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子楚逆着从阁中四散奔逃的宫女,一路穿过亭台楼阁,疾步走上了金谷台。
踏入楼里的时候,只见座上一片狼藉,无数打翻的杯盘里伏着一具尸体,穿着绣金腾蛟纹样的袍子,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上还抓着一角女子的衣带,然而头颅却已经离开了躯体,血汩汩的从断裂的腔子里流出,注满了地上跌落的一只金杯。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望向公子楚。
“是东昏侯。”他低声,脸有忧容“希望公子苏兄妹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云泉武艺不低,应该不用太担心。”公子楚回身望向空荡荡的高楼,视线所及,只有无数锦绣帷幕在风里飘转,看不到一个人——窗户开着,止水已经不在室内,只有檐角的铁马铮然作响。
已经走了么?他暗自警惕,一边缓步检视室内,忽见屏风后微微一动。
“谁?”穆先生厉叱,抢先一步挡在公子楚面前。
“啪”的一声,屏风倾倒,露出了一角淡紫色罗裙。一个美丽的少女躲在紫檀屏风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来人,明亮的眸子里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哦,是你?”公子楚认出了这是公子苏带来的卫国宫女,松了一口气,温言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少女颤栗着低声,眼睛望向地上。
公子楚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登时明白了——她穿着材质坚韧的冰绢,衣服已经凌乱不堪,长长的衣带拖在地上,而另一头却被死死的握在了死尸的手里。
想来是东昏侯方才在席间再度试图非礼此女,却在伸手的那一瞬被刺客所杀,而这个少女慌乱之间挣脱不了衣带,只能躲在屏风后。
他没有说什么,手指轻轻一划,淡红色的衣带顿时断为两截。
“好了,没事了。“他温言安抚“你看到刺客的模样了么?”
——当时,离东昏侯最近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宫女,最清楚看到刺客模样的也应该就是她。
“我我没看见。”然而那个少女却迟疑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那个人带了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面具?”公子楚沉吟,心下更是隐隐不安“云泉呢?”
少女低声:“公子带着婉罗公主出去了。”
“哦。”公子楚点头,看了一眼这个紫衣少女——毕竟只是一个宫女而已,事到临头还是被遗弃在此处自生自灭。想来云泉坚持不肯将这个女子送给东昏侯,并不是真的珍爱她,而是因为赌了一口气吧?
想到此处,不由微微叹息,见她身上衣衫零落不堪,便脱下身上外衫披在其裸露的双肩上。少女微微一惊,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肩膀,却终只是低头红了脸,用指尖扯住长衫的衣角,将身子缩了进去。
“咳咳。”一旁的穆先生忽然低声咳嗽示意。
公子楚微微一惊,来不及缩手,便看到一名紫衣贵公子出现在门口。那个青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长身玉立,双眉斜飞入鬓,神色却显得有些阴郁。他身后紧随着一名宫妆的贵族少女——正是卫国太子公子苏和其妹婉罗公主。
“云泉无恙?”公子楚看到他,舒了一口气。
“虚惊一场而已。”公子苏回答,厌恶地看着席间倒地的无头尸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刺客?为什么不冲着你我而来,却要杀这个酒色之君?”
“还不清楚。”公子楚摇头,将身边的少女推向他“你的人没事。”
“哦,我都忘了。”公子苏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随口道“婉罗,你先带她回去——我和舜华有事要商量,还要留一会儿。”
婉罗的视线一直盯在公子楚身边的宫女身上,看着那件披在对方肩头的长沙,眼色极其恼怒,此刻一听兄长要赶自己走,不由顿足:“哥哥!我不走。”
“乖。这里危险——让蒙将军护着你回驿馆。”公子苏没有回头看胞妹,声音虽温和却不容商榷“要听话,否则下次我不带你出来了。”
婉罗显然有点怕这位兄长,一顿足,不情不愿的扯了侍女往外走。趁着他们看不见,暗地里狠狠掐了一把侍女的胳膊,几乎恨不得将她身上的那件长衫撕下来。那个少女吃痛,却又不敢出声,只有颤栗着缩紧了肩膀。
“先生,你也请暂避。”公子楚轻声对身侧的穆先生道,谋士如言退下。
很快,这个充满了血腥味的楼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舍妹无礼,让你见笑了。”公子苏淡淡开口。
“无妨,”公子楚苦笑“婉罗自小便是如此,见得惯了。”
“呵,”公子苏转过头,凝视了他一眼,忽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公子楚一惊,倒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哪里。婉罗公主性格纯真坦率,不似一般贵族女子矫揉造作,实属难得。”
“还不是被父王给惯的?”公子苏却没有给妹妹留情面“她母亲是父王最宠爱的女人,不幸早逝,父王至今每次念及都郁郁不欢,所以对其留下的唯一女儿爱偌珍宝——只怕她要半个国家,父皇都是肯给的。”
公子楚不由笑:“婉罗得宠,莫非你吃醋?”
