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心肠的人。
那个,为他设计,为他筹谋,为他布下那么大的一个局,为他暗中调度、招揽人手,并以自身做祭,瞒了他、瞒了几乎所有人,为他生生铺出一片未来的人……
竟然……也有过……这样天真的、几乎是在做梦一样的时候,也有过,这样被希翼蒙了双眼,看不清如此明显事实的年月。
不习惯!真的很不习惯。
明明还是那人,明明还是那样的安闲神情,那样的从容笑意,却忽然陌生起来,叫人无从适应。
可是……陌生的,却又那么熟悉。
不一样的身形,不一样的眉眼,连脑中的念头,都天真的,不象那样谈笑间,便挡下无数阴谋诡计的大燕权相——可是,可是……可是那行动,那举止,那周身的气派,那眼中的神采,般般样样,一如记忆……
所以,仍是那个人吧?只是,是在还未曾遇到自己的,甚至是,还未……成长到……可以护佑着自己的时候。
成长,这是一个在过往的漫长岁月里,在两次的生命中,燕凛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放到那个人身上的词语。
印象中,那个人几乎就是被固定了一样的存在。
从自己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在那里,足够强大,足够坚定,稳妥得似乎从不动摇。
虽然,后来他也曾亲眼见过那人身残体弱的样子,可是,那丝毫未减的风姿,叫人从来都觉得,些须外物的缺失,固然是一种极大的遗憾,却是半点也泯不去那个人内在的光采。
虽然,再后来,来到这个世界,寻着意外的机缘,看到了那个人入得这片红尘利碌之场,细细浏览着,也见过他置身婴儿体内,柔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也解得他也会被伤了心去,痛楚得想要逃避疗伤……可是,那样细弱的身体里,毕竟藏着的是一个从未变过的熟悉灵魂,而那样的伤痛过后,退缩也总是人之常情。
想过去了解那个人,想过去体贴那个,想过不止是要与那个人并肩同行,还要在他也必然会有的脆弱时刻,成为他的依靠,成为他温暖的根源——一如当年,他曾为自己做的那样。
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想过,那个人,也会天真,也会稚嫩,也会想不到该想的东西,也会只顺着希望看去,放过了眼边的现实——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意识到,历经数百载,辗转三生,那个人,也终不过是小楼的一个学生,不过是,一个,在这个时间悠长的世界里,还未可以自由行事,还没有完全被认可社会资格的年轻人。
忽然间,有些什么恍然开悟。
第一世,那个人一心治国,竟没想到过辅政二字之中,还有教养幼帝之责,这是否,正是全无经验者按着自己的凭空臆测所至?第二世,那个人用的是和前一次截然不同的做法,对皇帝呵宠备至,这可又是一心改进的学子,想要弥补错误而矫枉过正的结果?第三世,他这般于皇帝不远不近的态度,固然有保身之虑,但如此孤臣自居,连家世都刻意避开豪门,细想,是不是也是记取了前生教训,方才一心想着,要补就改过?
原来、如此……
那个人,一直是那个人,从始至终不曾改变。他的神情,他的气度,纵然换了皮囊,也一眼便认得出;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在知晓了前尘往事的今天,皆可揣测推断。但是,那个人,也不全是“那个人”,不全是记忆中那个燕国左相——纵然灵魂始终如一,可容谦,却是他三生四世积累,一步步走成的模样。
记忆中的那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族,没有异常相知的朋友,没有格外亲近的下属,到最后,将手下得用的仆役也一一赶走,甚至连唯一一个不愿走的女婢都不肯留下,要狠心伤了她,断了她行动的能力……是因为,不想再连累别人吧?不再象第一世一样,害得家中奴仆跟着自己担惊受怕;不再象第二世一样,害得三族之内尽遭屠戳;不再象这世一样,害得亲朋好友,悉被牵连。
