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塔在若迦佛寺后山的底下。而上城赫罕在曼短佛寺的西南角,上城的城门与曼短佛寺距离虽然很远,看似毫无关联,然而上城方圆广阔,更囊括了大半座山,后殿往北延伸过去的位置,刚好与曼短佛寺的后山连成一线。
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此时此刻朱明月就在般若修塔的对面,与那个人只隔着一道深谷。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找到他。
“其实,对面山崖上的那座石塔跟这里一样,是供奉历代高僧舍利的地方,里面有几个僧侣修行。女施主确定就是要去那里?”布施老和尚摸着自己那张损毁的脸,有些不解地问道。在他眼中,般若修塔就跟对面那座卧佛一样,他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朱明月道:“如果卧佛上面的石塔叫般若修塔,那么就是它。”
她曾经以为他们跟着断桥掉到了对面的某处,但是后来才发现,他们还在上城这边。
这一点让她分外惋惜。
沐晟在傍晚的时候醒过来一次,喝了药,很快又睡了。
待到亥时一过,夜色深沉,朱明月就挎上背囊,跟着布施老和尚出发。
两个人顺着岩壁上对折迂回的栈道,一直往下走,走到了山谷的最深处,那里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最底下是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正值汛期,河水暴涨,冰凉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听得出水流十分湍急。朱明月提着一盏灯,昏黄的光亮照出一团幽幽的光,但见布施老和尚攀着大石块,如一只灵活的猿猴般,利落地跳到两个岩石中间,探手进去摸了摸,从下面拽出一只小船出来。
“咱们要渡河到对岸?”朱明月道。
力大无穷的布施老和尚将绳捆咬在嘴里,然后双臂举起小船,将船头顺着岩壁的方向横着放置下去,又将绳捆拿下来,道:“怎么可能?咱们坐着船一下水,还没等划桨,整只小船就顺着湍急河水直接冲到下游去了。”
朱明月点点头,深以为然。这时就见布施老和尚将船舷的一端,牢牢拴在岩石打孔的缝隙中,然后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又将绳捆背在后背,“待会儿,等老僧游到对面,施主就下来坐进这只小船里。老僧拉绳子,把船拽过来,施主莫要害怕才是。”
游过去!
朱明月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水,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这时候,布施老和尚挽起了袖子和裤腿,“扑通”一头扎进了河里。
夜晚的河水有多刺骨,朱明月无法想象,但周围漆黑一片的景象就真切地摆在眼前,黑暗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而那河里会不会有暗礁,河道中间水流会不会过猛,将他冲下去……朱明月伸着胳膊使劲将灯盏抬高,半个身子吊在栈道外面,让光照尽可能地投射过去。尽管她知道这点光亮对河水中的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布施老和尚在河中奋力游动,河面足足有二十多丈宽,在奔流的浪花中,隐约能看见布施老和尚两条粗壮有劲的胳膊,一上一下地拨着水。朱明月眼睛一眨不眨提心吊胆地看着,就见他动作连贯片刻不停,速度极快。游到中间时,忽然栽了一下,朱明月整颗心都要跳出来,几乎是一刹那,布施老和尚又稳住了身子,继续往前游……等布施老和尚游到了对面,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朱明月一颗心才算放下来,浑身都是冷汗。
布施老和尚将背上的绳捆拿下来,拴在岩壁下面一个大铁环上,这铁环有两只手掌宽,打进岩层里几寸深,经久长了些绿锈。布施老和尚将绳子在上面绑紧了,挥舞着手臂,扬声一喝道:“好了!施主可以下船了!”
洪亮的嗓音犹如一道指路的明灯,让人感到分外的心安。然而对朱明月来说,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她所在的栈道,距离下面的小船有两丈多高的距离,下面是大岩石、小船、河水……船舷上只扎着一根绳子,河流太急,小船因为水流的冲击在水面上不停地来回摆动。
将绳子牢牢系在腰上,另一端绑在栈道的勾栏上,拽了拽,确定牢固了,朱明月双手抓着勾栏,面朝着岩壁,双腿踩着栈道最外面的边缘,身子往下一跃——她一只手抓着绳子,一只手扶在腰间的绑扣,整个人呈弓形,足尖踩踏着岩壁上凸起的地方,顺着绳子,一点点,一寸寸,笔直地顺了下去。
这一套动作很灵巧也极连贯,布施老和尚在对面看得啧啧称赞,也很欣赏这小姑娘的胆量,却不知朱明月坐进小船里时,额上全是冷汗,她手上包着的巾布也湿透了,满手是血。
“坐稳了吗?”对岸,布施老和尚喊道。
“坐稳了!”
