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顺着廊庑而去。
等走得远了,玉里和阿姆才从花丛后面出来,玉里望着那两人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是难掩的复杂。
“你在想什么?”
玉里低下头,看到阿姆的面色也不好,不由得问。
“我害怕。”阿姆道。
“我也怕。”
玉里叹息一声。
像她们这种身份,原本是风风光光地在土司府伺候,不仅是一等侍婢,还是土司老爷身边的影卫,比之府里普通的管事都要高着;谁知道来了曼景兰,这些优越的身份竟都变成了催命的符咒,随时随地会因此丧命。
“玉里,我觉得咱们也应该为自己想想了……”
阿姆第一次叫玉里的名字,语气严肃。
玉里一惊:“阿姆,你在说什么?”
“白日里发生的一幕一幕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还有他们说的那些话。”阿姆抬起头,“且不论回到土司府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两说,玉里,来曼景兰出使的影卫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两个,我不想自己也重蹈覆辙。”
“阿姆,你千万别冲动!”
玉里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大,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抓住阿姆的手,声音微颤地说道:“阿姆,我知道埋兰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还有那些同伴的惨死……我心里又何尝好受?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的命时时刻刻都跟祭神侍女拴在一处,你觉得没有了祭神侍女,咱们俩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那也总比我们先死的好。”
“阿姆!”玉里急红了眼,呵斥了一声,道:“忘掉今天发生的事,忘掉那些话,你还是祭神侍女的贴身侍婢,襄助她、看着她,但是绝不能伤害她!你记着了!”
玉里从未用过这种严厉的口气,阿姆一怔,眼圈也跟着红了,“你说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后悔当时去西纳管事面前请缨,我真后悔自己跟着来这一趟……”
“我也不知道咱们这是为了什么……”玉里面容哀戚地摇头。
夜色渐渐地深了,疏淡的月光照耀着楼阁。
阿姆端着打好水的铜盘走上楼来,推开门扉,窗棂前的少女一动不也不动,不知站了多久。
桌案上摆着两个盛着糕点的高足盘盏,还有一个百合金菊的炖盅,均未动过。阿姆将铜盘放到盆架上,就看到了搁在软榻上的雕红漆盒,盒盖放在一侧,盒里整整齐齐叠放着崭新的华丽衣饰。
这地方用以盛放东西的似乎只有这一种松木盒,装衣饰也用,放人头也用。
“奴婢试过玉里了,她暂时是可靠的。”
阿姆一边说着,一边将盒里的衣饰拿出来在软榻上摆好,然后抓起一侧的盒盖,连同那雕红漆盒一起顺着三楼扔下去,不知砸到什么上,先后发出“砰”的两声巨响。
阿姆并不知道玉里早就跟朱明月表示过,她是萧颜派来的人,因此会有刚刚花园里的那一场试探。毕竟做主子的才刚从她们三个奴婢中间挑了一个替死鬼,玉里会不会觉得心寒,又会不会因此生出背叛,都需要第一时间确定。
朱明月道:“即使她心有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任是谁都会怨愤。”
阿姆咬了咬唇,道:“如果奴婢发现她有二心,会立刻除了她!”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变数都可能导致全局的溃败,要么解决,要么输掉,而她们,承担不起妇人之仁的后果。
阿姆明白这个道理,朱明月又何尝不明白?但朱明月一直都没说话。
“小姐在自责?”
少女静得像岁月一样的眼神,让阿姆有些难受,好半晌,阿姆忍不住问道。
自责?
朱明月摇头:“活下来的人踩着死去之人的尸骨继续活着,却在事后轻描淡写地沉浸在自己的怅惘中不能自拔,这不是有些可笑吗?”
阿姆听出她话中的自嘲和悲意,拿着帕子的手攥了攥,沉下脸看她道:“如果月儿小姐要抱着这种伤春悲秋的念头,或是将心思浪费在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中,奴婢只能说,埋兰今日的下场,就是日后我们每个人的下场!”