还记得他为自己选择臣子,小心在意,除了他早就看中审好的人,凡自己挑选的轻年才俊,无一不暗中查审,用心考较。平日里在朝堂上,更是极尽跋扈之事,虽不直言指点,却如淘沙巨浪般,将那忠耿可用之人与趋炎附势之辈隔得泾渭分明,叫自己一望便知,再于轻轻易易间将之尽数掌握,不必再似他这几世辅弼的皇帝一样,骤失压镇后人走政息,将多少年的成绩一旦毁去,连带君王的威望声名也倍受影响。
这种种的小心谨慎,种种的未雨绸缪,当年,只道是那人心思缜密,布局行事皆无懈可击,如今翻回头再想,却叫人百感交集,不敢想他是怎样数着心上的伤口,再一条条比拟对照着挖开,只为为自己种出防范的桩篱,一道道,将所有可能会有的危险,拦在视野之外……
“既如此,便准卿所奏。”突然响起的,略有些陌生的少年决断之声,一下子将燕凛从自己的思绪中带了出来。看着屏幕上已经站起身的容慎,他自嘲地微微笑笑,知道自己又走了神去,错过了刚才那人辞官的场景,忙伸手在控制盘上操纵着,把画面又倒了回去。
然而这一段记录,实在也没什么稀奇。
自古以来,辞官这种事,皆如定式一般。先是臣子寻情寻理一意归隐,再是君主或真或假地表示拦阻,时而再有群臣夹在中间,或帮皇帝留人、或助大臣归乡,总是推波助澜一番,最后,便视这要辞官臣子去意的真假深浅,将或走或留的结果抖落出来,算是走完了这个过场。
容慎辞官自不是别有所图,去意亦是极为坚决,而皇帝年少,虽未免可惜如此能臣再不能为自己所用,但想到这位两朝重臣辅政元老一去,便似头上从此少了尊菩萨,自己行事时,也好放得开手脚,多少便也有些遂意的跃跃之心。再者满朝文武,实在也没有谁喜欢容慎这么个位高权重又为人精细,且是软硬不吃、每每只给人添堵的上官,自然更无人肯真心帮皇帝留他。几方意思隐隐一统,三言两语之下,不过君臣们循例挽留几句,容慎再一坚持,自也就顺势准了。
容慎是托孤重臣,他要去职还乡,少不得皇帝需得表示一番心意,眼下国库中颇是丰盈,赏下的银两绸帛自是不会短少,才帝甚至还从皇宫内府中挑出数件珍玩,一并赐了下来。容慎素来端谨,当下以御用之物不是人臣所有力辞,然而才帝新主朝政,一心要搏个善待功臣的好名声,执意不肯收回成命,争到最后,甚至连“置朕于不义”的话都说了出来,容慎无奈只好再三拜谢了皇帝恩赏,待下殿回到家中,将之珍重地收入行囊。
数日后容慎起程回乡,才帝未亲来相送,却也遣人代为送行,且在圣旨中加意抚慰,其殷殷之情几乎可以溢出纸来。容慎淡淡笑着,接了旨,跪谢了君恩,便带着家人仆役,一径向东回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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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极刑
离开京城的半个多月后,容慎回到了他的故乡密镇。
容慎是托孤的臣子,虽然如今辞了官,自己也很愿意就此做个布衣百姓,但在其他人眼中,身份却总还是不同的。他才刚回来的一个多月里,这个不是很大镇子,很是因之热闹了一番——大大小小认识不认识的官员们,此地有了功名的举子们,甚至是早年间的秀才同年们,凡是有些关系,或是有些身份的,俱都来登门拜望。容慎也不拿搪作势,凡上门来的,皆不甚论高低贵贱,个个都当做客人请进来款待。只是,他待客虽诚,却绝不肯应了这些人任何的要求,言谈话语之中,更隐隐显出自己全然志在南山,因此不久后,如是外客也就渐渐稀了。
不似初时亲热常来往,慢慢也渐少上门的,还有容慎的亲戚们。
容家是书香之家,传到容慎这辈已经十余代了,又兼密镇不是什么大地方,在这里,容家也算得是名门大户了。
容慎是家中独子,其家却并非长房,若与现今当家的家长容老爷论起来,实在已经在三代之外。如今他的父母又俱都不在了,在族中更是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容慎自小就是族中最会读书的孩子,小小年纪便中了进士当了官,后来更是成了托孤辅政的重臣,多年来,族中便皆是以之为荣。此外若细算起来,虽说这些年并未从他这里得过半点特别的关照好处,但毕竟俱在容氏一脉,平日中有了什么事,别人也会另眼相看三分,也实在是沾了他不少的光。
