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来的女官仍旧对她没有好脸色,私底下对她依旧冷嘲热讽,但是小乐昌总能找到让自己开心的事。
这日,燕凛在中宫与乐昌共进晚膳,刚动玉筯,就有太监传报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燕凛立刻丢下筷子奔了出去,留下乐昌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
中宫立刻安静下来。内侍与宫女在门外不敢进来,因为没有皇帝的吩咐,帝后进膳的时候不许一个人进来伺候。乐昌清晰地听到殿门外宫人的窃窃私语,但是那些话语只从她耳边轻轻扫过,没有在她的脑子里留下一点印象。她呆着,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退去,指尖冰凉冰凉。他来了,便带来了光和热;他走了,这中宫就只是沉重而冰冷的壳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在晚膳的时候能够看到他,说笑一阵后,就要入寝,他白日里辛苦,不多时便睡了过去。他的睡眠一向浅,稍有个动静便会醒来,于是她不敢乱动,莫说翻身了,只恨不得连呼吸都不要发出一点声响。她睡前一点水也不敢喝,只怕晚上起夜惊动了他。她就那样,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半蜷着身子,睁着亮晶晶的杏眸,好奇地、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她白日里不敢仔细看他,夜里也不敢用手触摸他,她所敢的只有在他睡着以后用视线描绘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她喜欢看他蝶翼一般的长睫栖息在白净清秀的面庞上,掩去了那双仿佛能把人看透的明亮的眸子;她喜欢看他微微翕动的鼻翼,安静平和得好像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喜欢看他略薄的唇,稍稍上翘的唇角总使得他纵使发怒也像在笑。她喜欢看他的一切,偷偷地掩着嘴笑。
然而他总是忙碌的,即使是在他和她相聚的这样短的时间里,也时常会有各种事务打断他们的相处。也许他到最后也没有来,也许才刚说了句话就要分开,也许只是刚打了照面连话也说不上就得转身离开。然后她只好在沉重冰冷的壳子里枯等这一夜的过去,第二日白昼的过去,在晚膳前欣欣然地等待他的到来。
他是皇帝,他有很多事要忙的,不能老惦记着小妻子。她是皇后,她得帮助他处理好后宫的事,嗯,虽然她什么都不会,但是她至少能不拖累他。秀儿是好孩子,娘说秀儿最乖了,秀儿就乖乖地等凛哥哥回来吧。
乐昌压下心底一点点不舒服,重新换上甜美的笑容,拿起玉筯自己吃饭。玉筯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乐昌觉得这声音真大,吵得自己都掉泪了。她扒了两口饭,吃不下了,呆坐着,胸口里闷闷的,不知道做什么好。想了想,起身拿了几个白玉水晶糕,用干净的帕子包了起来,袖在袖子里。
门外的内监轻声问道:“娘娘用好了吗?”
乐昌猫儿一般地细声答道:“好了。”
于是内监们鱼贯而入,收拾了饭桌,又出去了。
乐昌怕糕冷了,不敢出门,捂着袖子回了寝宫。她只说是累了,将宫女都打发出去。宫女们乐得不在皇后面前摆架势,都找相识的姐妹玩去了。
燕凛处理完军务,贴身太监问他晚上是在哪歇下。燕凛看看天色,虽然晚了些,但赶过去还来得及,便答道回中宫。
初春的夜寒气料峭,后宫里除了皇后外再无其他妃嫔,大部分宫殿都上了锁,整个后宫冷冷清清。当看到中宫里隐隐的灯光,燕凛不由微笑起来。他让内监不要通传,自己悄悄地走到中宫的寝殿。他轻轻地推开宫门,忽然听到一点细细的歌声。他轻轻地关上门,悄悄地走到房门外,驻足静静地听。
乐昌等得无聊,又不想早早去睡,便将娘亲从前教的曲子歌儿一一回想起来,自己哼唱给自己听,好似娘亲在眼前,又像从前那样一边听一边笑。她用脚尖点着拍子,细嫩地哼唱:“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捏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唱毕,窃窃地笑,羞羞地乐,再不觉时间难耐。她从凳子上跳下来,在地上打着转,摆着腰肢,又拣了一首唱:“月儿高,望不见我的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原来是狂风摆花梢。喜变做羞来,羞又变做恼。”她又笑了一阵,然后愣愣地站住,轻轻地叹了一声,转身坐回凳子上,闷闷地发着呆。
燕凛在房门外听着,初时还觉好笑,这般粗俚的山野民曲他从未听过,倒是新鲜,可是听到后一首,他不由呆住,心里五味杂陈,酸甜苦辣涌上来,到了嘴里只有涩涩的味道。本来要推开房门的手也放了下来。他站了良久,转身走到殿门边,大力地打开门。厚重的殿门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声。
乐昌跳起来,跑着过去开了房门,抬眼立刻看见凛哥哥温柔的笑。她不自觉红了脸,吃吃艾艾地道:“凛哥哥,你回来啦?”
