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着她的额头。“不用了,”阿黛尔的声音微弱“把哥哥留下来的药给我。”旁边的侍女连忙捧来水晶的杯子,里面还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苏娅嬷嬷扶起公主,让她斜斜靠在绣金靠枕上,苏娅嬷嬷用银匙搅拌着药,一勺一勺地喂入公主的口中——那玫瑰般鲜艳润泽的双唇,如今就像枯萎的花瓣。只是喝了几口,阿黛尔的身子便撑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往下滑去。“去叫西泽尔殿下来吧。”苏娅嬷嬷实在担忧,轻声吩咐旁边的侍女。“一早就派人去找过了。但二殿下陪着大胤来的使者去了城外的猎场。”侍女低声回答,有点无所适从“嬷嬷要不要去知会一下大皇子或三皇子殿下?”“别,别去!”阿黛尔忽然一下子撑起身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苏萨尔咳咳,和普林尼!”侍女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如历任教皇一样,身为最高神职人员的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没有名义上的妻子,但却不妨碍他拥有不计其数的情妇。那些情妇除了挥霍他的金钱之外也给他生下了四个私生子女,对外称之为教皇养子女。
这些孩子因为有着不同的母亲,所以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西泽尔兄妹的母亲:美茜?琳赛,是一名来自东方的女人,她出身卑微,性格古怪,因为没有任何背景和势力,一直在宫廷里受到排斥。而自从生母十年前被异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在火刑架上后,这对孩子更加孤立了,几乎和其他兄弟断绝了来往。
阿黛尔在一阵剧烈咳嗽后再度平静下来,靠着软枕,忽地用眼睛示意,看了看窗口。“公主,要打开窗子么?”苏娅嬷嬷跟随了公主多年,很快反应过来。她微微点头,露出渴望的表情。“可是医生说公主还在发热,不能吹风。”苏娅嬷嬷轻声劝阻。然而阿黛尔还是定定地看着窗口,抬起一只手指着那里,不停轻声咳嗽。那个温柔安静的少女再度表现出了某种惊人的执著,迫使嬷嬷不得已做出了让步。“吱呀”一声,两个侍女合力抽出了窗闩。巨大的玫瑰窗被打开了,清晨的日光穿透了重重纱帐洒入,满室的烛火登时为之黯淡。随着日光一起进入的,还有清新的风。翡冷翠三月的风在舞动,吹入了宫廷最深处,带来春天的气息。无数的白纱被风吹动,宛如一千羽白色的鹤一起扑扇着翅膀,围绕着床榻上的公主翩翩起舞。阿黛尔在阳光和微风里闭上了眼睛,仰头靠在枕上,唇角露出了微笑。“玫瑰。”忽然,她轻声吐出了一个词。是的,风里有玫瑰的芬芳。那种香味随风而入,四处弥漫开来,充斥了华丽阴冷的宫殿的每一个角落,让室内登时有了勃勃生机。
“是的,公主。”苏娅嬷嬷点头,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已经是三月,东方的季候风来了,七成的玫瑰已经含苞待放,奴隶们已经开始在种植园里采摘了。”
“是么?”阿黛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欢喜神情。玫瑰是翡冷翠的国花,也是教皇国享誉西域的特产。翡冷翠位于西域心脏,以神权震慑诸国。虽然只有一千顷的土地,但其中十分之三却种满了玫瑰。
这种红白两色的玫瑰在每年三月季候风到的时候准时开放,整个国家便沉醉在一种特别的芬芳香气里。在季候风过后、五月的第一次露水降下来之前,那些开得最好的玫瑰便从枝头被采摘下来,经过一系列精密复杂的加工,制成各种秘制的胭脂或者香料,送往西域各国,甚至沿着遥远漫长的商道输入东陆诸国,风靡各地。
上百年来,其他国家也曾试图引种这种奇特的玫瑰,而不知为何原因,却无一成功。于是“翡冷翠玫瑰”成了翡冷翠独有的花卉,每一年都能给教皇下属的领地带来一千万盎司黄金的收入,超过了农耕渔牧,成了这个宗教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
