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极必衰,等到衰微了一段时期以后,又会慢慢兴盛。秦淮风月,亦复如此。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假如这两句诗儿,说得有理,则我们是不是可以改为“青楼代有娇娃出,各占风流数十年”呢?
可以的!因为
有人在这“秦淮河”畔,斥资兴建了一座美仑美奂的豪华酒楼,更不惜重金,延聘了不少色艺相当出众的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以丝竹哀弦,金尊檀板,为客当筵侑醉!
于是,桃花扇底,燕子镫前,共仰清歌,同钦妙舞,一般风流人物,云聚金陵,秦淮河又开始不再寂寞!
寂寞时,寂寞得令人叹息!
繁盛时,繁盛得令人吃惊!
曾几何时,钗光鬓影酒气脂香,便仿佛比月光更甚,把秦淮两岸,密密笼罩。
这是一艘相当洁静,相当宽大的华丽画舫,静静地泊在秦淮河岸边的两三株重柳之傍。
画舫主人,便是如今红遍秦淮的名妓苏小曼!
苏小曼并非金陵人氏,她卖笑秦淮,为时只有三月。
但由于她的人美,才高、品清、骨雅,立时彩凤一临,群鸦尽伏,船中风月,独冠秦淮!
如此娇娃,谁不心折?尽管那些走马章台的公子王孙,五陵年少,不惜挥金如土地争掷缠头。但三月以来,尚未听说过有任何人,能得其青睐,灭烛留髡,一亲肌肤!
她有时艳如桃李,有时冷若冰霜,可以妙舞酣歌,当筵侑酒,可以侍敬清谈娓娓尽夜,但若一起非份之念,一有无礼之举,苏小曼便浅笑轻声,端茶送客!
在她如此清高之下,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碰壁人儿,自然极多。但男人们,多半都是些贱骨头,对于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期望热烈。
于是,昨夜碰壁之人,便又是今宵的挥金豪客!
苏小曼既然成为红遍秦淮的风月班头,则她这只画舫,应该迎送不遐,极为热闹,为何今宵却静静地泊在河岸垂杨之下?
其中自有原因,这原因便是有位豪富公子,一掷万金,苏小曼摒绝一切应酬,由他独占今宵风月!
这位富豪公子,名叫卓少君,不仅生得潇洒俊俏,宛如玉树临风,并满腹珠玑,才名甚着。更难得的是他极为慷慨豪爽,章台买笑之际,往往挥手千金。
由于卓少君有这多条件,苏小曼才未敢以俗客视之,不曾像上次对付一位伧俗盐商般,把对方用来摆阔的三粒径寸明珠,毫不在意地掷入“秦淮”河内!
于是,她这只画舫,在表面上看来,相当静悄,只偶然从舱中传出一两声轻盈浅笑,不像往日那般热闹,使整个“秦淮”失色。
表面如此,事实如何?画舫舱中,想来是充满了丝毫不落尘俗的一派雅趣!
不错,华丽中不失雅致的船舱内,明亮中不失柔和的宫灯,秦淮名妓苏小曼与金陵才子卓少君,置酒对坐。
苏小曼虽侍贵客,但打扮上却与往昔一般并无异样。
她仍是那么一袭素白衣裙,淡扫蛾眉,不施脂粉。
灯光下看去,真是天香国色,清丽出尘,宛如月殿嫦娥,凌波仙子,不带着半点人间的烟火气味。
隔着漆几,和苏小曼对面坐的那位金陵才子卓少君,穿着一袭雪白儒衫,倜傥不群,丰神如玉,看不出丝毫纨绔习气,也确算得挺拔绝伦。
只可惜美中不足,白璧有瑕,卓少君两道入鬓剑眉的眉梢之间,稍微带点煞气,目光中也稍微有点阴鸷,这似乎与他文弱读书人的身份,失去调和,略嫌不配。
但苏小曼并没有注意这些,当然她也无须加以注意,只是语软如绵,声清似玉地与卓少君娓娓深谈。
他们谈些甚么?无非是书画琴棋,诗词歌赋。
不对,他们似乎对风花雪月等才子佳人之属,都已谈过,如今谈的竟是卓少君这金陵世家的历代掌故。
苏小曼微抬螓首,嫣然笑道:“卓公子所言,小曼深有同感,有道是:‘创业虽艰,守业不易’,令高祖惨淡经营,崛起建业,固极难能,但传到令尊这一代,不仅未逊先世,家业反更鼎盛,委实足告慰于列祖列宗的了。”
卓少君剑眉一挑,微笑说道:“说甚么‘反更鼎盛’,家父每念及此,深觉愧对先人!姑娘有所不知,若说我卓家的鼎盛时期,应该是家祖在世的五十年内。”
苏小曼“哦”了一声,黛眉双扬,美目凝注,以一种深表诧异的神情,向卓少君含笑问道:“公子这样说法,倒出我意料之外。
就外间所知,金陵卓家的巨栈商号,几遍天下;令尊的善行义举,更是妇孺皆知。如此兴盛家业,怎还比不上令祖当年,公子可否为苏小曼一道么?”
