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的第一个反应是转身逃走,或者是觉得恶心。没有精灵的人就像没有长脸的人一样,又好像他们肋骨大开,心被撕扯下来似的:这样的事情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是怪诞的,属于夜里恐怖的世界,而不是清醒的理性世界。
莱拉紧贴着潘特莱蒙,脑袋一阵眩晕,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她身上居然令人难受地流出了汗水,让她觉得更加寒冷。
“拉特,”男孩说“我的拉特在你那儿吗?”
莱拉非常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在我这儿,”她说,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虚弱,充满了恐惧。然后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托尼-马科里奥斯,”男孩说“拉特在哪儿?”
“我不知道”莱拉说,同时强咽了一下,不让自己吐出来“饕餮”但她却说不下去了。她不得不从棚子里出来,一个人坐在雪地上——当然,她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她从来也没一个人待过,因为潘特莱蒙总是陪伴着她。天啊!要是自己和他被切割开来,就像这个小孩跟他的拉特那样那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事情了!她发觉自己哭了起来,潘特莱蒙也在呜呜咽咽,他们俩深深地同情起这半个男孩来,为他感到难过。
莱拉又站了起来。
“来吧,”她声音颤抖地叫道“托尼,出来吧。我们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鱼库里发出一阵响动,然后,小男孩便出现在门口,手里依然紧紧抓着那条干鱼。他身上还算暖和,穿了一件加了厚垫的缝制的煤丝连帽大衣和一双皮靴,但看来是别人用过的,对他大小并不合适。外面的光线更好一些,在暗淡的极光下和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他蹲在烤鱼架子旁边的灯光下,看上去甚至比刚才更加魂不守舍,更让人可怜。
给他们送灯笼的那个村民已经往后退了几码的距离,对他们大声说了些什么。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翻译道:“他说你得为那条鱼付钱。”
莱拉很想让熊去杀了他,但最后还是说:“我们替他们把这个小孩带走,为了这个,他们也得付一条鱼的价钱。”
熊翻译了过去,那个人嘴里咕咕哝哝地,但没有再坚持。莱拉把灯笼放在雪地上,抓着这半个男孩的手,把他领到熊那儿。男孩无力地走过来,虽然离这个白色巨兽这么近,但他既不惊讶,也不害怕。莱拉帮他骑上埃欧雷克的后背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的拉特在哪儿。”
“是,我们也不知道,托尼,”莱拉说“不过,我们会我们要惩罚那些饕餮。我保证,我们会的。埃欧雷克,我也骑上去行吗?”
“我的盔甲比小孩儿沉多了,”他说。
于是,莱拉爬到他背上,坐在托尼后面,让他紧紧抓着熊又长又硬的毛,潘特莱蒙猫在她的帽子里,既温暖离莱拉又近,心里充满了怜悯。莱拉知道,潘特莱蒙冲动地想伸出手,像他自己的精灵那样,拥抱这瘦小的半个男孩,用舌头舔一舔他,安慰他,给他温暖;当然,那个极大的禁忌是不允许他那样做的。
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穿过村子,朝山梁上走去。看到那个可怕的、残缺不全的生命被一个小女孩和一头大白熊带走了,村民们的脸上露出了恐惧,但也有一种轻松。
在莱拉心里,厌恶和同情激烈地斗争着,最终同情取得了胜利。她双手搂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小人儿,以保证他的安全。在跟大批人马汇合的回程上,天气更冷了,困难更大了,天色也更黑了,虽然如此,这段时间似乎过得更快。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力气是没有尽头的,莱拉也习惯了骑在他背上,因此她一点儿也没有掉下去的危险。她怀里的那个冰冷的身体轻飘飘的,毫无知觉,所以他还是容易控制的;但另一方面,虽然熊在动,可他却僵硬地坐着不动,所以照顾好他也很难。
这半个男孩不时地开口说些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莱拉问。
“我说她会知道我在哪儿吗?”
“会的,她会知道的,她会找到你,我们也会找到她。托尼,抓紧点儿,就要到了”
熊继续大步地往前走。直到赶上吉卜赛人的时候,莱拉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累。他们当时停下了雪橇,让狗休息一下。好像突然之间,他们全都出现了: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李-斯科尔斯比,他们全都冲过来想帮一把。但是,一看见跟莱拉在一起的另一个人,他们便都退了回去,默默地一言不发。莱拉身子僵硬得厉害,甚至都无法松开抱着托尼的胳膊,约翰-法阿只好亲自动手,轻轻地把她的两只胳膊分开,把她抱下了熊背。
“天啊,这是什么,莱拉?”他问“孩子,你找的这是什么啊?”
