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那少年含笑一揖:“林将军,别来无恙否?”
那声音清朗温和,竟是说不出的好听,林礼勤微微一惊,再细看少年,风liu内蕴,有林下之风,脑中倏忽闪过当今圣上的笑评:“方家轻尘,名动京华!”再细思数年前,自己拜访方相之时,依然曾见过方公子的身影,宛然便是出尘脱俗的一派淡然模样,不由自主下马抱拳:“方公子,果真是你?!”
方轻尘含笑点头:“一别数年,将军风采更胜往昔。”
林礼勤自方相获罪起,也曾感慨万千,背地里更少不了痛骂几句奸臣当道,但突然看到方轻尘一人独留在平城,却也觉得说不出的诡异。他一向小心谨慎,不由问道:“方公子怎会到了平城?反贼胁持百姓,意欲何为?”
方轻尘摇摇头:“我怎知这等军事机密?”忽尔微微一笑:“林将军,别来见面亦是有缘,不如让在下一曲以谢故人!”
“你——”林礼勤疑惑万分,正要阻止,方轻尘却迳自举箫吹奏起来。
那管竹箫通体碧绿晶莹,握在方轻尘莹白如玉的修长指间,白玉翠竹,清灵俊逸,林礼勤刚硬的心肠,竟为之一动,也不再阻止下去。
一缕箫音初时若有若无,似是闰中女儿轻轻的呢喃,如慕如诉,似是春guang明媚,桃花正艳,流水正清,一家和乐美好,似是小儿女嬉闹游戏,无忧无虑,一派天真浪漫之意,让人不自禁地生出欢喜之情。
林礼勤往后看去,士兵们脸上皆露出陶醉之意,更多的人是脸泛笑意,温柔、甜蜜,似是想起了家中盼夫的娇妻,待养的老母,聪明伶俐的麟儿。他只觉这般温柔欢快的箫声实在是不适合沙场,心中虽生不妥,却总也提不起打断箫声的意思,眼前渐渐浮现妻子温柔贤惠的面庞,临行前的叮咛,送别时的坚强,心头一角仿佛被什么轻轻触动,柔软、温和,只愿沉醉在此美梦之中,不愿醒来。
箫音越拔越高,清丽绝俗,如诉如慕,隐隐有断肠悲愤之意。正待箫音拔至最高处,却又突然曲转低婉,一股苍凉之意弥漫开来,顿时一截哭声凸显出来。
谁翻乐府凄凉曲?
不知何事萦胸怀?
从最温柔的美梦中醒来,却见征战别离时,伤悲、痛哭、绝望,此去经年,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闰梦里人!
谁愿别妻离儿,谁愿孤独凄凉,谁愿苍茫此生,谁愿生死黄泉阴阳相隔?
箫声再转,明明是呜咽之声,却给人一种冷涩肃杀的感觉,声声入耳,宛如置身沙场,眼前尽是绵绵无尽的厮杀,一片血雨腥风。血战过后,又是一幕拖儿带女、离家流浪之景。
一队衣衫褴褛的难民,背着贫瘠的家当,拖儿带女,顶着寒风,赤着脚或套双草鞋,听着怀中小儿或是饥饿或是寒冷而发出的哭声,步履蹒跚,前方一片茫茫,何处能安身?
箫音渐歇,却又是一阵苍凉歌声响起:“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箫声、歌声渐渐低去,惟有余音杳杳,绕梁不绝。
林礼勤最先自箫声中清醒过来,心头大惊,往方轻尘看去,却见他双手背负,一脸淡然,但眼底却流露出一股悲伤之意,悲天悯人,阳光轻轻洒在他身上,仿佛笼罩一层金光,竟似是万家生佛,普渡众生。
再看手下众将士,全军茫然若梦,不知何时,地上一片的刀枪,竟是听得伤心入迷处,不由自主丢开了手中的武器。林礼勤又惊又怒,欲待喝斥,却发觉自己脸上略有湿意,伸手一拭,登时怔忡失神。
原来,他这种人,冷硬刚强,居然还会伤心还会做梦还会流泪?
他以为,他早已见惯了血腥见多了生离死别,早已将一颗心千锤百炼,水火不侵了,却原来,心还是不够硬,血还是不够冷,情还是无法断!
