那个,在这许多年间不得不疏远自己的人心疼过。
不,说不心疼,似乎也不对。
对前生的燕凛来说,容谦受过的伤痛,一直是他至大的心病,而看过那以往三世的记录之后,他更是为了那个人疏远自己的原因而痛楚不已,就连想到他选择的不娶妻生子、甚至必须遣尽家仆的做法,燕凛清楚的知道,他也都是极心疼的。
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在看似无视着儿时自己的哀伤与寂寥,毫不留情地转过身之后,容谦的眼中,竟会曾有过那么深的心痛与怜惜。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在疏远自己的时候,那个做出决定的人,也和被他冷落的孩子一样,是会觉得很疼、很疼的……
燕凛还记得,当年封长清曾说过,他用心写下的窗课,那个人看了,会笑得比太傅更加欣慰,然而,那干巴巴的说词,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亲眼看到那个人眉间眼内,仿佛就快要溢出来的温柔笑意来得震撼,就更不要说,还有太多太多,从没有人告诉过他的东西。
那个,轻蔑着他费力打来的猎物,不接不取,不屑一顾,却会在回到家中后,欣喜地笑着,彻底不睡,暗中安排调度了人手,去保护他下一次可能的危险出狩的人。
那个,对他练出的一身红肿青淤,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却会在私下里暗暗皱起眉头,着紧地去寻着太医为他诊治,再在治疗结束后,细细询问他伤情的人。
那个,在最后一次,拒绝了他伸出的手,却在冷眼看着他离去后,急忙辗转安排人去通知靖园进宫伴驾,却还是放心不下,到底自己偷偷潜入皇宫,躲在不远的树后默默看着,直到目送着哭得昏厥的他被送入寝宫,才黣然长叹一声,悄悄离去的人。
那个……被自以为是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足够理智,绝不会为早就决定的事伤怀,而将其对自己的爱怜与疼惜,忽略了那么久的人……
苦涩,缓缓在心头泛起,顺着血管,渐渐流遍全身。燕凛微微眯起眼,嘴角处,不知不觉间,溢出了一个哭泣般的笑容。
*******************
第二十章筹谋
燕凛针对容谦的“战斗”,大约发生在傅汉卿来找容谦的两年之后。他满怀怨愤,悄然立誓,自以为发动得无声无息,一心只盼着要把容谦打败,好在有朝一日,叫这贼子再也不敢无视自己。
小小的皇帝,心高气傲地立下远大的志向,苦心隐忍地发奋图强。时空的另一端,已经做过一世帝王的燕凛,却看得忍不住连连苦笑。
当年的自己,实在是太嫩了!自以为小心谨慎,事事做得缜密,却不知一举一动,全都在容谦的掌握之中。
这倒也还罢了——毕竟这样的仇恨和奋起,本就是容谦一手设计来的,就算两人之间没有能力、经验与阅历的差别,也绝无瞒得过他的道理。真正叫燕凛摇头的,是自己那时候,简直藏不住半点心思。平时稍遇事端,神情举止间总隐有形迹显露也就罢了,毕竟还算是事出突然,掩饰不及,可连写下的窗课,也总是由着性子地发泄怒火,就实在是太过疏忽了。
现在想起来,莫说他当时小小年纪,几位太傅皆非自委,不该如此轻信,便算是心里极确定他们都是可靠之人,这窗课却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以那个人一国宰相又是辅政之臣的身份,若有心查看,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他这般屡次借古讽今,指桑骂槐,将种种不当的做法,行得直如家常便饭一般,也就是容谦只是假意欺君,骨子里实在全为的是他,若换上另一个真的权臣,莫说日后政变,只怕不出三年五载,他早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到底是谁在算计谁呢?看着屏幕中一身戎装,身形笔挺地跪在帝座前的封长清,燕凛心中突然生出无力的感叹来。那个时候,还不足十岁的他朝干夕惕,日夜策划筹谋,满心以为自己是在努力守护大燕的基业,虽然步步艰辛,想到容谦时更是仍难免要苦痛伤怀,但小小的心中,也未尝不是有些自豪自傲的。
然而,这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真正的事实是,在最初的时候,他得到的全部便利,皆是容谦有意给予的;所有那些轻易就为“正统”而折服的人才,也全是容谦主动推过来的;就连那许多真正有野心的人的蠢蠢欲动,也都是容谦在暗中一力压下的……
燕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
这些事,他前生就早已知道了。可是,当初乍闻到这内幕时,他的一颗心被感动、愧疚与痛悔搅得慌慌乱乱,一心只想着要找回那人,竟不曾往这方面多想过。直到此时心神镇定之下,样样直观亲见,方才想到,原来自己当年,竟是所见全为想见——莫说能力不济,实在于心境上也颇有不足了。
就是因为这样,那个人才急忙忙地,把封长清第一个调回到自己身边吧?看着屏幕中单膝跪地的新任禁军副统领,燕凛不禁回想起其在这一年中的履历来。