朱明月的回应声一出口,布施老和尚就开始拽那根绳子。小船的船舷一左一右在河水中间系着一个环形的扣结,随着布施老和尚的拽动,对面的绳子也被抻着往这边走。
朱明月坐在小船里,双手紧紧地抓着船帮,哗哗的河水不时地溅上来,冰冰凉凉的。小船越往河道中间走,船身发出剧烈的摇晃,就像是时刻会翻倒一样,朱明月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尽量不去看船下湍流奔涌的河水。
直到小船被布施老和尚拽到了对面,朱明月从里面站起来,双腿有些颤抖,不光是吓的,小船仍在河面上,她要踩着船舷爬上岩壁上的栈道。但是这一面相对来说容易些,岩壁外面有几道大铁条凿出的脚搭,凸出岩布三四寸,一阶一阶,一直通向上面的栈道。
布施老和尚站在大石头上,帮她稳着船身,朱明月从船中走到船尾,每一步都几乎要往河里栽。等她惊险异常地顺着脚搭爬上了最底层栈道竹板,布施高僧已经将小船固定在了岩壁下面的铁环上,也跟着爬了上来。
前后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仿佛做梦一样。
朱明月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将双手的裹布拆下去,从背囊里取出干净的巾绢,再次包上。刚长出来的新鲜皮肉很嫩,稍微一磨就钻心似的疼,然而她的两只手已然再次皮开肉绽,裹布跟血肉粘连在了一起。
随着裹布一层层地拆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来。朱明月狠下心,使劲全部剥了下来,五层厚的裹布几乎被鲜血浸透,手心和十根手指的内侧,鲜血淋漓。
她扔了旧的裹布,抖开一卷巾绢,用嘴咬着巾绢一端,另一端缠绕在手上,却只缠手掌,露出五根手指,缠了几层最后打了个结。另一只手也是如此。
布施老和尚见状,不禁皱眉叹道:“女施主这双手以后就算是长好了,手上的皮肉也不会平整,恐怕要跟老僧这半张脸一样了。”
朱明月脸色有些苍白,抿唇笑了笑道:“那小女定要回来找高僧您医治。”
布施老和尚看着少女的目光中,含着满满的激赏和喟然,一甩手,豪气地道:“成,老僧负责到底!”
两人简单几句,就顺着栈道开始往上面走。寅时一刻,夜最深的时候,用竹板铺设而成的栈道一层叠一层,往复迂回,凌空架在万丈峭壁之上。白日里从上面经过都不免胆战心惊,此刻的黑夜湮没了一切可视的东西,却加剧了感官的敏锐,更为惊心动魄。
这一处就是若迦佛寺的那座山,他们在山峰的最下面,壁立千仞,若迦佛寺在高耸入云的山巅。脚下的栈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出现了坍塌,岩壁表面也被鸟雀虫蚁入侵,土块松动,中部山崖已经完全崩塌陷落,北崖相对来说完好些。朱明月和布施老和尚几乎是以半走、半攀登的方式,一路磕磕绊绊,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座卧佛的下面。
换做是平时,朱明月简直不敢想自己会在悬崖峭壁上攀爬!
然而有了布施老和尚的陪伴与襄助就不一样了,他从容不迫地从一处断道,跨越过另一处断道,又领着她熟练地攀上爬下。仿佛只要有他在,任何险要之地都成了囊中之物,只要有他在,她不仅不会掉下去,还会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地爬上去,最终顺顺利利地抵达般若修塔。
朱明月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爬了多久,中间停了七八次,精疲力竭。在布施老和尚挑选的相对安全的地方,两人又有数次坐下来休息,喝水、吃干粮。这样一直到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坐在栈道上等待日出。
从深谷仰望天际,仿佛是从深渊仰望光明。戌时五刻左右,天空开始弥漫着霞气,透过丝丝缕缕的晨雾,一阵阵微凉的风拂面而来,朱明月扶着栏杆坐在栈道竹板上,双脚悬空在外面,仰起脖子,看着天际微微露出橙黄色,然后越来越浓,逐渐成为深紫……
旭日喷薄而出,一时间云蒸霞蔚,雾霭四散,天际瑰丽光彩,灿若锦绣。
北侧的山峦半遮着日出的景象,朱明月只能看到大半个金色橙红,然而万丈光芒投射到了对面北崖,一点点照亮了上面成百上千的佛像。佛祖慈悲的面容笼罩在金色中,又如染上了片片胭脂色,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就像是随之苏醒了。
这时,山崖间传来石塔晨钟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在整座山谷中回荡。
在深沉悠远的钟声中,阳光一点点投射过来,逐渐照亮了巍峨的山巅、苍翠的谷峰,也照亮了布施老和尚身上绛红色的袈裟,照在那张一半完好、一半损毁的脸上。而他阖着双目,面朝着旭日初升的方向,捻着胸前的佛珠,用古老的摆夷族语,诵起了《长阿含经》。
箴言不绝于耳。
朱明月仰面望向对面,望着峭壁上的释迦牟尼佛造像,想起了一口佛钟上铸有这样的铭文:
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
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天完全大亮,栈道上的路就好走多了。朱明月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此处就在卧佛的脚趾处,一片大大的脚趾甲上面生长了厚厚的苔藓,顺着脚趾甲斜右方的栈道一路迂回往上,大概四十多丈,就到了佛像耳垂的位置。
般若修塔,就建在佛的耳洞里。
朱明月转过身来看着绛红袈裟的老和尚。
“去吧。”
布施老和尚道。
朱明月朝着布施老和尚深深行了礼,“深恩难报,小女在此拜别。”
“女施主万望珍重,老僧会代为照顾沐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