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重重遮掩洒落在汉白玉的砖上,窗前的枝枝叶叶斑驳地倒印着。
当年的阮太后--阮玉瑾,只是年仅十五岁的豆蔻少女,参加了当时宫廷举办的赏花宴。其实宫廷历来会举办各种宴会,赏花宴只是其中的一种。有的是皇帝与皇后利用宴会与群妃、群臣同乐,而有的是为了各皇子、公主的婚姻而举办的'相亲会'。
阮玉瑾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容貌秀丽脱俗,早已经是闻名京城的大美人了。京城有些人为了目睹阮家小姐真容,每月的初一、十五守候在前去京城郊外的大佛寺的路上,因为那是阮玉瑾唯一会外出上香的日子。
太掖池柳树下的相遇,让阮玉瑾对风度翩翩的六皇子一见钟情。几日后,圣旨就下到了阮府,皇帝下旨将阮玉瑾许配给了六皇子。虽然听说过六皇子在府邸早已经有数名姬妾,但阮玉瑾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指婚。但进入皇府后,虽然与姬妾免不了有些争风吃醋,但六皇子对她一直呵护有加,恩宠甚笃。
可六皇子对其他姬妾同样是有情的,被册封为太子后的第二年,分别有姬妾为他产下了两名皇子。阮玉瑾为此与六皇子冷战了长达一年之久,后才接受了百里皓庭和百里皓哲......
静静地听了木姑姑讲述先帝与姑姑的故事,一路走来,三十余载,中间多少情与爱。隔着窗子,可以看到慈宁殿外海棠依旧亭亭,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阮太后拥着锦被躺在床上,那被是明黄底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白紫青蓝,一被的繁华。不知为何,在阮无双眼里,却把姑姑的脸色愈发衬托得灰白无色。
犹记得大半年前,御花园太掖池边,姑姑的一举手一投足,雍容华贵,风华绝代。此时却两眼深陷,无一点神采,见了阮无双进来,勉强地笑了出来:'说了让木清不要去告诉你的。她呀,现在哪里还把我当主子。'
木清一听,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后?'阮太后瞟了她一眼,笑了出来:'起来吧,主仆一场,连开个玩笑也不行。去,去,到外头伺候去!'转头朝阮无双道:'看看,木清就这大惊小怪的脾气!'
阮无双微微扯了嘴角,心里觉着酸楚异常,竟笑不出来。室内的鎏金炉里燃着宁神的白檀香,此时正飘飘渺渺地散着香气,幽幽地袭来。
阮无双低了头,劝慰道:'木姑姑也是为了姑姑好。她对您这份心哪,简直日月可鉴。'
阮太后不语,良久方道:'我又岂会不知。这几十年来,她为我跑前跑后,什么事情没有帮我做过......那时,我年幼无知,我每日用的食物,皆是她用银针帮着验过的......若无她,或许我早不在人世间了......我产下明莺明燕时,也只有她日夜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照看我......'
透着层层的帘子,出神地望着窗前细碎的光线,似乎像是呢喃:'若是有朝一日,你要帮我护她周全......'阮无双猛然一惊,失声唤道:'姑姑--'
阮太后嘴角扯出了一抹恍惚的笑容,甚是温柔地道:'我遇见他那日,正在树下采菊,他就偷偷站在我身后。我拿着花一回头被他吓了一跳,他却含着笑帮我拣了起来,还说了一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他还说,没有见过比我更貌美的女孩子。那日的光线就像今天,很是舒适。我一开始只道是去参加赏花宴的,母亲却偷偷地朝我笑......'
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他其实是不喜欢我的,他只是看上我们阮家的权势而已。他有心爱的女人,叫欧静芝。他以姬妾的名分把她安置在府邸,每日里不见他人影。我才知道,他是不爱我的。可我,我......'阮太后闭了眼睛,几行清泪缓缓地从眼角滑过。这几十年的苦楚,从不为外人道。
'无双,他的一举一动都曾经是姑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和悲伤......可他为什么......为什么......'
太子府邸的冷月疏影,还是凉凉地在原地守望着,一任风吹雨打,年轮更迭,不肯透露一点一滴的心事。无双无言地握着姑姑的手,眼底闪过几丝痛楚。
出了慈宁殿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了,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墨兰已安排好了凤銮。无双心事重重,接过墨竹手里的伞,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御花园里暮色深深,因是秋天,地上满是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姑姑是为了先帝而病的。先帝已经仙去,这病要如何医治?岁月无声,一任零落成泥的锦瑟华年在指尖婉转地流淌。但中间沉淀的故事呢?