此时容慎辞官回乡,族中人于情于理,皆不好冷落了他。于是开头数月,也一一上门拜望,只是众人毕竟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容慎又不是族中嫡枝,性情也算不得是甚热络的,时日长了,便只在年节时通个亲戚有无,平日里再无过多来往了。
虽然门庭冷落,容慎的日子倒不能说是不安适的。他十数年为官,生活简朴,临回乡之时又得了皇帝赏赐,家中颇是殷实。还有两名好友日常往来——这两个人原是相府中的幕僚,容慎辞官后,别的几位先生都各自散了家去,只这二位皆是族中再无旁人,又与容慎间关系亲厚,便索性跟了他回来密镇,在其家边上买了房子居住。因皆是相熟之人,如今倒算得通家之好,不但两人平日里会来与容慎小酌,便是几位夫人也都彼此熟识亲近。
三家人如今皆是衣食无愁地闲在度日,每每只隔个七八日,便要小聚上一次,一年多以来,几乎从不间断。大家也都觉得,如今这日子,虽然没什么大热闹大富贵,过得倒是极为安闲惬意的。
然而,这一天上午,一道来自京城的旨意将这份悠然骤地截断。
燕凛还记得,那个人,是能把最艰苦的日子,也过得快乐恬然的。在他前世的记忆中,便确实听过见过,那人是怎样在旁人看来最难熬的时候,也活出了自己的愉快意味。所以,他也不能完全确定,这一年多的日子,对那个人来说,是否真的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那也许的确是幸福的——如果比起未来那个人将要遭受到的命运来说。
那个人接下来所遭遇到的一切,让燕凛愤怒而悲哀,心痛又无奈——在辞官退隐的一年多之后,容慎,这个托孤的重臣,以欺君、弄权、贪墨等十数条重罪,被锁拿压解回京,等候大理寺的审理定罪。
容慎的罪名,其实是极为可笑的。他当权的十余年间,事君诚敬,治政公平,为官更是清廉洁简,这几条罪名,实在是哪一项也安不到他的身上。只是才国君臣如今一意不能相容,所以强行加罪于他罢了——这样明摆着的事,莫说燕凛当过一世皇帝,便是这世间的明眼之人,又有哪个还看不出来呢?
其实在燕凛看来,真要治容慎之罪,并不是寻不出由头来的。比如他在新皇登基后立即辞官,虽说是不贪恋权位,但若以此定他个小视新帝,以为其不知赏罚之道必要错待功臣的罪名,并不是说不通的,且这一条妄测君心,藐视君主之罪,也是极大的。更何况,容慎当政这十多年来,虽然治得官场安稳有序,但朝堂上的气氛,终嫌有些是太过刻板严肃而稍欠圆融,不合宰辅调和阴阳之道。要拿这个做理由,算他个治政缺失,更不是不行的。
只是,这两条罪名,一条是诛心之道,只要容慎一定不认,便难以明确清晰的示之天下,另一条又实在太轻,不好凭之便要了如此重臣的性命,而其它类似的罪名,却是一时之间,不容易搜齐证据,更是要拖得久了。倒只有之前那几件,因容慎毕竟经过朝局动荡之时,多少有从权的行事,细细翻找起来,也有些痕迹可寻。虽是牵强了一些,因着众口一词,也就绝无所碍了。况且,这样的罪名还有一桩好处,便是极符合才国君臣们的“需求”。
燕凛看的很明白——才国的那些大臣们,实在是恨极了容慎的。只是之前他高居宰相之位,更是托孤辅臣,为人又精明细致极是难惹,纵然再怎么仇视怨恨,也奈何他不得。不过现下可就不同了。一则容慎去位后已是草民,二则新皇性子软弱,拢不住局面,朝中权柄皆在群臣之手,众人在这事上又齐心,合力之下岂能还治不得他?只是凡事夜长必梦多,容慎之能人所共知,若真安个不轻不重的罪名让他得以拖延时日,保不准不出什么变故,倒是不如象现在这样,将罪名定重定准,使之必死无疑,才是永绝后患。况且,这些年众人也是被他压得狠了,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少了多少好处,若真能处之以极刑,也是颇可解恨的——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群臣们怎么会不愿意,相比之下,被几个斗升小民或是读死了书的书呆子念叨几句,又算得什么呢?