为了准确地预测玫瑰开放的时间,翡冷翠的天文学家细心地记录每年东陆季风到来的时间、强弱和频率,绘下了一张张图纸——季候风在极坐标上行走的轨迹,形如一朵绽放的玫瑰,所以也被称为“风玫瑰”
风玫瑰图是翡冷翠最著名的标志,被运用在无数的建筑、绘画和装饰上。
“上次玫瑰开的时候,我还在高黎王宫。”阿黛尔喃喃自语,神色恍惚“那个老朽的国王为讨我喜欢挖空了心思,甚至把整个王宫的花草都拔掉,种满了翡冷翠移植来的玫瑰。可惜那个家伙不知道,那些玫瑰一离开故土,就再也不会开花了它的命运只有凋零和枯萎。”
侍女们沉默,不敢开口。
——谁都知道,被迫远嫁高黎的那两年是公主永远不愿提及的噩梦,没有人敢问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陪着公主嫁过去的苏娅嬷嬷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很多次,我都担心公主会自杀。”苏娅嬷嬷只说过这么一句话“可她到底熬过来了。”而如今,又是风玫瑰盛开的季节了。这一次她虽然身在故国,却很快就要再度出嫁,被送往更加遥远的异国和亲。被誉为“翡冷翠玫瑰”的阿黛尔公主,因为显赫的出身和惊人的美丽,命运也变得更加的动荡飘零,就如风中的玫瑰,永远没有落地的时候。
侍女们不敢打扰公主这一刻的沉默。有一片花瓣随风吹入,停驻在公主的颊上。阿黛尔睁开眼睛,抬手拈起了那片娇艳的花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羿,”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忽然坐起来,拉动了床头的金铃“羿。”
不等侍女们反应过来,厚重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黑色剑士几步走到床前,单膝下跪,做了一个手势,询问公主的意图。那种淡漠锋利的眼神和逼人而来的气势,让这些养尊处优的侍女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退开了几步。
“羿,我想去花园,”阿黛尔对他笑着伸出手臂来。
“不,公主,你还在生病!”苏娅嬷嬷吃惊地开口,试图阻止这种大胆的想法。然而羿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将阻拦在前方的嬷嬷甩开,俯下身抬起了双臂,准备将病榻上的公主从重重叠叠的柔软被褥里抱起来。
“至少要换上正式一些的衣服吧?”苏娅嬷嬷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羿,她叹了一口气,紧紧拉住纱帐不让羿进入“公主,你还穿着睡袍赤着脚呢!”
“啊”阿黛尔脸红了一下“羿,你去门外等等我。”羿将手在胸甲上轻轻一按,一点头,便回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厚重的门。
苏娅嬷嬷连声吩咐侍女拿来暖和的衣服替公主换上。然而阿黛尔看着那些金丝绒的长裙和卡什米尔羊毛披肩,却皱起了眉头:“我不穿这些笨重的东西嬷嬷,给我把那条钉有瑟瑟珠的塔夫绸裙子拿来。”
“公主,你需要穿得暖和一些。”苏娅嬷嬷耐心地劝告“要是您的病再不好,耽误了大婚,教皇一定会处罚我们的。”阿黛尔微微一颤,脸色陡然又苍白了下来,最终沉默不语。八位侍女簇拥着她,将一整套手工缝制的绣着金色玫瑰花的丝绒长裙给她换上:四个人站着,四个人跪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扣上足足有八十颗大珍珠组成的双排扣子,将背后十字形交叉着的玫瑰色丝带系上,然后将裙裾整理好,梳理公主金色的长发,用镶嵌着细碎钻石的发环固定发型。这一切虽然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却还是足足花了两刻钟的时间。
阿黛尔还是很虚弱,只站了片刻便摇摇欲坠,苏娅嬷嬷连忙扶住她,不停地催促侍女:“快些,快些。”
当晨装打理完毕后,黑甲的剑士及时地出现在了门口。阿黛尔最后照了一下镜子,在自己苍白的唇上点了一点玫瑰胭脂,然后一手提着裙摆转过身来,微笑道:“羿,这套笨重的行头好看么?”