“若婉罗是个男子,我说不定早就把她杀了。”公子苏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语气却是肃杀。他转头看着昔日的好友,忽地道“舜华,这次我奉命来大胤,不仅是为了恭贺熙宁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我是为你而来。”
“为我?”公子楚一笑,却暗自警惕“受宠若惊。”
“我这次来,”公子苏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是希望我们能成为姻亲。”
“”虽然有准备,但听得对方如此直截了当提出,公子楚还是忍不住一惊。
“你也知道,那丫头从十三岁于逍遥台见到你,便日思夜想的要嫁与你为妻,偏生你当时已迎娶了蕙夫人,可她竟然闹着说可以嫁给你做妾室,简直丢尽了卫国的脸。”公子苏无奈地苦笑“后来的事我也不说了反正如今你又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公子楚眼里闪过苦涩的表情,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那个丫头的心又活络了起来。”公子苏苦笑“婉罗太过任性,这次非要跟着我来看你。也不知道害臊——而父王太宠爱她,竟也答允了她的荒唐要求,居然不顾王室体面,托我私下前来探听你的意思。”
“这”公子楚哑然。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你喜欢聪明安静的女人,婉罗太闹了。”公子苏淡淡,顿了顿,他的眼神却转为锋利“不过,明知如此,我还是勉为其难的来了——因为,舜华,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公子楚嘴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强自忍下。
“这次我来帝都一趟,更是切身看清了大胤如今的形势。”公子苏微微冷笑,看着对方“昔日的公子楚,逍遥台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龙首原上麾师披靡千军横扫——而如今的公子楚,竟然不得不以酒色自污,以避帝王猜忌?这是你这样人所能忍受的日子么!”
公子楚深吸一口气,确定四周无人,才叹息:“云泉。”
“舜华,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公子苏挥手止住了他,低声“公子昭死于昏君之手,公子彦被刺身亡。昔年四公子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想连最后一个也失去。”
“”公子楚沉默半晌,似是意外“我本以为你恨我入骨。”
公子苏眼神一变,转头望着颐音园方向,长久的沉默。
“是。我是恨你的。”他忽然低声开口,并无避讳“没有你,弄玉也不会死。”
公子楚一震,脸色瞬地苍白。
“还差两个月,我就可以在未央宫里迎娶她了!只差两个月!”多年强自压抑的愤怒和不甘如同火爆发出来,公子苏一把抓住好友的衣襟,厉声“该死的!你们兄弟两个同室操戈,却累得她白白送了命!”
公子楚下意识的踉跄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死。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喃喃。
已经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他却尤自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在颐音园行宫里,面对着弟弟勃发的杀意,他犹豫不定,心中天人交战,根本没有听到弄玉站在他们之间,抓住那把让他赐死自裁用的剑对着皇帝哭诉了一些什么——
只是一个走神的刹那,面前便是血溅三尺。
那血直溅上他的面颊,殷红一片,宛如地火一样灼热——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能感觉到那一瞬扑面而来的震动和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的,那是“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眼睁睁看着最珍贵东西瞬间被毁灭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恐惧。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公子楚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脸,喃喃“其实那时候就凭徽之,怎么可能杀的了我?十六妹并不是这样刚强冲动的人,我没有料到她会忽然”
他踉跄着靠在窗台上,竟不能语。
——那个瞬间,这个曾经令整个东陆都为之恐惧的年轻人仿佛完全崩溃了。多年以来一直被意志强制压抑着的记忆之门轰然洞开,那一段禁忌的回忆浮出了脑海,血淋淋的景象仿佛再度回到了面前。
她用赐死他的那柄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用血为他洗去了罪名。垂死之人无法说话,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紧他们的手——那双染满血的手是如此炽热而颤栗,几乎令他三年里每一次想起都痛苦得无法呼吸。
在那个时候,其实他完全可以下杀手除去弟弟登基篡位,然而,也因为她最后的嘱托,他放弃了反击和报复。所以说,她并不仅仅从皇帝手里救下了他,更是从他手里救下了徽之。
“那时她一定很绝望,”公子苏喃喃“她没有别的办法。”
“”公子楚无法说话,只是痉挛地握紧了自己的衣领,似是窒息。
“舜华,我之所以憎恨你,并不仅因为你令她早逝。”公子苏带着某种嫉恨和怒意凝望着眼前人,一字一字,仿佛已压抑了多年“弄玉她是我的人,却为你而死!我倒是一直想问问她:在为救你而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什么海誓山盟同生共死都是假的!原来她最深爱的人,竟还是你!”