好狠的话!然而少女的目光依旧没有波澜:“我没有自怨自艾,我只是觉得无论再怎么筹谋缜密,到头来,似乎总是这种以命换命的代价……这一次、上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一年前皇上下令诛灭那些建文旧臣以及旧臣亲眷的时候,她也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目送着街上长长的送葬队伍,翻飞的白幡,满地洒落的纸钱。
无奈并不是害人性命的理由,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能被拿来当做牺牲别人的借口,总是这样,她的手总是在还没有洗干净之前,就又沾满了鲜血。
“小姐……”
阿姆忽然有些心酸。
“奴婢、奴婢能够理解月儿小姐的感受……”阿姆低下头,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面对生死存亡的选择,但是……但是这样的情形,从月儿小姐来到元江府,或者说,从小姐离开应天府来到云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
咬咬牙,阿姆不得不硬下心肠,道:“尤其是在这毒蛇巢穴一般的曼景兰,月儿小姐不是应该比谁都明白,往前的每一步都等于踩在薄冰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亡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埋兰作为一枚棋子,利弊权衡的时候因为最为无用,被牺牲掉了而已,与人无尤。”
多么绝情的言辞,但是说出这番言辞的阿姆,却红了眼睛——“而我们,”阿姆忍着哽咽,“至少我们应该庆幸,直到如今我们的脑袋还完好无损地长在我们的脖子上!”
埋兰,聪慧妩媚的埋兰,泼辣张扬的埋兰。
比起这五日与祭神侍女的短暂相处,阿姆与埋兰相处了整整五年!从最普通的下等奴婢,到中苑的一等侍婢,再到土司那荣跟前的影卫……五年的时间,阿姆记得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些朝夕与共患难扶持,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苦痛、欢笑和眼泪。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注定面对这样的阴谋诡计、争斗杀戮,没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被养在深闺,被当成掌上明珠,被娇宠呵护不谙世事。就像这位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她千里迢迢来到西南蛮夷,最终又来到被人视若蛇蝎唯恐避之不及的元江府,可能很多的人要因为她的到来付出极大的代价,更有很多人会为了保护她、辅助她而献出生命,但如果没有少数人来背负这些阴谋诡计、争斗杀戮,没有这些人付出的代价和生命,哪来得多数人的不谙世事、平安娇宠?
阿姆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她知道,自己小小的一条命,微不足道,如果今天被牺牲掉的是她,一定也会怨、会恨,但她还活着,背负着那些死去之人的怨恨和不甘活着。
许久都没有动静。
朱明月转过身来,就看到阿姆一副要哭不哭、形容悲壮的表情,分明难过得要死,却倔强地咬着唇,不由得长叹一声,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原本不是要安慰我的吗,怎么反倒更伤心了。”
“奴婢没有……”
阿姆一开口说话,眼泪掉了下来。
埋兰死了,没有人比阿姆更伤心。这就如同看戏的动了真情,唱戏的就一定是入了戏,整整五年互相扶持的时光,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原本要隐瞒的事,在这一刻,朱明月忽然觉得有必要告诉她知道。
“埋兰的死,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
朱明月将阿姆半拥到怀里安慰的一瞬,在她耳畔轻声道。
什么?
阿姆抬起头,泪眼迷蒙地看着她。
知道阿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朱明月轻声道:“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还记得……当时在修勉殿前,那九幽让我投靠勐海的条件是如何说的?”
阿姆点点头。
她记得。
他说:“杀掉你身后其中一个奴婢”。
“那个时候我又是怎么说的?”
阿姆垂眸,“当时小姐问,‘为何只是一个’。”
说不怨,其实也是假的。
蓦然间,阿姆似有所感,刚刚她进屋时,月儿小姐那一句“即使她心有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任是谁都会怨愤”,其实也是在说给她听吧……
“对,当时我问,为何只是一个,”朱明月道:“那九幽听后,又是如何回答我的?他紧接着就回答说:‘我也是为你着想。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杀光了,到时候连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爷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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