“他叫托尼,”莱拉冻僵了嘴唇咕哝道“他们把他的精灵给割掉了。饕餮就是干这个的。”
人们一惊,向后退了退。然而这时那只熊说话了,他大声地训斥他们,这让精疲力竭的莱拉感到惊讶。
“你们真丢人!想想人家这个孩子是怎么做的!你们的勇气可能比不上她,但你们表现却更差,你们应该感到羞愧。”
“你说得对,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约翰-法阿说着,转身命令道“把那堆火生起来,给这个孩子热点儿汤——两个孩子都要。法德尔-科拉姆,你的帐篷架好了吗?”
“好了,约翰。把莱拉带过来,我们给她暖和暖和”
“还有这个小男孩,”有人说“他能吃,让他暖和一下,即使他”
莱拉打算把女巫的情况告诉约翰-法阿,可他们都忙得不亦乐乎,而她自己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灯笼闪着光芒,木头上冒起了青烟,人影匆匆地来来往往,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分钟后,莱拉觉得耳朵被潘特莱蒙的貂牙轻轻咬了一下,醒来后发现披甲熊的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远。
“是女巫的事儿,”潘特莱蒙低声说“我把埃欧雷克叫来了。”
“哦,对,”莱拉咕哝道“埃欧雷克,谢谢你带我去那儿,又带我回来。我可能记不得把女巫的事儿告诉法阿国王了,所以最好是你替我告诉他吧。”
她听到了熊表示同意,然后便进入了梦乡。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到了它最亮的时候,东南的天空中泛着淡淡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薄雾。吉卜赛人穿过雾气,像庞大的鬼魂似的,往雪橇上装东西,给狗套上缰绳。
莱拉在法德尔-科拉姆的雪橇上的棚子下面,躺在一堆毛皮上,看着这一切。潘特莱蒙在她之前就彻底醒了,先试着变成一只北极狐,然后又变回到他喜欢的貂。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附近的雪地上睡觉,脑袋枕着他巨大的手掌。但是法德尔-科拉姆已经起来了,正在忙活着。一看见潘特莱蒙出现了,他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要把莱拉彻底弄醒。
莱拉看见他过来,便坐起身,说道:
“法德尔-科拉姆,我知道当时我弄不明白的是什么了!真理仪总是在说‘鸟’和‘不’,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它的意思是‘没有精灵’,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什么事?”
“莱拉,我不愿意告诉你,因为你付出这么大的努力。但是,一个小时前,那个小男孩儿死了。他总是安静不下来,也不能待在一个地方;他不断地询问他的精灵,问她在哪儿,是不是很快就会来,等等;他一直紧紧地抓着那条光秃秃的干鱼,就好像唉,孩子,我说不出口啊;但他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安静了下来,他第一次显得平静安详,因为这个时候,他跟别的死人是一样的,他们的精灵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们想给他挖个墓穴,但是这里的地面跟铁一样硬。所以,约翰-法阿吩咐他们弄一堆火,准备把他火化,这样他就不会被吃肉的动物抢走了。
“孩子,你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一件好事,我为你感到骄傲。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些人能干出多么邪恶的勾当来,我们对我们的任务也比以往更清楚了。你现在必须休息,吃点儿东西,因为昨天晚上没等恢复一下体力,你就睡着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你必须得吃些东西,这样才不会垮下来”
他一会儿去塞皮毛,一会儿紧一紧横贯雪橇的拉力绳,一会儿又用手把缰绳拉过来解开,忙得不亦乐乎。
“法德尔-科拉姆,小男孩儿现在在哪儿?他们已经把他火化了吗?”
“还没有,莱拉,他现在被放在后面。”
“我要去看看他。”
法德尔-科拉姆无法拒绝,因为莱拉见过比尸体更糟糕的东西,而且看看他也许会让她安静下来。于是,莱拉顺着这一队雪橇,吃力地走到后面的几个人面前,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白兔,在她旁边轻轻地跳来跳去。那几个人正把一些灌木堆在一起。
男孩的尸体躺在路旁,上面盖着一条带方格的毯子。莱拉跪下来,带着手套的手把毯子揭了起来。有人正想拦阻,但别人都摇了摇头。
潘特莱蒙爬到近前,莱拉低下头,看着那张可怜的瘦弱的脸。她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摸了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样的冰冷。法德尔-科拉姆说得对,跟别的死后没有了精灵的人相比,可怜的小托尼-马科里奥斯没有任何区别。哦,要是他们把潘特莱蒙从她身边夺走了呢!她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埃,紧紧抱着他,像要把他径直压进自己心里去似的。小托尼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条可怜的鱼
它哪儿去了?
她把毯子扯下来。那条鱼不见了。
她立刻站了起来,眼睛里冒着怒火,盯着附近的那几个人。
“他的鱼呢?”