卓少君叹道:“这是卓家之羞,本来不应外扬,但”
他略一沉吟以后,方自继续说道:“不过,既承苏姑娘见询,我也不敢隐秘。”
苏小曼盈盈一笑,微欠娇躯,替卓少君杯中,斟满香醇美酒。
卓少君举杯就口,饮了一半,缓缓说道:“家祖自幼嗜武,但到了古稀之年,却因武丧生,因此家祖母悲痛以下,便严禁后世子孙习武!故自家父那一代起,一脉单传的卓家父子,即告与武绝缘!”
苏小曼笑道:“这有关系么?”
卓少君点头说道:“岂仅有关系,我认为关系甚大!”
苏小曼愕然问道:“卓公子为何这样说法?”
卓少君又饮了一口酒儿,摇头叹道:“习武之意,并非定欲仗以好勇斗狠,真义应在禁侮强身。自家祖母立上定规,严定禁令之后,卓家不仅人丁单菁,且体格羸弱,何足以克保基业于此乱世?”
苏小曼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公子莫非说令尊未曾研习武功,以致精力不强,对于卓家的偌大基业,便有些照顾不到。”
卓少君道:“正是此意!”
苏小曼妙目流波,摇头笑道:“我对于公子的这种见解,不敢同意。”
卓少君扬眉问道;“姑娘有甚高见?”
苏小曼含笑道:“普天之下,未曾习武强身之人太多,难道都会影响家业?故而小曼不是有甚其他见解,只是觉得公子适才所说之语,可能并非症结所在!”
卓少君的双目之中,忽然闪射出一丝奇异光芒,点了点头说道:“姑娘之言,或许有理,但我总觉得”
苏小曼笑道:“公子觉得什么?怎地言不尽意!”
卓少君举箸夹了一块咸水鸭,吃完之后,竟转开话头,目注苏小曼含笑问道:“以姑娘慧眼看来,我若早年弃文习武,是否会比今日更有成就?”
苏小曼淡然笑道:“小曼风尘俗女,何敢当公子的‘慧眼’二字,何况对于武技一道,更复茫无所知,怎能妄事评论?”
卓少君微笑说道:“这是姑娘谦词,但若以姑娘来说,早年倘曾习武,成就定极惊人,必为红线隐娘一流人物!”
苏小曼“哦”了一声,扬眉说道:“公子怎会有这样看法?”
卓少君把两道颇为深邃的眼神,盯在苏小曼的娇容上,缓缓笑道:“因为姑娘秀外慧中,几集人间灵气,钟毓一身,是百万人中难睹其一的绝好练武根器!”
苏小曼听得娇笑说道:“是么?只可惜我与公子相逢太晚,若是早得识荆,有此教迪,或可技拜名师,练成绝艺,作一位江湖侠女,叱咤风云,不必卖笑秦淮,甘居下贱的了!”
卓少君笑容一敛,颇为郑重说道:“姑娘莫要取笑,我句句出自肺腑”
苏小曼不等他说完,便嫣然接口笑道:“公子也莫误会,小曼何尝不是句句实言,只可惜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得不胜罗绮。”
卓少君闻言,向苏小曼看了两眼,未再说话。
苏小曼秀眉微扬,继续笑道:“其实我对朱家郭解之流,到颇敬佩,只是有点厌恶那个‘武’字,拿枪动杖,血影刀光,毕竟不是闺阁女流所宜沾染之事。卓公子你说对么?”