那个沉默的剑士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扶住她单薄的身体。她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走吧。”然而毕竟久病无力,刚转身走了几步脚下便是一软,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朝前跌倒。“公主!”苏娅嬷嬷惊呼起来。然而羿却比她更快。阿黛尔的手指还没离开他的手臂,他已经闪电般地俯下身去,在她的膝盖接触到地毯之前将她拦腰抱起。她在他的臂弯里轻如无物,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公主,你还是别出去了,”苏娅嬷嬷惊得脸无血色“你还不能走路呀!”“没事,”她却笑起来了“让羿带我去花园好了。”还不等嬷嬷提出反对,羿便足尖一点,穿窗而出。仿佛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两个人便从室内倏地消失不见,只余下窗口攀爬的九重葛叶子微微摇动。
一室的侍女扑到了窗台上,惊呼着朝下看去。只见羿穿着沉重的黑色盔甲,在葱茏的花木中轻巧地来去,从高达十几丈的寝宫一层层跃下,转瞬已经平安地抵达了地面。
侍女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惊叹:“天啊,他简直像神一样!”“别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苏娅嬷嬷蹙眉“不过是一个东陆来的奴隶。”
“东陆来的?对啊,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侍女们好奇地低声叫起来,忍不住地议论纷纷“可是一个东陆人,怎么会到了这里呢?他几岁了?嬷嬷,你在宫里待了那么久,你肯定知道。”
苏娅淡淡说:“是公主在大竞技场上把他捡回来的。”
“原来他是个角斗士啊!”侍女们睁大了眼睛——公主已经去花园了,她们得了空闲,便如平日那样聚在一起,一边整理房间一边闲磕牙,对神秘莫测的教皇一家充满了好奇“怎么,是公主赦免了他么?”
“嗯,听说那一次角斗里,他杀了十四个对手,最后却差点死在一个东陆老兵的枪下。”苏娅叹了口气,追溯起许多年前的往事“如果不是公主求教皇赦免了他,他一定已经死在那里了。”
“教皇居然肯听从公主的请求?”侍女们不禁诧异,她们清楚平日教皇对子女的冷酷严厉。苏娅嬷嬷笑了笑:“那次正好是阿黛尔公主九岁的生日,教皇刚登基一年,许诺要给公主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若换在平日,哪有那么容易?”侍女们纷纷点头,叹息:“羿真是好运气呢。”“我觉得运气好的是公主也说不定,”苏娅嬷嬷叹息“从翡冷翠到高黎国,如果不是羿,我觉得公主未必能平安活下来。好了,大家快去给公主准备午餐吧!”“噢”侍女们余兴未尽地议论纷纷。“看来,以后还真的要对羿客气一点呢,”刚入宫没多久的年轻侍女拍着胸口,吐了吐舌“以前我总觉得他和别的睡毯子的奴隶没什么区别。”“怎么会没区别?你眼睛瞎了么?你看公主对他多好。”另一个侍女嗤笑“我猜他一定是个出身高贵的东陆人,或许以前也是个皇子呢!”
众位侍女嬉笑,其中一个忽地翻了翻白眼,嘀咕了一句:“算了吧对那家伙客气也没有用。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瞎子呢!”
“咦,露西娅,你该不是已对他献过殷勤了吧?”周围哄笑起来,侍女们纷纷拿象牙折扇敲打那个年轻同伴“你这个小荡妇,连羿也不放过?怎么,你吻过他么?他头盔下的那张脸英俊么?”
“胡说什么啊!”那个活泼轻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转过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来他真是个瞎子,竟然拒绝了我们的露西娅!”大家欢快地揶揄起来“看来羿除了公主殿下外,是对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
——皇宫里的年轻女孩聚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讨论这些话题,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宫里的男子。而露西娅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一个,她性格活泼,举止轻佻,和宫中多位侍卫关系暧昧,甚至还夸耀自己和大皇子有过一夕露水之欢,却在羿那里吃了一个闭门羹,此刻无意说漏嘴成为了姐妹们的笑柄,她心里立刻如泼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来。
“呵,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西泽尔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刻毒地嘀咕了一句。
“露西娅!”苏娅嬷嬷蓦然沉下了脸,厉喝一声。
所有唧唧喳喳的侍女们都被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被方才那一顿嘲笑撩拨起了心头的火气,轻佻放肆的露西娅欺负苏娅嬷嬷平日的好脾气,所以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反唇相讥:“得了吧,嬷嬷,谁不知道他们兄妹俩的事?公主从高黎一回来,二皇子就丢下新娶的纯公主,不分白天黑夜往这边跑,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我说,公主实在是一个绝代尤物,连亲生哥哥都”
“啪!”一个耳光忽然落到了她的脸上,打断了她后面所有的话。
露西娅吃惊地连连后退,骇然发现平日一贯慈祥卑微的嬷嬷忽然间变得狰狞——仿佛一只老母鸡抖开了全身的羽毛,怒气冲冲地面对着危害自己孩子的人,眼里充满了可怕的攻击性和愤怒。
那一瞬,露西娅冷静下来了,明白自己一时嘴快,触及了一个多大的禁忌。
“饶恕我!”她陡然抛开了手绢,跪倒在苏娅脚下“嬷嬷,饶恕我!”