封长清原是军中的将领,昔年容谦带兵时,是其帐中一员副将。其人无甚急智,亦少奇谋,却是忠贞不二,性情也颇老成谨慎,无论多烦难的事情,交到他手中,虽不敢说办得胜人一筹,却也能不出任何纰漏——容谦此番首先就挑他回来帮助燕凛,正是看中了其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稳妥作风,此外,封长清高强的武功,也是容谦此举的重要原因之一。
为了不着痕迹地回到燕凛身边,这一年多来,封长清实在是没少被容谦折腾。他忽而左迁,忽而立了功劳却又被明升实降,好不容易“走了门路“被调回京城,偏又只任得一个闲职。直到偶然一次御前操演的时候,因他仪容端严颇见威风,被燕凛一眼看中要到了禁军,才算有了个说得过去的正式职务。
然而,这并不是值得满意骄傲的职位。
本来,禁军统领一职正缺,以封长清的身份资历,就任此位几乎是板上定钉的事。只是容谦生怕有人起疑,故意做出刁难的样子来,最后竟只叫这位军中英才做了一名普通侍卫。直到半年多之后,封长清因为一次“意外”立下了大功劳,方才叫燕凛终于找到机会提拔了他,但最终也只能是做了个副手,正统领一职,最后还是落在了在一个一向谄媚容谦的人手里。
“臣为副职,行动自便,正可为陛下多方延揽……”
还记得在容谦离去后,封长清安慰自己的话。当时的自己,应该是点了点头吧?只是此时想来,这话却叫燕凛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封长清入禁军效命,本就是容谦的安排。早在他入京前,容谦便预先找了太傅,叫其在讲解军中事务时,刻意赞扬封将军忠诚有为才能出众,这才引起了燕凛的注意,有了后来他特意地在较场中点封长清入宫为禁军侍卫的事。而他副统领的职位,也是容谦早就定好的了。
在容谦的计算里,这任职事件原就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副统领的职务不甚扎眼,封长清四处活动时自是方便了许多,而中间的许多曲折,又显出其与自己不和,便也就可以叫燕凛安心了。
这些事,于如今的燕凛自早就是心知肚明了的,只是容谦倒还罢了,封长清却实在是个老实忠直的武人,没想到做起戏来,竟也能连一丝痕迹都不露。前生他听说之时,倒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重又想起,虽正在心情复杂郁郁之时,却忽然忍不住有些好笑起来。
封长清是归附于燕凛的第一人,却当然不可能是唯一一个,事实上,他平日里的任务里,除去训练禁军和保护皇帝的正职,为燕凛暗中招揽各方人才,也算得上重中之重。因封长清自己是行伍出身,军中人脉既深且广,政权出自军权又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他找起人才来,自然也就先从军方下手。
这件事,封长清办得极有效率,不过一年多时间,当年和他同级的将领,已叫他拉拢到了十来个。虽说他们皆是早就暗中得了容谦的嘱咐,也全都被他逼着点了头的,但容谦威望既重,于部属中又颇得爱戴,这些人心里头,毕竟都是极不愿意看到他自赴死路;而燕凛偏又只是个孩子,便是天纵英才,能显露的也是有限。因此上倒是多亏了有封长清一力担保、屡屡劝说,才不至于有许多人举着影响国运这样天大的旗子,将皇帝尚幼,燕国不可无容相这样的话来搪塞拖延的窘况发生。
自己最大的弱点,燕凛一向便是深知的,对空有才华气度,却总因面嫩无威不能得显这一条天然的防碍,他也着实是无奈已极,因此最初的时候,便也未期待过这样快就能收服这许多人。眼下见了如此的成绩,真是喜出望外,虽然不知道幕后还有这许多曲折,却也已极认可封长清的功劳,更将之视为除史靖园外的头号亲信,甚至因着后者也不过大得自己两岁,尚难堪大任,此时燕凛对封长清的重用,着实还在史靖园之上。
只是话虽如此,燕凛却也不能光指望着封长清一个人——一来一个人的人脉毕竟有限,二来时间上也不允许。况且帝王之术,首在制衡,若是日后除了容谦,却养出另一个权臣来,岂非是得不偿失了?燕凛虽然信任封长清,却也深知这个道理,绝不可能放他一家独大,毕竟对为君者而言,唯有防患者未然,不信而信,方是长久保全之道。
人都是会变的——这是当年燕凛晕倒又醒来后,史靖园安慰他时说的话。当时史靖园说了很多,却只有这一句,被他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人都是会变的!现在纵然忠贞可信,岂能保证日后就一定不会生了二心?眼下虽然恪守臣格,若大权在握,天长日久,谁又敢说就不会变做骄横跋扈?连那个人……连那个人,不是也变了吗?
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永远也不会变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看着屏幕中,为着南宣城守将叛变一事,当众冷然说出这句话的自己,燕凛的心中,已经连自嘲的力气也没有了。微皱起眉,凝眸...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