卓少君不得不点点头,但仍蹙眉说道:“女孩儿家,或许如此。
但男儿志在四方,何况生当乱世,若不能叱咤风云,纵横四海,作些铲除不平的侠义事迹,便委实愧为须眉的了!”
苏小曼嫣然笑道:“公子不必沮丧,人生际遇不同,只要心中常存仁侠之风,何尝不可铲除天下不平,哪里是非要好勇斗狠,持刀仗剑的呢?”
卓少君叹道:“姑娘此语,只是对我故意宽解而已,像我这等文弱书生,除了书画琴棋,吟风弄月以外,还能作些甚么?空怀行侠之心,却无行侠之分,怎会不翘首长空,徒呼负负?”
苏小曼是风尘奇女,自然敬重有抱负的侠义男儿,如今听得卓少君一再嗟叹,不禁肃然起敬,正色说道:“公子心胸令人敬佩,也足使那些终日醉生梦死,酒绿灯红的纨绔子弟,为之愧煞!惟学问为济世之本,文武两道,殊途同归,公子若能一面善用所学,匡济国,家社会,从大处霖雨苍生,一面交结侠士,仗义疏财,从小处救民物,不也一样可以领袖群伦,泽溥当时,名垂后世的么!”
卓少君肃然起立,整衣长揖笑道:“自是佳人多颖悟,由来侠女出风尘,今日方知此语不虚,苏姑娘灵心蕙质,确属解人,真所谓闻君一席语,胜读十年书,卓少君受益良深,掬诚致谢。”
苏小曼慌忙站起娇躯,还礼笑道:“公子如此言重,小曼怎能消受得起?我风尘流转,阅人虽多,但像公子这等磊落奇男,尚属生平初遇。”
说至此处,微微一笑又道:“小曼侍客,从不自饮,但今日且藉这一杯酒,向公子表示敬意!”
语音一了,果然在自己面前的空杯之中,也斟了一杯美酒。
卓少君举杯笑道:“姑娘誉我太重,这杯酒儿,算我借花献佛,向姑娘略表谢意的吧。”
谁知他刚刚举杯,苏小曼似有意似无意地,竟将她手中杯儿,飞快伸过,似欲与卓少君碰杯饮尽。
碰杯敬酒之举,虽颇寻常,苏小曼的动作极快,仿佛力量也用得不小若是碰个正着,或将使两上等细磁杯儿,有所伤损。
更因卓少君也在伸手举杯,两人的动作,居然不约而同,眼见得必将杯儿碎裂,酒儿泼得满几!
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卓少君一碰即收,徐徐饮尽,力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听得碰杯脆响,又未损坏半丝杯儿,泼出半滴酒儿!
这种动作的内质,颇为神奇,但外表却是极为寻常之事,故而,卓少君直到把杯中酒儿饮尽以后,尚未察觉到自己显露了些甚么东西。
但苏小曼的一双妙目之中,却异芒连闪,尽量矜持,使自己神色上,没有甚么明显变化地,把杯中酒儿,徐徐饮下喉内。
本来嘛,一个是金陵豪富世家的文弱公子,一个是红极一时的秦淮名妓,他们之间,会有甚么利害冲突?会有甚么值得彼此怀疑之处?
卓少君饮完酒后,把杯儿放回几上,笑吟吟地,凝望着苏小曼,却未说话。
苏小曼被他看得心中一紧,越发把神色放得极为平稳地,微笑说道:“公子请坐!”
卓少君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天色不早,时已三更,我应该告辞的了。”
苏小曼嫣然笑道:“秦淮河金吾不禁,怕甚么漏尽更深,何况苏小曼今夜已谢绝他客,专陪公子畅谈达旦。”
卓少君笑道:“得见姑娘芳泽,我自然唯恐良宵苦短!但姑娘若与我清谈竟夜,似嫌过劳”
苏小曼娇笑盈盈地接口说道:“多谢公子的怜惜美意,但风尘流落,经常侍客终宵,时日一久以后,也就渐渐习惯,不太为苦。”
卓少君听得方一摇头,苏小曼又复笑道:“事实的确如此,并非小曼矫情,倘连一宵清谈,都无法应付,还怎样卖笑秦淮?难免‘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了!”