“用麻核堵上她的嘴,交给审判所处置。”苏娅嬷嬷冷冷开口,她一字一句,怒视着所有人,说出可怖的宣判“割了她的舌头。”
那一群侍女噤若寒蝉,三月的风仿佛忽然凝结。御花园里到处开满了玫瑰,芳香令人沉醉。
羿坐在水池边上,抱着自己的剑,看着那个女孩。阿黛尔坐在花径中间的白色大理石椅子上快乐地四顾,一朵一朵嗅着怒放的玫瑰,不时露出微微的笑容。那种笑容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小公主的时候,那时候,她只有九岁。
他叹了口气。从高黎国归来后,公主就再也没有这样快乐地笑过了。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孩,不笑的时候静美如阿尔弥远山上的初雪;笑的时候却极其璀璨,如云上最灿烂的阳光——看过这样的笑容,又有谁会相信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背负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恶名呢?
教皇和女巫的私生女,被母亲下毒和诅咒,与亲哥哥的不伦之恋,害死自己的丈夫并导致了高黎国的灭亡无论哪一项罪名,都足以让世俗舆论将她置于死地。
然而,她却还能够保有这样的笑容。
“羿,你知道么我好害怕。”阿黛尔忽然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满园盛开的玫瑰“东陆那么远,我怕这一次是再也无法回家了。要知道,上次在高黎王宫里,我就差一点等不到西泽尔哥哥。”
听到那个名字,羿的眼角微微一跳,有细微的冷峭轻蔑之色一掠而过。“不要怕。”羿沉默了一会,用手势回答她“有我在。”“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胤国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满怀期待。“当然。”他按剑屈膝在她面前跪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在这样回答的时候,他眼里涌现出某种可怖的黑暗杀气,身侧的长剑在鞘中发出了低沉的长鸣。
当然愿意当然愿意!为什么不?就算重新踏上那一块土地对他而言不啻于酷刑,每一步都会像踏在火红的炭上,每看一眼都会如针扎入眼里——但是,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回去?
自从沦为奴隶后,他无数次想到过死,却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返回东陆,可以再度触及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那些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死灵魂,以及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
“太好了!”她却毫无觉察,开心得像个孩子“你本来就是东陆人,对吧?这次回到故土去,你也很开心吧?羿,你是胤国人么?”羿缓缓摇了摇头,手握紧了长剑,指节用力得发白。“那你是哪国的人呢?”她忍不住好奇,连声追问“晋国?越国?卫国?吴国?还是其他小国?”她一口气报出了东陆五大国的名字,然而羿出乎意料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唉你不肯说,那就算了。”阿黛尔也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只是既然你不是胤国人,到了那里,我们都会变成聋子和哑巴呢”羿重新抬起头看着她,打了一个手势。“真的么?你说东陆国家的语言都是相通的?那太好了!”阿黛尔欢喜地笑起来“到了那里,你就能成为我的耳朵了?”他将手按在胸甲上,慎重点头。“谢谢你,羿!”阿黛尔踮起脚凑过来,在他冰冷的头盔上印下一个吻。他却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身子,阻挡她这种孩子气的亲切表示,苦笑着用眼神示意:“公主,你已经不是九岁的孩子了不要再这样。你不能触碰一个奴隶,这会让教皇和皇子不高兴。”
阿黛尔撇了撇嘴:“可他们现在又看不见。”羿笑了一笑,将手按在剑柄上,转头看向水池的另一端。在他转过头的瞬间,密密的九重葛簌簌一动,仿佛有什么沿着墙角迅速地远去。“啊,那里有一只猫!”她吃了一惊。羿唇角浮起一个冷笑,摇了摇头:“不,那是一个影守,非常强的影守。”“是监视我么?”阿黛尔脸色微微一变,失声轻叫。“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羿用手势简短地回答,眼睛里有冷锐的光。阿黛尔公主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她不仅是教皇的公主,高黎国的女王,很快又要是大胤的皇后了如果再有刺客接近她的身边,就会破坏如今整个天下的局势。
——或许,这就是当年教皇在竞技场上特赦了他的原因吧?“是是父王派来的么?”她低声问。羿颔首:“或许是教皇,或许是西泽尔殿下。”少女呆住了,沉默下来,眼睛里又涌起了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茫然和哀伤。她在阳光下抬起下颌,怔怔地看着头顶高旷的蓝天。东方吹来的季候风在翡冷翠上空吹拂,整个国度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芳香里,仿佛童话一般虚无缥缈,几乎让人忘记了这个世上还有战争和权谋。
然而,她看到那些玫瑰的花瓣被风卷起,飘零了满天,在风里渐渐枯萎。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我去,那么,我就只有去了。”阿黛尔喃喃着“反正我已经嫁过一次,再嫁多少次也都是一样——我已经是一个不祥的寡妇了。”
