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轻尘闹市恃武斗殴,践踏百姓!”
“方轻尘欺君罔上,公然违抗圣意,败坏纲纪!”
“方轻尘倚仗功劳,藐视同僚,傲慢无理,行事乖张……”
厚厚一叠的奏折,尽是参奏方轻尘的种种罪行,就差明着写方轻尘“意图谋反”四个字了。
燕离冷笑一声,一手将折子丢回桌案上,腾地站了起来,来回踱步,脚下用力,踏得地板咚咚作响,房中伺候的内监、侍女们一个个心惊胆颤,低下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前一任梁王曾因一时不高兴,便杖毙宫女十几人,人命在帝王眼中,实是卑微渺小得连蝼蚁亦不如。
韩笑头微低,眼角余光一瞥,心底还是忍不住感叹上天造物的偏心。
少年天子脸如皎洁之月,目若璀璨星辰,笑时眼瞳光影浮动,宛若琉璃,容颜如珠如玉,气质翩翩风雅,不但飘逸,更见磊落,明明胜却女儿的娇美,却无一分脂粉气,只余坦荡荡的风华。
此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与愤怒,一双清澈晶亮的眼睛掠过几分讥讽的神色,唇紧紧抿着,白皙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染上几分红晕,纵然在愤怒中,依然掩饰不了那清丽如水的容颜,整个人看上去,仿似一尊自画中而出的水晶人,玲珑,剔透,飘逸,有着远离世俗的气息。
“小鱼儿,你说,轻尘到底碍着这些老糊涂小混蛋什么了,为什么总是弹劾不断?朕越是驳回他们的奏议,他们反倒越发来劲,难道轻尘与他们就是天生不合吗?”
韩笑只觉一阵恶寒,心中腹诽不已:“为什么总是要叫我小鱼啊!我不卖鱼已经很多年了!”当然,面对天子,他不敢叫屈,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天纵英明,小的不过一介粗人,哪懂这些文人们的花花肠子,说不定,方侯什么时候把他们给得罪的惨了,这些读书人,整日没事就是找人麻烦,跟他们打交道,还不如让我跟十个高手来一场厮杀的好!”
燕离笑骂一声:“你就知道打架,也不长进一点!你看人家二牛、小水,早就已经是大将军了,哪像你这般没出息!”
韩笑叹了一声:“哎,小的当初跟着方侯,也不过学了些粗使功夫,叫我打打杀杀还行,至于指挥大军冲锋陷阵,我家祖坟大概还没有那个风水吧!”
燕离被他这么一说,也忍不住一笑:“你这个惫懒家伙,当初可威风哪,我和小水都吃了你好大的亏呢!”
韩笑大汗,扑通跪倒在地:“陛下,饶命呀!小的那是有眼不识泰山,不对,是小的瞎了眼,猪油蒙了心,人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陛下比宰相还要厉害,嗯,肚里能撑下整个大燕宫呢……”
燕离又好气又好笑,伸脚一踢,骂道:“你喊什么呀,早要找你算帐,还等到这个时候!起来,起来,少装出一副可怜恶心的样子!”
他低头慢慢走了几圈,秀丽的唇一抿,露出一个微微得意的笑容:“小鱼儿,快点收拾一下,跟朕出宫去吧!整天闷在这个破房子里,都快憋出病来了!还是轻尘的命好啊,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嗯,他们说轻尘在落日楼里跟人斗殴相杀,天下四大楼的落日楼,哎,朕可从来没有去过呢!”
韩笑大惊,一张嘴张得老大,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终,韩笑还是敌不过燕离的天子威严,只好提心吊胆的跟着燕离换了一套普通百姓衣衫,偷偷摸摸地离开宫中。幸好燕离也并非鲁莽之人,他虽从来不以自己的容貌为傲,却也不曾忽视自己容貌的影响力,韩笑等他换了半天装,出来一瞧,登时傻眼了:眼前哪里还有那个风华绝世的翩翩公子,就是一个斯文秀气的普通读书郎罢了!
燕离攻下梁大都后,建国号为燕,大都之名也改为燕京。
虽是历经战火,但经过三个月的休生养息,燕京渐渐恢复昔日的繁华,百姓脸上更多的是洋溢着对生活热爱的满足,以及未来美满生活的信心。
燕离兴之所致,并不刻意走去哪里,只是在城内慢慢转悠,越发感受到那种天下在手、民生系于一身的权势与沉甸甸的责任,心中一股骄傲、责任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对韩笑说道:“你看这些百姓,他们根本不在乎是谁当皇帝,只要有好日子过,有饭吃有觉睡,那便是最美好的生活了,如果不是当皇帝当官的逼得人活不下去了,谁又愿战火浴血,谁又愿妻离子散呢?百姓真是最容易满足的人哪!”他说这话时,脸上自然而然随之浮现出坚毅、悲天悯人之态,阳光投射在他白玉般的脸上,竟是说不出的庄严、神圣,看得韩笑心潮澎湃,若非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得泄露身份,只怕他当场便要拜服在地。
燕离不时与商人小贩打交道,问问物价,看看货物,脸上笑容不断,显是心情极好。韩笑见他开心,心中一动,轻叹道:“方侯曾说,攻下一座城、占领一个国家,首要之务便是稳定物价,丰富物资,百姓有了吃穿,自然也就政局稳定。”
燕离喃喃道:“轻尘一向站得高看得远,很多想法当时叫人觉着匪夷所思,但往往事后却不得不令人佩服,旷世之才,惊世之能,怎不招来一干庸材的妒忌怨恨呢?”