至于才国那位皇帝……厌恶地眯起眼,燕凛几乎没有办法确定,对这个人,自己是鄙视多些,还是痛恨多些。
他是英睿而刚烈的君主,看不起这样被全然臣子操纵控制,自身丝毫立不定主意,只想如何平息群臣的怨言,自己全不肯尽半点责任的皇帝;他是心痛又无奈的孩子,想到自己最重视在意的人,将被他这般结怨天下也要保护周全的皇帝,如此毫不留情地出卖牺牲,而且,还是要被那样残忍地对待,实在也不能有丝毫原谅的心思。
然而,无论是鄙视还是恨意,燕凛的感情即使再如何激烈,对已发生的历史终是毫无意义——十天后,容慎被压回京城,又过了仅仅三天,大理寺就用那般可笑的理由,给这位曾经的托孤之臣定了罪,并且确定了刑罚。
这一天,才国的帝都下了场大雪,鹅毛大的雪片自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为这座寒冬里秃了树木而呈现出深褐色的城市裹上了素银的装饰,使之平添出几分生气。从皇宫到民舍屋檐上,一溜新白塞在瓦缝里,和那斜瓦衬着,更显出了大气的活泼来。城中的道路上也都落了白,因雪一直断断续续在下着,雪花一层层地压下来,并未见出被人踩过的泥泞,放眼看过去,整个街道上满是白色,显得极是干净明亮。
这样的天气里,城中那些大的茶会和酒楼,因客人都窝在家里,生意多少都要受些影响,相反,小茶舍和小酒馆的生意,倒比平日里还要好些。那些在这种天气里也要出门的人们,只要条件许可,在风雪紧的时候,总是愿意躲到这些地方,喝点热乎乎的清茶或老酿,暖暖自己的身子,再和认识不认识的人们聊上几句京中的新鲜事,回家也好当做谈资,讲给老婆孩子听着解闷。
而这一天,最重大的新闻,莫过于明日里将要进行的那场腰斩了。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酷刑,只要针对的不是自己,不是自己的亲友,便是一场娱乐,是要去笑着看热闹的。何况这一次,被处斩的容慎,是曾经的托孤重臣,当朝宰辅,自然更加与众不同。在冬日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有这一次处刑,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节日一样。相熟的人们说笑着,惊叹着,相约了时间,要明日里一起去看这场节目。
冬雪忽紧忽慢地飘落,一夜的时光,在皇帝的安眠、百官的期待和居民们的盼望中,很快便过去了。
因是御命的腰斩,又得官员们重视,这一天,行刑的台子打理得十分整齐,只是雪落不止,地上便扫也扫不净,未免算是些美中不足。
行刑按规矩是在午时三刻,刑具却是巳时初刻便运到了,刽子手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铡刀边,闲闲地东张西望,不远处临时搭起的监斩台前,几名官员神情愉快地聊着天,不时有人跑过去,为他们送上冒着热气的香茶。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四周陆续围上了许多百姓,他们叽喳地聊着,议论着这场将要到来的腰斩。
午时刚到,刑车载着容慎来到了刑场。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居然也不显出怕冷来,神情很是平和,却隐约透出忧虑与不安。
看到容慎这样子,人群更热闹起来,指着他略微焦虑的表情,有几人便做出先知先觉的样子,说这贼子到底也怕死,只是他祸国欺君,国法却容他不得,引出周围人一片赞同之声。
也有几个人举了容慎执政时国泰民安的种种事情,想要为他解释,却是被大家一致笑了回去——众人七嘴八舌地驳斥说,国泰民安是圣天子在位老天保佑,这回容慎的罪名也是皇上钦定的,自然错不得。就算退一万步说,皇上年轻,一时失察,但百官皆是这么说的,难道还会再有假么?于是这几个人也就认了输,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讪讪地闭上了嘴。
容慎内力深湛,耳聪目明,自然听得到周围这些已算不得私语的对话,只是他原本就不是个在意人言的人,此时又心有挂碍,更是再管不得这些,只是闭目不语,等着将要到来的刑罚。至于远在时空另一端的燕凛,虽然听了这些话微有恼意,但更心痛的,却是揣测出的,容慎此时脸上如此表情的原因。这样小小的抑郁,一时也是顾不得了。而接下来的处刑,更是夺走了他一切的注意力。
午时三刻,是行刑开始的正时辰,但是,在一刻钟前,准备就先行做好了——容慎被剥了上衣,拖到铡刀边,将腰架在上面,为防着他仗着武功反抗,事先还把双手用牛筯倒缚到了背后。
那个人,就那样被硬压着趴到刀架上面,雪花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融成了雪水,点点滴落。在他身子上方不远处,是锐利的刀锋,本该明晃晃的刃,因两侧皆被风吹上的雪渲渲地附着,便显得厚实了些,也没了那刺痛人眼的金属光,看来倒温和了许多。只是,燕凛完全不觉得,这样的温和,对平息他过速的心跳有丝毫帮助。
燕凛的双眼,此时睁得很圆。他死死盯着屏幕,不愿稍眨一眨,只怕错过了任何一瞬——那不是赏心悦目的景致,却是他必须去面对的画面。他再不能允许,自己象上一次那样,软弱地去逃避。
那个人的痛苦,他无法去分担;那个人的焦虑,他无能去安慰;那个人的命运,他无力去改变——屏幕上演绎的,是成千上万年前的历史,早就注定了不可变更,然而,至少,他还可以去着、去记。他可以看着那个人每一次受过的伤,记着那个人每一点感受过的痛,将这些放在心里,当做最清晰的参照,见证自己的成长——他无法改变过去,却绝不能再放过未来!所以,他必须要看着,即使眼眶已经撕裂般的疼,即使眼睛已经涨得酸涩不堪,他也必须看着,一眼不错……
然后,那刀,就那样落了下来。
快而稳。
血骤然溅开。一瞬间,鲜红成为眼中唯一的颜色。
疼!