羿没有回答,仿佛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回去吧。”他沉默了片刻,打了一个简短的手势。阿黛尔原本高昂的兴致已经渐渐衰微,她默然地点了点头,任凭羿将她抱起,从开满了玫瑰的巨大花园里走过。清晨的日光很好,宛如瀑布一样从高旷碧蓝的天上倾泻下来,沐浴着苍白美丽的贵族少女。她是如此的光彩夺目,令满园的玫瑰都刹那失去了光彩。忽然间,羿感觉阿黛尔颤了一下,身体一下子僵住。他询问地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眼睛盯着花园另一头的圆形拱门,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羿羿,那边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晃动?”
不同于花木葱茏的花园,门外是巨大的凯旋广场,铺满了光洁整齐的方石。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得广场上一片白花花,宛如烟雾蒸腾。从花园里逆光看出去,那座拱门仿佛发着光,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然而阿黛尔拼命地拉住他的头盔的尖角,迫使他朝着门外走去,她的声音变得扭曲:“那是什么?羿?有什么东西天啊,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想要闯进来!”
“没有人。”羿看了一眼门外,回答。刺眼的日光下,广场空空荡荡,寂无人声。在翡冷翠这样的圣地里,谁敢在教皇唯一女儿的禁宫外擅自徘徊,都会被砍去双足的。
“不,不你没听见么?你没听见么?”阿黛尔却是战栗起来“有人在哭有人在哭啊!好多人那些声音,呀,那些声音真让人害怕!”
羿朝花园侧门走去。忽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霍然变了,他止住脚步想往回走——然而,已经晚了。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遮挡在少女的眼前,试图阻止她的视线。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
空荡荡的广场上,林立着两排高大的凯旋柱。然而在那些象征着神权和王权的柱子上却吊满了一个个死人——那些尸体的形状极其可怖,仿佛被一种奇特的烈火焚烧后,由内而外地萎缩起来,缩成一团,脸上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恐惧表情,就这样被血淋淋地吊在圣泉殿前的广场上,在强烈的日光下静静悬挂。
充满了玫瑰香味的风将血腥味掩盖。有一具尸体被吹得转过了脸,正对着门口的少女,那尸体缺失了下颌的脸仿佛在大笑,眼珠里却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
阿黛尔定定地看着那张脸,顿了片刻,然后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不,不要笑!”她狂乱地低语“别进来!别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
羿抱紧了她,迅速从门口退回,他腾出一只手将花园侧门死死关上。他脸色苍白,仿佛自责似的捶了一拳拱门,将那个发抖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记那些高黎刺客的尸体还被挂在宫外示众!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为骤然的刺激陷入了短暂的迷乱,捂住了眼睛,尖声大叫“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别怕,别怕!”羿用手势不停安慰她,抱着她大步地离开花园,她则如孩提时代一样伸手侧抱着他的头盔,将身子贴在他耳畔,惊惧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仿佛那里真的有无数鬼魂聚集在门外,啾啾而来。
刚走到回廊下,旁边的树丛里又有一声簌簌的响动,素馨花的枝叶在摇晃。正当阿黛尔以为又是那个影子般的守卫到来的时候,羿却忽然将手按上了剑柄,侧过身,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小心!”“哗”的一声,一瓶液体迎面泼来,飞溅他满身。“魔鬼!魔鬼的孩子!”蹑手蹑脚从花树里出来的女人尖叫起来,一手握着一个空了的圣水瓶,一手指着阿黛尔,那女人苍白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她厉声大叫“快在神的面前化为血水吧!不要再带来更多的死亡和灾祸了!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刚平静下来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她颤抖得无法说话。“莉卡嬷嬷!”她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颤声低呼。那个女人一头棕发,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破破烂烂的宫廷装,戴着一顶歪在一旁的兜帽,脸歪口斜,手足不停地抽搐,似乎得了某种疯病,然而她说出的话却清晰有力。她冰蓝色的眼珠仿佛玻璃球一样地滚动着,嘴里连珠炮一样念出一串咒语:“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来了!看啊,看她的眼睛!”