他们全都停住不动,一脸困惑,拿不准她在说什么——但有几个人的精灵知道莱拉是什么意思,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人迟疑着,咧开嘴笑了笑。
“你还敢笑!你要是笑话他,我就把你的肺给抠出来!他能抓得着的就这么个东西了,虽然只是条放了很久的干鱼,但他就是把它当成精灵去爱护、去关心!谁把它从他那儿给拿走了?现在在哪儿?”
潘特莱蒙变成一头豹子,跟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完全一样,凶猛地咆哮着,但莱拉却没看见,她现在只看见了是与非。
“别急,莱拉,”一个人说“别急,孩子。”
“是谁拿走的?”莱拉又发怒了。面对着她的暴怒,那个吉卜赛人向后退了一步。
“我原来并不知道,”另一个人带着歉意说“我原以为他只是在吃那条鱼。我把它从他手里拿走了,因为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更是个尊重。就是这样,莱拉。”
“那它现在在哪儿?”
那人不安地说:“我觉得他不需要它了,就把它给了我的狗。真的请你原谅。”
“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谅,而是他的,”莱拉说着,马上又跪到地上,把手放在这个死了的孩子冰冷的脸颊上。
这时,她一下子想出了主意,伸手在自己皮衣里摸索起来。一解开外套,冰冷的空气便忽地钻了进来。几秒钟后,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枚金币,然后又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借一下你的刀子用用,”她对那个把鱼拿走了的人说。那个人把刀子交给了她,莱拉问潘特莱蒙道:“她叫什么?”
他当然明白莱拉的意思,答道:“拉特。”
她用带着手套的左手紧握着那枚金币,像握着铅笔一样攥着刀子,把失踪了的精灵的名字深深地刻在金币上。
“我把你当成乔丹学院的院士一样,希望这能管用,”她低声对死去的男孩说,然后用力掰开他的牙齿,要把那枚金币塞到他嘴里。这做起来很难,但她还是做到了,然后又费力地合上他的嘴巴。
她把刀子还给那个人,转过身,在曙光中回到法德尔-科拉姆那里。
他从火上直接拿下一杯汤,递给莱拉。莱拉贪婪地吸溜吸溜地喝着。
“法德尔-科拉姆,我们该怎么对付那些女巫呢?”她问“不知道你认识的女巫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我认识的女巫?我可不愿想那么远,莱拉。她们什么地方都可能去,女巫的生活会受到各种各样事情的影响,这些事情我们是看不见的:比如,神秘的疾病会让她们饱受折磨,但我们却完全不当回事儿;她们会为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而进行战争;她们的悲欢跟苔原上开花的小植物联系在一起但是,莱拉,我真希望自己也看看她们飞行时候的样子,真希望也能看看那是什么样子。好了,把汤全都喝了,要不要再来点儿?他们还在用锅烤面包。孩子,全都吃光,我们很快就要上路了。”
这些食物让莱拉重新振作起来,心头的寒意很快便开始消失了。她跟别人一起,去看躺在焚尸柴堆上的那半个孩子。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听着约翰-法阿的祈祷。接着,人们把煤油洒在上面,用火柴点燃了它,刹那间,柴堆便烈焰腾腾起来。
等确信小男孩完全火化之后,他们马上又出发上路了。这是一次可怕的旅程。雪很早便开始下了起来,很快整个世界便缩小了,小得似乎只剩下前面奔跑着的狗的灰暗身影、摇晃着的咯吱作响的雪橇、刺骨的寒意和纷飞的巨大雪片,那雪片只比天空暗淡些,只比地面轻柔些。
所有的狗穿过这个世界,继续奔跑着,尾巴高高地翘着,喷着蒸汽。苍白的正午来了又走了,黎明的微光包围了整个世界。他们北上,再北上。他们在一列小山丘里停了下来,吃点东西喝点水,休息一下,确认他们的方位。约翰-法阿和李-斯科尔斯比正在商量怎么最好地利用气球,这时,莱拉想起了充当间谍的那个会飞的小东西,于是便问法德尔-科拉姆,他用来装那个小东西的盛烟叶的马口铁杯子怎么样了。
“我把它藏起来了,安全着呢,”他说“放在那个工具袋的最底下,可是里面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我在船上的时候就把它焊死了,当时我说过要这么做的。跟你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对付它;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扔到火矿里去,这样也许会解决问题。但是莱拉,你不必担心。只要它在我手里,你就平安无事。”
莱拉一逮到机会,便把手伸进那个硬硬的满是冰霜的帆布工具袋里,拿出那个小马口铁杯子。手还没碰到之前,她便已经感到了那个东西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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