卓少君笑道:“姑娘真会说笑”
苏小曼摇手说道:“绝非笑谈,公子何妨来个试验?我们就在这几盏宫灯之下,畅谈终宵,其中支撑不住之人,多半便是公子。”
卓少君似乎受不了佳人一激,闻言之下,竟豪情勃发,一挑双眉,朗声大笑说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卓少君敬遵芳谕,与姑娘对坐通宵,倒看是谁能清谈娓娓,不露倦色!”
苏小曼娇笑说道:“既承公子允诺,不能辜负良辰,且容苏小曼献上一曲清歌,以酬佳宾,并助谈兴!”
苏小曼色艺双绝,尤其歌喉之美,冠冕秦淮,但却向不肯轻易显露。
不少豪富寻芳人士,愿以千金为赠,求听一曲清歌,都往往遭拒扫兴。如今居然自然献唱酬宾,卓少君哪得不受宠若惊,满面愉悦神色。
望着卓少君那欣喜若狂的高兴神色,苏小曼嫣然失笑,双举柔荑,轻拍一掌。
掌声脆响方落,内舱珠帘忽起,婷婷袅袅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云髻高簇,鬓风低垂,竟也人间绝色。
这青衣美婢的纤纤玉手之上,捧着一具丝囊,向苏小曼恭身递过。
苏小曼接过她所递丝囊,含笑说道:“见过卓公子。”
那名青衣美婢闻言,遂向卓少君盈盈敛衽,轻启珠喉,低声说道:“婢子小红,参见公子。”
卓少君倒没有甚么公子哥儿的恃富而骄气习,在座上微一拱手,含笑说道:“小红姑娘,不必多礼。”
苏小曼目光一飘,柔婉笑道:“小红名义上虽属主婢,情份上却如姊妹,若是有甚侍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多加担待。”
卓少君笑道:“姑娘太谦逊了,你似乎用不着把我当作一般俗客。”
苏小曼微微含笑,解开丝囊扎口,从囊中取出了一具琵琶。
卓少君目光微注,突闪异采,失声赞道:“好琵琶,好琵琶,不料姑娘竟藏如此名物,应该是价值连城的了!”
这具琵琶,除了形式奇古,色呈褐紫以外,别无奇特之处,卓少君竟认为价值连城,委实是惊人之语。
苏小曼黛眉微扬,失声说道:“公子取笑我了,区区一具琵琶,原是寒门的故物,怎说是甚么价”
卓少君目注琵琶,摇头说道:“姑娘不必谦逊,卓少君家藏古物甚多,终日把玩赏鉴,自信眼力不差。姑娘的这具琵琶,形式与今者不同,应该是秦时古物!”
苏小曼颇为佩服对方眼力,点头笑道:“公子果然好眼力,面对高明,不敢欺瞒,这具琵琶,确实是秦时古物,寒家代传至今!”
卓少君突然双眉紧皱,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方自目注苏小曼,诧声说道:“据闻古秦琵琶,当世中只剩一具,现藏九连山‘无垢玉女’冷寒梅之手,姑娘怎地也自拥有,莫非”
苏小曼神情微震,娇笑说道:“这‘无垢玉女’冷寒梅,既有称号,必是武林中人,公子是金陵豪富,文弱书生,怎会知道江湖事呢?”
卓少君被苏小曼问得怔了一怔,含笑说道:“常言道得好:‘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其实说了原本不值一笑。家父性喜古物,嗜于收藏,只要听得何处有甚罕世奇宝,不吝重资,设法搜购。故而曾闻古秦琵琶当世中仅有一具,并系武林女侠‘无垢玉女’冷寒梅的心爱藏珍,无法冀求,辄为怅怅!今日卓少君见姑娘囊中所现,也是一具价值连城的古秦琵琶,才想起昔日所闻的那段故事。”
苏小曼“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但听了公子这样一说,我到认为古秦琵琶,当世中未必只有一具,因为我是传家之物,冷寒梅也不会把赝鼎珍藏”
卓少君摇了摇头,接口说道:“不然,我认为眼见定然是实,耳闻或许是虚。”
苏小曼也不等他话说完,便自娇笑说道:“管它孰真孰假?或是两者均真,两者均假,好在我又不想把琵琶典当出售,无须为了它来多加辨证。还是转轴拨弦,为公子歌上一曲‘琵琶行’吧。”
语音方落,玉手轻拢慢拨,一连串丝弦脆韵,进响如珠,更复低转娇喉,曼声唱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