阿黛尔颤抖着抓紧了守护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脸,一手将公主牢牢地拉住,拢在身后。
而那个女人目露凶光,一只手拿着圣水瓶,另一只手取出一枚苏美女神的吊坠来,怒气冲冲地逼近,用尖厉的声音念着祈祷文:“神啊,展现你的力量,让这些魔鬼的孩子在日光下消失!挖掉那双邪恶的眼睛,让他们的血肉化为脓水,让他们的骨架化为焦炭,让他们的”
在她逼得过近的时候,羿拔出了他的剑。
黑色的剑闪耀着某种奇特的光泽,那种光泽让疯女人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高大的男子,半晌,她忽地举手向天,厉声尖叫起来:“啊!神!这是地狱守护者的火焰长剑!魔鬼来了魔鬼来了!还带来了新的灾星!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恶狠狠地将空了的圣水瓶子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在羿逼近前拔脚转身逃离。阿黛尔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灵活地消失在花园葱茏的浓荫里,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攥着羿的盔甲,怔怔地看着远去的苍老女人。“魔鬼的孩子出现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莉卡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仿佛她并不曾远去,而是躲在了旁边的某一处树荫里,满怀敌意地窥探着。阿黛尔全身微微发起抖来,她惊慌地四顾,仿佛想把那个跟随着她、诅咒着她的人给找出来。
“公主,不要怕。”羿转过身,收起剑,用手势安慰她,他几步走上台阶,将她放在圣泉殿回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一瓶嗅盐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阿黛尔吸闻着刺鼻的嗅盐,过了许久,她几近崩溃的情绪才慢慢稳定。“羿”她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没事吧?”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濡湿的头盔:“只是水。”阿黛尔却还是不放心:“让我看看。”在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的时候,她已经取下了那个头盔——三月的翡冷翠的风吹拂在那张令人惊骇的脸上。那张被毁损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眉梢的沧桑气息道出他的阅历。浅栗色的肌肤上刀痕纵横。一道刀痕从眉梢横贯右颊,让脸显得狰狞可怖,而咽喉上那条横着的深深疤痕几乎切断了他的脖子。凌乱的黑发披拂下来,湿漉漉的,阿黛尔却没有丝毫惊惧,仿佛从小已经看惯了这张可怖的脸,她拿起手帕小心地擦着水渍。忽地看到他右耳后竟然有一滴血,她不由吃惊地“啊”了一声。俯过身,却发现那只是一个文身,似用极其精细的手法文着一只火红色的鸟。阿黛尔忽然吃了一惊,眼里露出某种奇特的恐惧和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当她想仔细看的时候,羿侧开了头,重新戴上了头盔:“好了。公主,我们回去吧。”她缩回了手,怯怯地点头。黑甲剑士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向着寝宫走去。忽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全身战栗,不敢回头。——那首歌!那首熟悉的、梦魇一样的歌,又在花园里回荡!“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女人苍老尖厉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唱着这首奇怪的歌谣,尾声奇妙地拔高,每一句都仿佛锥子一样刺入她的心脏,令她战栗不安——那个旋律是如此熟悉,和她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时唱的一模一样!“羿,羿!快走,快走!”她紧紧缩在他的肩头,颤声低呼。然而那个声音却还是追着她,如夜枭一样尖厉:“火焰!火焰!大难就要临头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