公子楚脸色苍白,转过头去看着颐音园,手指不能控制地颤抖。
“从私心里来说,我真的非常恨你。但是,作为卫国未来的国君,却我还是要将最珍视的妹妹许配给你——”公子苏松开了对手的衣襟,倦极地喃喃“因为我可以预见,如果此次能逃过大劫,那么不出十年,你将会成为东陆最强的霸主!”
“是么?”许久公子楚才喃喃地开口:“容我再想想吧。”
“还要再想?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公子苏冷笑起来“那么好的一笔买卖,没有理由拒绝吧?除非”顿了一顿,公子苏眼神凝聚起来:“除非你有了所爱的人?”
“”公子楚微微一震,没有回答。
“不,不可能,”公子苏摇头,冷笑“你这样的人心冷如冰,任何人也暖不了你,最多不过在冰上照出一个影子罢了——又怎会心有所属。”
“云泉,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沉默许久,公子苏才轻声开口“雪妃当年又是因何早逝?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而且,你若珍惜婉罗,又怎可将她卷入?——这天下,本是冷血者和野心家博弈的棋枰。”
“”这次轮到公子苏无言,许久才道“那亦是她的心愿。”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还抱着幻想——但你却知道。”公子楚冷笑“你也能预见她嫁与我之后的未来种种,不是么?明知如此还要推波助澜,是真的为婉罗好,还是为了你棋枰上的大局?”
“住口!”仿佛被刺痛,公子苏忽然低声厉喝。
公子楚便也不再说话,唇角的冷笑却更深。
“熙宁帝大婚典礼结束之前,我需要带着你的答复返回卫国。”许久,公子苏才平静下来“事到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俎上鱼肉;要么,我可借你利剑以成大事——言尽于此,好自权衡。”
“我会斟酌。”公子楚颔首“多谢。”
一语毕,两人仿佛再也无甚可说,楼中便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风声萧萧入耳,拨动檐角风铃,回旋在充满血腥味的高楼中。
“其实,我在想,”望着远方,公子楚忽然开口“当年我用反间之计令越国君臣反目,借刀杀了舒骏——如果今日我也被谗言所杀,也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公子苏微微一震“可是”
一语未毕,忽听“叮”的一声,檐铃忽地一动,一位少年如风样的返回,衣襟带血。
“止水!”公子楚一眼看得分明,失声迎了上去。
“没截住,”少年看了他一眼,低声开口。勉强抬手攀住窗台,脸色苍白如纸,声音里带着死气:“被被接应走了。”
“接应?”公子楚喃喃:“谁?”
“看吧你应该认得。”止水筋疲力尽地喃喃,手一松,坠落在阁楼地面上——后背上的衣衫整个碎裂,仿佛有雷霆直接击落在上面,将衣物连着血肉一起震碎!
两位公子双双抢前一步,一起失声:“这、这是天霆之剑!”
“舒骏?——是他回来了么?!”
(2)
越国的亡国之君东昏侯在颐风园内遇刺,这个消息在三日后震动了大胤宫廷——然而,居于九重深宫最深处的人,却还是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密室内,凰羽夫人失声“那昏君死了?!”
“是。”端康低首,脸色也是苍白“今日下午,刺客潜入颐风园,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了东昏侯,并斩去了他的头颅。”
“”凰羽夫人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发闷,踉跄着后退扶住了窗台。
春末的雷雨天气,晚膳时分刚过,外头的天已经黑如泼墨,浓重的雨气弥漫着,微润的风斜斜的扫入,带来几片零落的牡丹花瓣。乌云密布在天极城上空,时有惊电下击,沿着皇宫高脊上的避雷金线一掠而下,擦出一道细细火花。
“娘娘!”端康伸手扶住她。
“那个昏君这时候一死,复国便更是无望了!”凰羽夫人脸色苍白“百密一疏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变数?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如果是越国遗民,怎么不去刺杀罪魁公子楚,反而杀了越国国君?”