轻轻一叹,不再怒斥属下,只是淡淡吩咐众军入城。
方轻尘微微一笑,身轻如燕,自城楼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林礼勤身边,看得众人失声惊叫。
若是平常,林礼勤见着方轻尘如此身手,必是要心生警惕,奈何此时心头一片柔软,只是略带伤感说道:“公子悲天情怀,实是让本将感佩。兵灾一起,受苦的又是百姓,只是百姓何辜呢?”心中暗想:原来方轻尘武功如此了得,难怪可以逃出京城。
方轻尘轻轻摇了摇头,凝视林礼勤,神色带了几分黯然,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纸,一双幽深的眸子却是有如**交集,似是有波澜暗涌。林礼勤只道他心伤百姓颠沛流离,心下感佩,只默默约束部下,有条不紊进入平城。
三万人马入城,自然需要一段时间,待得入了一半,前锋已到了平城府衙之处,林礼勤正要下马入府,却听得方轻尘轻轻地说了一句:“林将军,对不住了——”
眼前寒光闪烁,林礼勤神色愕然,尚反应不过来发生何事,却听得身边惨呼声、惊叫声不断,那个白衣人影早已闪入人群中,随着白衣翻飞,血花也跟着四溅飞舞。
林礼勤想要大呼约束队伍,却只觉一股剧痛自胸口传至脑海中,这才发觉心口不知何时竟有了一道创伤,鲜血喷射。他惊怒交集,用尽全身力气瞪向那道白影,却只看见朦胧的一片,然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林礼勤一死,整支队伍更是乱成一片,再加上方轻尘左突右窜,身形如电,所经之处,必然伴随着几条性命的消散。这些军士也算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了,但城门一曲,早已瓦解众人的斗志与杀伐之气,这时变乱突生,许多人脑中如何也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再听得前面一阵:“将军死了”呼喊声,也不知敌人有多少,前面有何诡计阴谋,军心一散,竟是兵败如山倒,一窝蜂地往城外退去。
偏偏这个时候,城门处响起轰雷般巨响,惨呼声传来,原来燕离早已命人在城门处埋下zha药,待得军队通过一半之时,便有细作偷偷放火点燃zha药,登时死伤无数,再加上大火焚烧,前方传来主将殒命的消息,一时整支军队乱得毫无章法,众人只顾逃命,混乱中,更是有无数人被贱踏至血肉成泥。
正自慌乱逃命之际,城外传来轰隆之声,正是千万铁骑奔腾呼啸而来。梁军此时已是有如惊弓之鸟,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少了领军将领的指挥,各自四散奔逃,正好迎上来势汹汹、疾如风猛如虎的燕羽铁骑,几乎是没有反抗的,就任由燕羽手中长枪,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性命。
这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梁军三万人马以步兵为主,对上勇猛灵活的骑兵,在城外野战,本来就处于劣势,更何况士气低落,群龙无首,根本就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阵列抵抗。各自或逃或战或投降,三万大军,在五千铁骑纵横之下,竟然顷刻冰消瓦解。
燕离一骑当先,直接冲入城内。城中四处犹有火焰未灭,烟雾迷漫,燕离心急如焚,不住大叫:“轻尘,轻尘——”
转了半个城,四处零星战斗不断,虽然梁军败局已定,但也一些坚毅、勇武将士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与冲入的燕羽骑作殊死拼斗。
燕离就这么急冲冲地纵马横冲直撞,就算遇上有敌兵,也是一往无前往前直冲,手上一柄长枪横扫无敌。燕离武功虽比不上轻尘,但毕竟也在轻尘亲自调教下学了几年武,一手枪法倒是灵动至极,此刻他心急如焚,怒火中烧,枪法便多了几分狂傲霸气,大开大阖,加上座骑灵活,当真是所向披靡。他身后紧跟着一队亲兵,眼见主帅勇猛,更是豪气干云,一队人遇神弑神,见魔斩魔,以至一些零散梁兵远远见这一队气势骇人的铁骑冲来,便忙不迭的拜倒投降。
待得城内局势稍定,又叫人扑灭各处大火,燕离半点也无大获全胜的喜悦,只是担心轻尘安危,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只觉再找不着轻尘,自己也怕是要心力交粹了。
燕羽也知主帅心意,不敢打扰,只是各自成队四处搜索,一时城里“方公子”呼唤声此直彼伏。
再等了半晌,燕离叫骂声中几乎带了些哭音,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道:“燕离——”
声音极低极弱,但燕离却是立刻便听到了,转身看去,却见方轻尘一身白衣染满了血,全身凌乱不堪,虽是神色黯淡委顿,但嘴角却含了三分笑意。燕离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仿佛炸雷,一颗心总算有了着落,胸口欢喜得快要炸了,眼中只有方轻尘微笑的眉眼。呆了一下,忽然冲上前去,狠狠抓住方轻尘肩膀,大吼:“你躲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我、我以为你——”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全身颤抖,紧紧抱住轻尘,生怕眼前不过是黄粱一梦。
轻尘任由他抱着,只是微笑,轻声道:“你放心,我说过你还没有做皇帝,我是绝对不会先你而去的!”
燕离点头,颤抖着说道:“是,轻尘说话一定做到!”忽然回过神来,急急又叫:“你有没有受伤?!”