韩笑微微一笑,心中不觉有了小小的得意:“嘿嘿,方侯说的,不招人妒是庸材,皇上能够想到这点,想来也必不会再生方侯的气了吧?”
燕离偏过脑袋,目光游离不定,忽然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事,浑身一震,目光直直盯着一处,激动、黯然、感怀、神伤,良久,良久,才发出一声轻轻的、深深的叹息。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西直门。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是十年光阴飞逝。
原来,缘结得那么长,那么深,恩情早已在多年以前深深种下,可是,为什么,人总是那么健忘,曾有的恩义曾有的感情,忘得那么多忘得那么快,为什么,人又总是那么记仇记恨,曾有的争吵曾有的怒目相对,记得那么牢挂得那么深!
燕离,何时你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燕离,何时你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燕离,原来,你也不过俗人一名!
抬头望天,天高云淡风正好,如此柔和的风,如此温暖的阳光,仿佛多年前,那个青衫少年暖如春风的微笑,仿佛多年前,那个文雅公子温润如玉的坚定双手。
那一天,他初见轻尘。
那一天,轻尘微笑着说:“你要报仇,就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这个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欺侮你,再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那一天,轻尘冷笑着说:“不明情势,不清自己的实力,光凭勇气与意气,不过一介莽夫,你确定你要一生如此浑浑噩噩、糊里糊涂?”
曾经,燕离也是不识人间愁苦的贵公子,在小小的心灵中,人生一切美好,最大的苦楚不过是吃不到心爱的点心、玩不到喜欢的玩具。
大难来临之时,他茫然不知何事,只知道父亲的偏将之子,从小伴他玩闹的蓝恕,一身是伤地抱着他,躲躲闪闪,一路逃亡。
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学会了如何赚钱如何生存,从来只会睁着一双无辜天真的双眼撒娇耍赖的小人儿,明白了低头、下跪、哀求。
一路从边关逃往京城,结识了二牛、小水两个小乞儿,四个半大孩子,相伴而行,一路上或行乞,或打猎,或做一些苦力,饱一餐饥一餐,终于到了京城。
不明世情的燕离,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祸从天降。
只因为他那倾国倾城的姐姐,无意中遇上当朝权臣顾太师之子,姐姐刚烈性子,不愿受辱,愤而自尽,权贵迁怒燕家,他那一向清兼刚正的父亲,竟被污以通敌卖国之罪,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若非爹爹部下忠心耿耿,及时救走他,就算他一介孩童,也避不过身首异处的下场。
相知相识复相争(下)
初闻真相,燕离心心念念的皆是报仇,可是,当他兜兜转转,找着太师府时,面前那高墙大院、门前那威武雄壮的一对狮子,似乎处处都在对他冷笑、嘲笑。
报仇?如何报仇?他文不成,武不行,一双手除了搬起一块石头,还能做什么?
可是,他想,他是疯魔了吧,就知道守在太师府门外,不吃不喝,一心想亲眼目睹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见了又如何,他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把那张脸用心地、深深地刻入心中吧!
当蓝恕、二牛、小水三人找着他时,他几乎快饿晕过去了,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又是发烧又是说胡话,把三人吓坏了。
从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成为流浪儿,一路上,他奇迹般地坚强健康,可惜到了这个时候,却是病来如山倒,整整病了一个月,又因此认识了韩笑。
那时候,韩笑名唤小鱼儿,在市场卖鱼,仗着个高力气大,平时也做些欺善怕恶的事。小水在鱼市摆摊,便常常遭他欺压,动不动便要小水交一些孝敬费。平时小水皆是忍气吞声,但为了给他看病,三人到处筹钱,所赚的钱远远不够,小水便死活不肯再妥协。结果二人大打出手,小水虽然个儿矮小,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模样,没想到发起狠来,竟把韩笑给揍得趴下了。
后来韩笑打听到他们几个的处境,居然还颇为仗义地出钱出力,所谓不打不相识,竟然也成了他们的朋友了。韩笑曾一万次的庆幸自己那时的头脑发热、英雄情结发作,谁会知道这么一打,竟然就打出了三个将军、一个皇帝呢?
燕离的病终于好了,似乎也认命了,蓝恕等人慢慢地放宽了心,不再总是守着他。
直到有一天,燕离在西直门突然看见了那个耀武扬威的太师公子。
燕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了疯,突然就那么直直冲上前去,迎向那匹高头大马。马一时受惊,突然发狂,眼见自己就要伤在马蹄之下,一道青影掠过,他小小的身子落进一个今生难忘的最温暖的怀抱中。
那个怀抱,是那么温暖,他紧紧抓紧那人的衣袖,埋头怀中,仿佛是在娘亲的怀中,可以撒娇,可以流泪,可以放任自己的性子。自遭难以来从来不曾流下的泪水,竟然不受控制,泪流满面。
“好了好了,别怕,已经没事啦……”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背心,仿佛一股暖流注入他的心田。
那是他听到轻尘所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湿润如玉,清朗如泉,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可以给予他如许安心的感觉。从此以后,他只要听到轻尘的声音,就知道,他可以面对世上所有的难关,因为轻尘一定会保护他。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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