“枭还没回来,”端康迟疑了一下“等他回来,可能有进一步的消息。”
“枭是和舒骏齐名的越国高手,”凰羽夫人喃喃“难道连他也阻止不住这一场刺杀?”
“”端康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是谁!”凰羽夫人越想越觉得气闷,忽地站起,烦躁地将面前一瓶牡丹摔了个粉碎“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们的计划打乱得七零八落!”
“是我。”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窗外的树荫深处,惊得密室内的两人一颤——
这个声音!
只听喀喇喇一声裂响,半空里一道闪电瞬地劈下,如一把雪亮的长剑划开了浓重的黑幕,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雪亮——那是苍穹之光,天霆之剑!
那一瞬,凰羽夫人也似被雷霆击中,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手里的烟筒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某处,似连魂魄都在瞬间被抽走了。
“天啊天啊。”她失神地喃喃,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去“你是鬼么?”
凰羽夫人脸色苍白,喃喃“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只听轰隆隆一声,巨雷如同战车由远至近而来,在帝都上空碾过。雷声响起的刹那,云层里隐忍许久的雨点如同铜钱一样密密砸下,落在了深宫的琉璃瓦和白玉台上,雨声四起,四周顿时一片单调而繁复的敲击声。
院子的一个角落,密密的藤萝忽然分开,露出了浓荫中的一双眼睛。那人在藤萝的最深处,凝望着回鸾殿里的大胤贵妃,从喉间发出吃力的声音:“不是做梦,阿柔,是我——”
黑暗中的人忽然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脸上冰冷的面具。
那是一张脸噩梦般的脸,破碎不堪,宛如被锋利的刀刃碎裂过。一道深深的刀痕划过了咽喉,几乎割断了他的脖子——在这样的一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如寒星。那一点寒星仿佛穿透了铁一样的夜幕,让时间忽然回到了十年前。
“舒骏!”在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刹,她再也忍不住地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入了雨帘,奔向了他,泪水从脸上长划而落“舒骏!”
那一瞬,又一个霹雳在他们头顶炸响,映照得天地一片雪亮——豆大的雨砸落在他们两人的脸上,电光划过的那一瞬,他们自看到了彼此苍白的脸,上面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是你!是你!”凰羽夫人紧紧地拥抱了他,低语“天啊,你没有死!”
“我死过一次,”他喃喃。
她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欢喜得发狂。血仿佛在身体里沸腾,她哽咽着,笑着,在大雨中抬手颤抖地摸索着他的面颊,一寸一寸的探过,似是要证实眼前这个人的真实——雨水从他破碎的脸上长划而下,濡湿她的手指。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场她不曾亲历的惨祸,想起他和他的兄弟们曾怎样惨死在昏君的乱刀之下,王府一片血海,满门上下六十七口全数被烧死,没有一个逃出来。
“你还活着还活着。”她呜咽般地低声,泪水渐渐沁出眼角。
他只是深深地点头,不能作答。
“为什么?为什么不来看我?——十年了!为什么现在才来?”她喃喃,抚摸着他咽喉上的那道伤“我以为你真的被那个昏君杀了十年了,我、我日日夜夜在”
“不,你早已见过我,”他忽地笑了一下“在颐音园。”
又一道闪电划下,她的身体忽然僵住。
“天!”凰羽夫人失声“难道你是跟翡冷翠公主一起来的那个、那个”
“那个羿。”他重新将面具带回了脸上,不动声色“那个因为不曾及时对你下跪,差点被处死的哑巴奴隶。”
“”一口气窒在喉间,凰羽夫人抬头凝视着他。
——多年未见,生死茫茫,一身黑色的铠甲和面具似铁一样的封闭了这个人所有的过往。然而,只有那双眼睛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
为何在那个时候,坐在轿中的自己,却没有发觉呢?
“你以前是穿银甲的”她喃喃“你的天霆之剑呢?”