身体中,是什么狠狠被切断?肌肉瞬时崩紧,压缩到极致,却已没有了平常的知觉。疼……是谁的血喷涌而出?如利刃划过的断口,火烧一般,将满腔的血燃尽,于是,这心空了出来,疼到窒息……
不疼!
咬着牙,燕凛狠狠地在心中对自己自己喊。
不疼!
这种痛楚算得什么呢?比起那个人,比起那个人……
容慎的身体断成两截,下一半因为跪在着地上,和刀口形成了奇妙的平衡,犹自贴着那被鲜血染成绯红的刀锋,一动不动。而上一半,已然在重力的作用下滚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钝响。
他就那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挣扎,没有任何剧烈的动作,容慎的身体虽然只剩下一半,但到目前为止,这一半,在他强大的精神力之下,安稳如山,一如平日。
但是血已经漫延开来。
这不受他控制的体液,汹涌地自他的身体里流出,染红了整个刀口的断面,染红了被生生砍成两段、从截断的身体中微微露出的脊椎,染红了他身下,那一片薄薄的白雪,染红了……燕凛的整个视野……
然而,即使是在这红中,一切仍然清晰。
于是他看到那个人额头上的汗,从薄薄一层到汇聚在一起,再到滴落到雪地上,打出浅浅的坑。他看到那个人张大了嘴,喘息着,然而血从身体中倒灌上来,每一次呼吸间,都有腥红滴落,在他的头边的雪地里,染出点点斑斑。
但那个人的身体还是那样静。除了因为剧烈的呼吸而产生的起伏,那赤裸的、落着雪花,染着血迹的身体,仍然平静得如以往每一时日。
那个人……似乎总是这样呢……
恍惚间,燕凛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
安详,从容,仿佛那一刀一刀,不是自他的身体上划过,仿佛那随刀而落的,不是他的血肉。旁观的人,都已受不住,他的脸上,却还是挂着淡然的笑容。
因为……觉得放心了么?看着屏幕中,那个人脸上伤感而忧心的表情,燕凛只觉得鼻翼处一阵发酸——算是被认可了吧?自己的做为……和现在才帝完全控制不住局面不同,他觉得,已经不必担心了……
他的认可啊……那是前生年幼的自己,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绝不是,以那么残忍的形式……
燕凛没有再想下去,他还有的是时间回想,甚至,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亲眼看到自己曾经的行为——无可挽回的错误。然而那不是现在,不是那该全神贯注地、看着的现在。
视线中,红色渐渐少了。
寒冷的朔风中,仿佛被凝住般,那温热的血液,涌出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鲜红的、浸透了血的地面,也被一直飘落的雪花盖住,重又显出一片洁白,衬着刚流出不久,还未来得及渗到雪中便结成鲜红的冰晶,艳丽如雪梅绘卷一般。
然而绘出这画的那个人,已经闭上了双眼……
他还没有死!
燕凛很清楚这一点——这只是寒冷引发的低温性休克。
可是,看到那个人,就这样趴在一片血红雪白之中,一动不动,燕凛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极度的寒冷侵袭着,没有了知觉……
突然,那个人动了,然而,燕凛宁可希望,刚才那叫自己几近冻毙的安静,可以再持续下去——容慎的身体倏的抽搐起来,抖得头上背上的雪花摔落在地。他的手痉挛着,几根手指毫不由已地在地上乱抓。红的血和白的雪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夹杂成小而凌乱的抽象图。他的头则以奇怪的角度摆动着,嘴角涌出的鲜红散落四溢……
然后,忽然地,一切嘎然而止。红与白,在一瞬之间,全数归于黑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