燕凛笑吟吟地答道:“回来了。”
乐昌羞答答地问:“凛哥哥晚上没有用膳,饿了吗?”
燕凛笑道:“真饿了。”
乐昌喜滋滋地掏出袖子里的白玉水晶糕,献宝一般地捧到他面前:“绣儿给你留了糕。”
燕凛接了过来。雪白的帕子上还留着她暖暖的体温,揭开帕子,白玉水晶糕一块一块的完好无损,颤悠悠地在灯光里反射着淡黄的光。“很好吃。”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说道。
乐昌满心欢喜,仰着红彤彤的小脸看他。
“很好吃。”燕凛又咬了一口,说道。他慢慢吃完了所有的糕点,虽然他其实一点也不饿,虽然他其实不喜欢吃甜的,但是他学着容相第一次吃到他做的长寿面的样子,从始至终保持了满面的笑意。
乐昌突然觉得,这个中宫原来可以这么温暖的呀。
3.2日更新内容:
燕凛对乐昌每晚都要躲进内屋一会儿,每每出来都是红着眼睛感到十分好奇,于是这一日他悄悄地随在她身后。这间内屋很小,收拾得十分整洁,只摆放了一个香案,香案上除了一个镂空着亭台楼阁图案的香炉再无一物,不知用来何用。却见乐昌往香炉里投了两片檀香,跪下,磕头,双手合十,喃喃着:“娘亲,绣儿过得很好,凛哥哥对绣儿很好,您放心。您在天上过得好么?想绣儿了么?……”说着说着便小声啜泣起来。燕凛悄不做声,慢慢退了回来。
他先上了床,闭眼假寐,忽听得悉悉索索的脱衣声,知道是乐昌回来了。乐昌蹑手蹑脚地爬上来,从他的脚下慢慢爬到床内,缩着身子离他远远地睡下。燕凛转身面向她,睁开眼,笑道:“绣儿去哪里了?”
乐昌初时还以为他先睡了,被他这么一问吓了一跳,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但她倒是没有隐瞒,细声道:“绣儿和娘亲说了一会话。”
燕凛见她没有排斥他的问话,便接着问道:“绣儿和娘亲说了什么?”