这时才注意到轻尘一身是血,刚刚放下的心又吊在半空中,上下打量察看轻尘。
轻尘微叹道:“燕离,你不要紧张,都是别人的血。我没有受伤,我只是……只是很累了,你放心,我睡一觉就会醒过来,千万不要伤心紧张啊!”话音刚落,轻尘眼一闭,就直直晕倒在地。
那是轻尘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也是燕离这一生中最受煎熬的几天。
轻尘这一晕,便是人事不醒,呼吸极微弱,面色极惨白,全身渐渐发冷,任何一个所谓的名医都说轻尘是油尽灯枯,活不过三天,只有他,坚信轻尘一定会醒过来。
轻尘说了,他只是很累很累而已,他没有受伤,他怎会油尽灯枯?
轻尘说了,他只要睡一觉就会醒了过来,所以,他不紧张不伤心,轻尘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轻尘的容颜一如往日般宁静、温和,并无一丝一毫的痛苦,仿佛累极了般,连睫毛也不愿轻轻动一下。
只是,为什么轻尘的身体越来越冷?为什么轻尘的呼吸越来越弱?为什么三天了,轻尘还不愿醒来?
轻尘,轻尘,你若是醒了,我一定会取笑你,原来你竟是头好吃嗜睡的大懒猪!
轻尘,轻尘,你若是醒了,我一定要惩罚你,你居然丢下我一个人自己梦游仙境,却让我在红尘中挣扎担惊受怕!
轻尘,你休息够了,请快点醒来好不好?我不再笑你,不再罚你,只要,你清醒过来,再看我一眼!
燕羽上下皆知方轻尘命在旦夕,俱是黯然神伤。至于小水、二牛、蓝恕、韩笑这几个曾与方轻尘朝夕相处几年的人,更是心痛如绞,小水也不知偷偷哭了几回,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偏偏又还要逞强,见人便说是砂子进了眼里,让人觉得好笑之余,倍觉心酸。
但他们再伤心,也比不上燕离的痛。
三天过后,轻尘的身体已冰冷得只剩下胸口犹有余温,几个号称妙手回春的神医皆是摇头诊断方轻尘已死了大半,甚至说出要早日办丧事、免得尸体腐坏的话,气得燕离抓起剑直欲砍人,把几个所谓神医给赶走了。
众人看着燕离不吃不喝守在方轻尘床边,原来秀美的脸庞瘦得不成人形,就连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也是黯淡无光,眼白一片血红,眼神空洞,任何人走到他身边皆被他视若无物。将士们满怀忧心,从来都优雅、秀美、清俊得如六朝贵公子一般的燕离,居然会如斯憔悴如此脆弱!
若是方轻尘真的去了,燕离又如何禁得起这个打击?如果燕离崩溃了,燕羽骑又何去何从?
在燕离的记忆中,轻尘是在第四天醒过来的。
那时,燕离紧紧握着轻尘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轻尘的脸,静静地细数着轻尘又长又密的睫毛,然后,仿佛奇迹般地,他看见一双慢慢睁开的眼睛,墨玉般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一如往昔般清亮、透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苍白而憔悴的容颜,飞扬的眉皱着,秀丽的唇紧抿,清澈可映射整个天下的眸子早已失了光彩,这,还是端丽无双的燕离么?这,还是神采飞扬的燕离么?
轻尘轻轻发出一声喟叹,伸手拍拍燕离的手背。
燕离的眼神先是一阵茫然,然后是不可置信,最后是狂喜,激烈的感情瞬间澎湃而出,热情宛如炎烈的夏日,他用力扑上前去,紧紧抱着轻尘,此时此刻,他没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只是委屈得如同受到最大惊吓的孩子一般,泪如雨下。
门外,有人瞬间把方公子清醒过来的消息火速传了开来,顿时,四处暴发出如雷鸣般的掌声与欢笑声。
燕离没有问轻尘是如何挣扎着清醒过来,也不知道轻尘曾经面临过怎样的选择,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他只是心满意足地抱着轻尘,然后,静静地枕着轻尘手臂,微笑着入眠。
燕离沉浸在那彼此信任、彼此不离不弃的往昔岁月,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那种温馨美好幸福的感觉,充满了整个落日楼,众人听着那热血的传奇,虽是心潮澎湃,却也无人发出一声喧哗,似乎没有人愿意打扰他,破坏那种宁静、恬淡、温暖的氛围。
良久,良久,有人轻轻问道:“方侯一曲退敌,那支曲子又叫什么呢?”
燕离豁然惊醒,微微呆滞,忽尔明眸一亮,微笑着说:“一曲而退强敌,箫动而解兵灾,是为止戈,就叫止戈曲!”
愿天下干戈化玉帛,愿天下纷争息止,是以,名为止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