羿没有说话,举起了手里漆黑的剑。伸手用力一震,只听喀喇一声裂响,内力到处、漆黑的长剑被震开了一道裂痕,外面厚厚的铁锈和黑漆一分分的剥落,脱落之处寒光四射。
一把纯白色的长剑展现在雷霆之下,冷冷如电,带着多年前一样的光芒。
“就是它!”凰羽夫人喃喃,伸手去抚摸那把隐藏已久的神兵“那么多年,你原来一直在西域?怪不得我们找遍了天下都毫无消息。”
“阿黛尔公主救了我。”他低声,眼神复杂。
“那个小丫头?”凰羽夫人低声,眼神同样复杂地转变。
“为了避免泄露身份,十年来我一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凝视着手里的长剑,声音苦涩:“阿柔,我以为你死了。所以在颐景园见到‘凰羽娘娘’时,没有立时与你相认——因为我还不知道十年之后、你已经变成了怎样的人?”他在大雨中轻声开口,眼神复杂地变幻“原谅我,阿柔,这十年来,我已经谁都不相信了。”
她哽咽着点头:“我知道。”
“其实在龙首原那一夜,我已经从来人的招式和耳后残留的纹身里,认出了前来袭击的并不是高黎人,而是越国遗民,”羿沉声开口“但那时候,我还没有把这件事和你联系起来——”
“是枭?”凰羽夫人喃喃“是他告诉你我们的事情么?”
“嗯。”他无言颔首。
“舒骏,你会埋怨我么?”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我没有死,没有为你殉节,没有和王府里你的正妃侧妃们那样一死了之。我活下来了,成了大胤皇帝的妃子——你会责怪我么?”
他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抬手为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着。”他低声,声音嘶哑模糊。
“是的,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凰羽夫人喃喃叹息,看了一眼身侧“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孤身在深宫里挣扎,如果没有阿康,早已被明刀暗箭害死。”
来客触电般地转头,看见了一侧树荫下默默而立的青衣宦官——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殷勤小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也在注视着雨中忘我长谈的一对男女。
“子康?!”他失声“是你?!”
青衣宦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舒骏,你不知道亡国后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凰羽夫人叹息般地喃喃“我做了敌国皇帝的贵妃;而子康他也从越国的大内侍卫变成了胤国的端康公公——我们为了活下来,都忍受了种种耻辱和绝望。”
“咳咳,好了,”忽地,浓重的阴影中一个声音斜刺里杀出,咳嗽着“能不能先别在外头叙旧?去密室再说成不咳咳,我都伤成这样了,还得、还得替你们淋雨把风?”
“枭?!”听得声音,凰羽夫人惊喜“你回来了?”
树叶簌簌一响,一个黑色人影悄然落地,捂着胸口不住咳嗽。
“幸好没死,”枭拉下了风帽,居然是颇为年轻的男子,骨骼清奇,剑眉星目,只是脸色灰败“摆脱止水的追杀,咳咳,实在、实在太费力了”
“止水?!”端康脱口“他出手了?”
“那是,”枭冷笑起来“舒骏都把那昏君的脑袋给砍下来了,止水能不出手么?”
“什么?!”凰羽夫人和端康齐齐失声。
来客微微笑了笑,从背上解下了一物,捧到面前——血肉模糊的首级在月下泛出淡淡的光,酒色过度的脸上还残留着最后一刹的贪婪表情。
“原来是你!”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退了一步,忽然觉得摇摇欲坠“舒骏,原来竟是你?!——杀了司马元帅的是你?”
“夫人又犯病了!快进密室去!”看得她神情不对,端康连忙上前一手扶住凰羽夫人,一手捡起了地上的烟筒,将烟叶塞入了她的唇齿间——动作之熟练,出乎旁观者的意料。
青衣宦官横抱着贵妃退入了密室,只留下外面两人。
“去吧”枭在身后咳嗽着,推着迟疑不前的人“舒骏,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我们同样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你——进去再说。”
(3)
密室里飘浮着一股奇特的甜香,混和着龙涎香的味道。
端康从一个小小的白玉匣子里用银勺挖出碧绿色的软膏,填在了白玉烟筒里,在灯火上慢慢的烤软——白色的烟雾如同一个幽灵从灯上浮起,慢慢的扩大,扭曲,最终如同淡淡的薄雾消失在密闭的室内。
“这是什么?”羿吃惊的看着,低声。
“西竺来的阿芙蓉。”端康看着贵妃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声音沉痛“夫人昔年在乱兵之中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之后一直未曾完全痊愈,时时发作、痛彻心肺——若不是靠阿芙蓉来麻痹,只怕早已无法忍受。”
羿的眉梢剧烈的抖了一下,有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
“皇上今夜在养心殿召见了四位阁老,准备连夜商议淮、朔两州的叛乱——应该也是通宵不得安睡。”端康将水烟筒放在凰羽夫人的唇边,淡淡回答“所以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对了”许久,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羿抬头看着室内的几个人“一直以来,要置翡冷翠公主于死地的,难道都是你们?”