风,透过雨幕缓缓吹来,人冷不丁打了几个寒战,丝丝寒意掠过心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昭阳殿,墨兰和墨竹早已在外头候着了。见了阮无双,赶忙跑过来,撑伞的撑伞,解披风地解披风。
墨兰眼尖,一扫已经看见无双的绣鞋已经微湿,吩咐道:'快去备热水。'侍女很快将盛满热水的铜盆端了上来。水温适宜,温暖而舒适的感觉从脚底部缓缓升了上来,整个人似乎也暖和了起来。
侍女们将铜盆又端了出去,室内很静。墨兰和墨竹本是机灵之人,见了小姐此等模样,自然知道她在为太后的事情烦心。也不敢打扰,轻轻地退了出来。才关上门,这才注意到侍女和内侍们已经哗啦啦地跪成两排了,原来是百里皓哲来了。两人忙要跪下行礼,刚要唤'皇上万岁',只见百里皓哲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话到嘴边忙咽了下去。
百里皓哲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只见内寝微微点了一盏纱灯,明暗不一的。床上空无一人,显然今日皇儿不在内寝。她正抱着腿坐在锦榻上,头放在膝盖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从成亲到现在,他第一次见她这么不端庄的坐姿,从来都是高贵优雅,仪态万方的。但今日这时,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
不知为何,他像被拨动了内心深处的一根弦,身体猛然一震。眼中仿佛是不可置信,但这仅仅是一瞬或者仅是一秒的时间,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几点火花的光景,仿若从没有出现过。脚步没有再刻意地放轻,似乎有意让她听到。
阮无双轻轻地抬了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过来。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有一丝慌乱地下了锦榻。
着地了才发觉,双足站在汉白玉砖上,冰凉寒心,原来她并未着袜。百里皓哲却已发觉,微微一笑,双手伸了过去,扣住了她纤细的腰,俯在她耳边轻轻道:'小心着了凉。'她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整个人已经被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榻。
她搂着他的脖子方平稳住了身子,飞步摇上的珠玉流苏一阵摇晃,轻重不一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目光依旧盯在她的足上,她只觉得呼吸一阵急促,本能地想要缩回裙内,却还是迟了一步,已被他一手握住,有种说不出的旖旎。她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百里皓哲只觉得入手滑腻不堪,细细小小的一团,柔弱无骨。凉凉的雪意,微微的冰寒,仿佛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偏偏这白里头杂了一点细小的红,越发惹人爱怜。隐隐约约间带着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心中不觉一荡。她只感到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连耳根也红了起来,微微挣扎着,想要缩回。他不肯松手,僵持着,他的掌心滚烫,贴在自己的肌肤之上,像是冬日脚盆里的碳,那般的热辣,烧得整个人也烫了起来。
他俯在一端,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眸子微微斜着看她,仿佛在欣赏她的窘态,目光慵懒却如星灿烂。她不敢细辨,只好紧闭着眼睛,只觉得足上尽是温温湿湿的气息蹭过,心跳却一阵急过一阵,只挣不开去,只得轻而微地道:'皇上......要进膳了。'百里皓哲'唔'了一声,仿佛只是呢喃:'让他们候着好了!'
无双细细喘着气,红晕双颊,枕在百里皓哲的手臂上。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布逶迤,泼墨画似的洒在明黄云罗暗纹的锦褥上。偶尔有几缕散散地垂在脖子上,却愈发衬得肌肤如雪。不知为何,看在百里皓哲眼里,竟又微微热了起来。
他轻柔地执起一束,慢慢把玩,发丝柔软光滑,依稀有她身上的味道,清清浅浅的茉莉味道,并不浓烈,清幽雅致。因靠得近,才能分辨出来:'今日都忙些什么?'他其实是知道的,她一整日都在太后殿。阮无双还亦未平复,低低地道:'在慈宁殿陪太后娘娘!'他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亦轻轻地'哦'了一声。
房间的角落里只点了盏纱灯,微微透着光线,因他处于背光状态,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些欢爱后的慵懒与满足。只感觉着他的气息温温热热地喷在耳边,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酥酥麻麻一片。
想起今天太医院的诊脉,阮无双心里沉重了起来,淡淡地叹了口气。虽只是轻叹,几不可闻,百里皓哲靠得近,还是听得极分明。垂下了眼帘,盖住了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深的眼睛,半晌才问道:'怎么了?'声音很轻,让人分辨不出异样,仿佛亲密时的呢喃。
阮无双眨了眨眼,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姑姑的病一直未见好,这几日都吐血了。'
百里皓哲眼色暗淡了下来,仿佛是诧异地道:'怎的会如此?前几日苏全鸿才禀报过,说太后娘娘只是气郁胸闷,只需吃点药,调理一下就好了。怎么会到吐血如此严重?且如此大的事情,太医院竟然无一人来禀报,都吃了豹子胆了不成?'