乐昌顿时红了一张小脸,羞答答地答道:“绣儿说凛哥哥对我很好呢,让娘亲别担心。”
燕凛喜欢看她红着小脸说话,又有心让她忘了由于思念娘亲带来的愁绪,便开始逗她说话。乐昌已经将他当作贴心的人儿,难得有人愿意听她说娘亲,就把娘亲和自己的事都告诉了他。燕凛实在没有想到她的身世竟这般可怜,父亲不知她的存在,有他没他是一样的,唯一比自己好些的就是还有个母亲,可又在母亲去世当天被当作联姻的替身从母亲的身边带走,带着热孝嫁到异国他乡,从此再无机会回到故乡。而他还在襁褓的时候父皇就已经去世,尚未完全懂事的时候母后也离开人世,太妃们身份低微不能抚养他,叔王们只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除了幼时容相曾对他分为体贴,他竟是半分亲情也没有得到。想到此,他不禁对她心生同病相怜之感。不同于面对容相时的任性倔强,也不同于面对史靖园的肝胆相照,更不同于面对臣工的高高在上。他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而不是一直以来的故作成熟。容相是站在他前面为他遮风挡雨的师长,靖园是和他并肩作战共同进退的伙伴,而乐昌却是一个怯弱的需要他保护的孩子,只能站在他的身后,让他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于是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背,温声道:“以后凛哥哥会照顾你的,不让你娘亲在天上为你担心。”
乐昌羞涩地点点头,泪水盈动,撇过头拭去,笑颜展,宛如花开。
燕凛微笑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安歇吧。”
一夜无话。
天尚未亮,燕凛小心翼翼、不惊动她地起身,自己上早朝去了。他却不料乐昌其实在他动身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只是闭着眼装着还在睡的样子。待他出去了,她才睁眼。看着尚留着他轮廓的枕被,她满心温暖,一丝笑意悄悄染上嘴角。伸出手,触碰他的痕迹,指尖还有他的余温。一颗心暖洋洋得要融化做一片一片,却又有股酸涩萦绕在心头,甜也是酸,酸也是甜。玉颜泛红晕,樱唇启檀口:“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一遍又一遍,唱得她泪水涟涟,偏又止不住笑意盈然。幼时听得娘亲唱给她听,她却不能理解其中的意味,直至今日,乐昌才知世间果真有这样的情,即使海枯石烂也不变心。此前未知相思意,从今便得相思苦。郎君呵,休忘昨夜言,待奴奴长大,做得鸳鸯一对,羡煞旁人也。
却未料,在朝堂上,她的郎君接到了几位大臣的奏折,从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如遭了狂风一般,偏了她期望的轨道。
长乐宫里,燕凛和史靖园正说着朝堂上的事,史靖园为皇上遴选淑媛,讨论着哪个边疆大臣的妹子哪个世家官宦的女儿要纳。燕凛只对需要安抚哪些臣工细细和靖园讨论,对他特别提及那些大家闺秀的德容才艺不置一词。史靖园以为至交好友因喜爱新婚妻子,不忍新婚蜜月之时便商讨纳妃之事,便劝说他要以国事为重,迎娶秦国公主只是为了暂时稳定与秦国的关系,纳妃则更重要,毕竟幼帝初掌政,拉拢重臣是重中之重。燕凛只低头不语。恰这时,乐昌来瞧皇帝。靖园听到内监的通传,忙要急避出去。燕凛道:“你与他人不同,与我共同长大,像我的兄弟一般,兄弟见嫂嫂避什么?”靖园只得答应。
乐昌进来,看见生人,羞得要离开。燕凛笑道:“绣儿来。”她只好鼓起勇气走过去,向皇上行礼,又接受了靖园的大礼。燕凛坐在御座上,让人给皇后设座。可座椅来了,小乐昌反而发了愁——她身量小,座椅却高,坐上去倒是没有问题,可是要端庄淑雅地坐上去实在不能。燕凛见她左右为难,不禁发笑,起身走到她面前,温声道:“靖园不是外人,不必紧张。”居然当着臣子的面抱起皇后,放到座椅上。乐昌只觉热气上涌,一张小脸红得仿佛熟透的虾子。靖园也倍觉尴尬,站在那里垂着手不敢动弹,眼睛只盯着地面,好像要把那平整的地面盯出一个洞来。
燕凛笑问:“绣儿怎么想到来我这里?”