枭没有回答之前,一个声音响起在密室里,令所有人侧目——
“那么说来,一直和我们作对的,也都是你了?”
美丽的女子在榻上睁开了眼睛,失去血色的唇角还噙着白玉的烟筒,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失神和迷惘,看着十年后归来的男子,眼里不知是伤心还是茫然。
“作对?”羿蹙眉“是说我阻碍了你们刺杀翡冷翠公主的计划么?”
“不止如此。”端康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某种奇特的愤怒,一字一句“你还一连刺杀了司马元帅和东昏侯,杀了我们几十位兄弟——你从重新踏上东陆开始就处处和我们作对。是那个公主支使你做的么?羿?”
羿回过头,迎上了凰羽夫人和枭的眼神。那一瞬,他有一种被眼前这些人排斥在外的隔膜感——十年的岁月将他们分隔在两岸。被命运的洪流冲散之后,他们各自挣扎上岸,血战前行走到如今,已经不知道彼此的人生究竟变成了如何模样。
“和阿黛尔无关。”羿哑声回答,将剑握在手里“我不知道你们还活着——杀他们两人是我自己的意思,只是为了给昔年的兄弟将士们报仇。”
“报仇?”端康冷冷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杀公子楚?”
“”那个名字令羿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而已——他身侧高手环伺。我一击不中,便只能再潜心等待。”
“是么?”凰羽夫人轻声,神色渐渐放松下来“难道真是天意歪打正着,把我们全盘计划都打乱。”
“全盘计划?”羿微微吃惊。
“是。”凰羽夫人吐出一口气,凝视着他“舒骏,在国破家亡之后,我们含垢忍辱活了下来,绝非贪生怕死——为的,就是复仇和复国!”
复仇!复国!那四个字仿佛是霹雳,落在了羿的头顶,他定定看着昔年的娇怯怯的恋人。大胤的贵妃也在静静凝视着他,眼里有他所不熟悉的神情。
“舒骏,”她说“我们必须复国。”
羿只觉心头一震,直视着美丽华贵的女子,听着她一字字的说来——
“这些年来,我们暗地里联络各处分散的遗民,在各处集结力量,多年经营,如今也颇有可观——如今淮、朔两州的动乱,号称是饥民闹事,其实也是我们的人挑起的。眼看星火燎原,也渐渐成了局面。”
“本来我还想留着那个昏君的性命——他虽然昏庸无能,但毕竟是越国的皇帝。将来以他名义揭竿而起,也能令遗民们更有凝聚力一些。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万万没有料到你会忽然出现,斩了他的头颅!”凰羽夫人连声苦笑“不过这样也好。如今公子昭重返人间,号召大家一起反抗胤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为此热血沸腾!”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停下来看着对方的表情。
羿定定看着她,听着那些筹谋从她美丽的双唇之中吐出,从容不迫、冷定缜密,眼神也渐渐起了变化——似是惊叹,又似陌生。
“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把对复国有威胁的人一个一个拔除。公子楚,便是第一个。”凰羽夫人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公子楚的确是一个非常棘手的人物——我们几次暗杀均告失败,最后不得不采用了‘明杀’的方式。”
“明杀?”他诧异。
“是,就是用最光明正大、他又无法反抗的方式杀了他!”凰羽夫人冷笑起来“三年前,我便利用了司马睿的争权之心,拉拢他一起对付公子楚,密告其有谋反篡位之心。
“皇帝年长之后,忌兄长之能,久已有除之而后快之心,一听此事果然龙颜大怒,便下令赐死长兄。可惜”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微微叹息“若不是半途杀出来一个弄玉公主,那一日公子楚便要人头落地。”
凰羽夫人悠悠地说着几年里深宫中种种血腥争斗,眼神淡定从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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