轻轻放开了她的发丝,转而握住了她的纤手,软滑温腻中竟带着一丝的冰凉:'不要太担心了,明日我吩咐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去诊脉!'
无双的心里微微泛了甜意,仿佛整日的担心受怕都到了尽头似的。嘴角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道:'前几日,太医院也是如此禀报我的。可太后这几日吐血,他们也并不知情。只木姑姑一人知道,太后让她一直瞒着。她今日实在瞒不过了,才来的昭阳殿。'
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轻而微,像是个倦怠极了似的,唯一的温暖来自他的手,绵厚而有力,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皓哲......我怕......太医都说只是心病,怕是姑姑自己不想......'
帐子是米色,光和影徘徊在其上,暗淡而迷朦,潋滟似水地漾开来。他脸上的表情暗含着隐忍,这是第一次听她唤他的名字,不知为何,心头却泛起莫名的温热。她如水的眼波流转,眼底深处微微泛着水光,带着说不出的清韵妩媚,我见犹怜。
他一下子思绪万千,百转万折,有种想紧拥着她、呵护入怀的冲动。哑忍了半天,最终还是静了下来,只不停地抚摩着她的手,感受指尖的温软柔滑,轻声安慰道:'别怕。太医院人才无数,定当有人可以将太后的病治愈的!若宫中群医只在束手无策的话,我就下旨广招天下名医。天下之大,定有能人!'
她微微'嗯'了一声,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语,还是因为他在身旁的关系,担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靠着他温暖的体温,眼皮重了起来。平日里无双必定午睡一段时间,今日在太后殿一直担心受怕,这么一放松,倦意也慢慢袭来。
他一直侧翻着,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脸,几缕细碎的发丝绕在耳边,四周都是她的味道,清浅的茉莉花香,温暖而醉人。他就这么看着她,身子因持续同一个动作,手脚已经微微发麻了,但他心里却是一片宁静,仿佛天地都在自己的手上,只愿此刻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门外一阵极轻的咳嗽声传来。本应是压低了的,但深夜里还是细无巨漏地传了过来。他猛地浑身一震,仿佛混沌初醒,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但目光还是没有移开,极缓、极慢地坐了起来。她已睡着,吐气如兰,犹未察觉。
他起身下了床,缓缓转身又看了一眼。无双缩在明黄的锦被里,一动未动,因正熟睡未醒。一头乌亮的黑发,铺在锦褥上,明黄和墨黑一映,如流水飞瀑一般。他怔了怔,脚步动了动,仿佛想回床,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纱灯光线下,她就这么蜷缩在被子里,如同一只小猫。他停顿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石全一等内侍都在殿外候着。瞧见他出来,忙过来侍候:'皇上......'偷瞥皇帝的脸色,眉头似乎微微蹙起。石全一是个机灵之人,可以说极会揣摩人的心思,若不是如此,几十年在宫廷里,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晋升,直升至皇帝身边的总管呢。他看到了皇帝的神色不对,顿住了话头,躬身等着皇帝的指示。
百里皓哲看了一眼夜色,漆黑如墨,无一颗星子。亭台楼阁皆隐在暗处,连轮廓也辨不分明,大雨欲来风满楼。半晌,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极快地睁开双眼来,神色如常道:'回承乾殿。'
阮无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离她越来越远。刚刚胀满了心口的幸福感一点一点地流逝而去。仿佛那只是雨后的彩虹,看得见,却摸不到,更不要想抓到了。他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度......
殿外,骤风突起,打得窗前的枯枝乱颤,哗哗作响。不多时,青蓝的电光划裂了黑黑沉沉的夜色,滚滚雷声中,雨点疯了似的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