乐昌声音细小如同幼猫:“绣儿在宫里逛逛,走到这里,听说凛哥哥在这里就进来看看。”
燕凛笑了笑,又对靖园道:“靖园也坐吧,不必拘束。”
靖园答应一声,半挨着椅子坐下。
燕凛倒是兴头很高,一会儿和乐昌说说话,一会儿又和靖园说笑一阵。只是乐昌和靖园都觉得不自在。乐昌生性胆小,有生人在,很想离开,可看到凛哥哥兴致好,不想打断他,耐着性子听他说。靖园在回皇上的话时,眼角余风扫到怯弱的皇后,只见她缩着肩膀靠在椅背上,十指交握,一双小脚够不着地面悬着,丹凤朝阳的绣鞋从裙角中露出一点尖尖,她竭力要把绣鞋都隐在裙子里,一副娇弱弱的样子,哪里像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若是在别人家,这样的年纪,还只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他有些明白燕凛的心情。燕凛对乐昌充满怜惜之情,就像容相当年对幼小的他一样。他的行为和当年容相一模一样。但是,燕凛对容相的心意……靖园心下一叹。他原希望容相走后皇上能在新婚中得到安慰和补偿,但是看到这样的燕凛,他又思念起从前那个任意妄为的小皇上。一时纠结在那里,没有听到燕凛的话,直到燕凛唤了他好几声,靖园才缓过神来。燕凛轻叹,看到乐昌也十分不自在,便让乐昌先行回去:“我和靖园还有事要商量。”乐昌点头,行礼后便离开了。
靖园恭送皇后离开后,忽听见皇上背对着他说道:“就让靖州太守李长行的女儿年后进宫吧。”靖园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感情,答道:“是。”皇后坐过的座椅还放在原地,靖园瞥了一眼,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小皇后羞涩地低着头的样子,他垂眸,向皇帝告退。燕凛挥挥手,靖园躬身离开,留下皇帝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宫殿里。
乐昌第一次和母亲以外的人过新年,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向她祝贺,第一次过这么奢华的新年,第一次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在做梦,可梦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美好。她不住地笑,哪怕在梦中也常常欢喜得流出泪来。她夜夜向娘亲诉说自己的欢喜,要与娘亲分享自己的快乐。
可是,才过完年,她的凛哥哥对她说:“我要纳妃了。”
于是,天变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嘴角的弧度还是月牙儿一般,脸上的红晕霎时退尽,晶亮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至于凛哥哥怎么纳妃,纳妃的场面有多热闹,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把自己锁在中宫,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但是,作为皇后的她必须出席一些场面,她也由得宫女们摆弄。
宫女们说:“娘娘,穿这个。”她就穿这个。
宫女们说:“娘娘,戴那个。”她就戴那个。
宫女们说:“娘娘,大喜的日子,您要笑。”她就扯起嘴角。
宫女们说:“娘娘,您要对新贵人教导宫规。”她就一字一句地照背她们教的话。
宫女们说:“娘娘,您要向皇上恭贺。”她启口了,却说不出一句,只是呆呆望着他。
然后她被宫女们扶下,回到中宫。
那个晚上,她的凛哥哥不是她的,是别人的。一个美丽的,高傲的,真正的大家闺秀。
那晚,她是怎么过的呢?
她呆呆地坐在床角里,拥着被子,靠着墙,倚着柱。龙凤红烛高照,映得宫室一片喜气洋洋。桌上喜酒菜肴满满当当地摆着。隐隐传来外面的歌舞笙箫,到这里来已经残落不成声。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龙凤红烛渐渐消融,那对龙凤流下滚滚热泪,终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喜酒菜肴渐渐冷却,结了薄薄一层冰。外面的歌舞笙箫也渐渐消了声,万籁俱静,只留得风吹灯笼的声音断断续续。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听心跳一声一声,仿佛在等待它消失的那一刻。手指冰凉,那股冰凉慢慢渗入手臂里,胸口里,心里,然后全身都是冰凉的。她一动也不愿动,直至化作了冰雕。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任由红烛熄灭,宫室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一寸一寸地将她湮没;之后朝阳新升,宫室里慢慢盈满亮光,一寸一寸地将她重新照亮。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终于,眉眼黯淡成了灰。
他,没有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