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一整天坐立不安,中午就听有人说外面乱起来了,老太爷派人去找静康他们也没找到,说学校里乱糟糟的,学生们都不上课,跑到大街上去了,报社里没人,到处都是标语传单。落尘心怦怦跳个不停,无数次朝门口张望,紧握手绢的手放在胸口,胡乱地念着:“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这时隐约听到人喊:“不好了,不好了,四少爷、五少爷、三小姐出事了!四少爷、五少爷、三小姐出事了!”
落尘的心提到嗓子眼儿,跑出自由居,就见一大群人朝正气堂而去,柳氏从松院的路上匆匆过来,落尘过去问:“娘,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到老太爷那去,好像军队开了枪,受没受伤也不知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罢到正气堂门口,就见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厅堂中央对老太爷道:“找不到静哲,估计是被捕了,静康送到英国人查尔斯医院,伤得不轻,需要马上动手术。”
“啊!”柳氏一声惊呼,随即晕了过去。
周氏脚民软了,哭着喊:“哲儿。”
文秀扶着她唤:“娘,您别急。”
老太爷没说话,手脚都在抖,哑着嗓子问:“天明、天宫都到哪儿去了?”
卫福应着:“大老爷,二老爷,二少爷都在工厂里安抚工人,听说要闹罢工。”
“闹,闹,闹!”老太爷一拍桌子猛地站起,突然全身剧烈地抽搐,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老太爷,老太爷!”一群女人哭喊。
卫福问月奴:“姨奶奶,现在怎么办?”
月奴也没主意“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老太爷,你快醒醒啊。”
崔氏抓着送信的年轻人问:“霞儿呢?我的霞儿呢?”
“静霞没事,在医院陪着静康。”
“噢。”崔氏松了口气,跌在椅子上。
落尘扶着桌角,撑过眼前的一片黑,声音颤抖地问:“静康,会不会死?”
年轻人摇摇头“不知道,你们最好有人去看看,静霞虽然没受伤,但也很狼狈,她一个人在医院不行。”
卫福期待地看着落尘“四少奶奶。”
落尘咬破嘴唇,让自己保持镇定和清醒,从容地指挥:“卫福,你到前院带两个年轻力壮腿快的小厮,马上到工厂请大老爷、二老爷回来,派两个人去请大夫,务必保证大夫的安全;姨奶奶,您照顾爷爷;二嫂,你照顾二婶娘;崔姨娘、吴妈妈,你们照顾我娘;杜鹃,你往菊园去拦住凝妹妹,别让她上这儿来,和刘妈妈一起照顾好她。”
镑人点头答应了,杜鹃道:“小姐,那你怎么办?”
“我跟这位兄弟去医院。”
“我跟你去。”
“不行,你做好我交待给你的事。”
“可是你一个人太危险”
“我陪你去,”静安不知何时来到她后面,瘦长的身子此刻在所有女人眼中是如此高大“大家还站着干什么?去做她吩咐的事。”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威严,但所有的人马上开始行动。
落尘感激地道:“谢谢你,三哥。”
静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带好东西,走吧。”从上次赌坊事件之后,他们就没说过话,静安平日见了她也装作没看见,要么就刻意躲开。不知是不是过年吃得好的关系,他身子依然瘦,但健康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猛然看上去,跟静康倒有七八分相似。今天,他竟然会主动站出来,令落尘颇感意外。
***
杜鹃刚转过二进院,继凝由刘妈妈和一个小丫头扶着,走得气喘吁吁,看见杜鹃,劈头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四哥怎么了?”她这时候还是本能地先想静康,把静哲忘了。杜鹃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实话,支吾之间,继凝已越过她往前走。
“凝小姐,”杜鹃拉住她“厅堂已经没人了,您就别过去了,也没出什么大事。”
“你别骗我,”继凝捂着嘴猛咳“下人喊得跟死了人似的,是不是四哥出事了?”
“是,是”杜鹃吞吞吐吐。
“说话。”继凝说话一向轻言细语,此时也不由严厉起来,气喘不匀,咳得更厉害了。
刘妈妈道:“好姑娘,你就快说吧。”
杜鹃无奈,咬咬牙,实话实说:“姑爷中枪了,人躺在医院,五少爷被军队抓了去。”
“什么?”继凝惊呆了,半天没有反应,良久才恍恍惚惚地道“真的?”
“嗯,我家小姐已经去看了。”
继凝挣脱旁人的扶持,叫道:“我要去看四哥。”说着便往外跑,刚跑两步,脚下踉跄“哇”地一口血就喷出来,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倒下去。
“凝小姐,凝小姐。”
丫环婆子七手八脚地扶起来,继凝虚弱地挣扎道:“我要见四哥,让我去见四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滑落心上,身子已经软了。三人将她半拖半扶地送回菊园,躺在床上不停地喘息,咳嗽,呕了好几口血,终因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浑浑噩噩地惊喊:“四哥,四哥”
***
落尘不敢想象,用刀子将一个人的胸膛切开,取出东西再缝上,人还能活吗?医生说,子弹从后背穿到前胸,极有可能伤了内脏,必须动手术。要救静康,她没得选择。
静霞又惊又累,趴在她身上睡着了,静安站在她们对面,久久不曾移动。落尘抬头,对上静安专注的目光,他默默地将眼光移开,坐到静霞那边的椅子上。
静霞在睡梦中慌乱地呓语:“五哥,坑阢,不,四哥,别过去,四哥,四哥。”一声大喊,她惊醒了,满身的冷汗。
落尘轻抚着她的背道:“三妹,做噩梦了。”
“四嫂,”静霞靠在她身上,平息了慌乱的心跳,才问“四哥还没出来么?”
落尘摇了摇头。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三个人同时站起来。医生的助手对他们道:“病人需要输血,你们谁是他的嫡系亲人?”
静霞和静安同时道:“我是。”
“跟我来吧。”
“等等,”落尘拉住医生“什么是输血?为什么必须要嫡系亲人?妻子不行么?”
医生笑道:“也可以,不过嫡系亲人血型相同的机率比较大。”
“我不懂什么是血型,什么是机率,我只知道我是他妻子,他需要的时候,我应该首先帮助他。”
“那你也来吧。”
检查过后,落尘的血型不符,静霞刚刚受过惊吓,不适合输血。静安被推进手术室,落尘在他身边恳切地道:“三哥,拜托你了。”
静安苦笑“放心,他是我弟弟。”
手术室的门关上,她没来得及看到静康的状况,静安那苦涩的笑却留给两个女人很深的印象。静霞道:“四嫂,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真正将三哥当亲人,而他始终当我们是亲人。”
落尘点头道:“我的拜托是多余的,反而伤害了他。”想起静康说过他们兄弟之间有隔阂,是误解了他啊。那不过是一个人想保存他基本的自尊而已,在他心底,亲人始终是亲人,无论老太爷怎样瞧不起他,兄弟姐妹怎样淡薄冷落,他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站出来,为了卫家,为了兄弟而站出来。但落尘不知道,静安是为了她而站出来。
静安出来的时候,脸色像从前一样苍白,走路有点晃。落尘和静霞扶他坐下,静霞问:“你没事吧,三哥。”静安笑着摇摇头。
六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升上天空,落尘站在窗前,透过宙棂的缝隙看见宁静的庭院被阳光染成光亮的颜色,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都那么有生机有活力,希望静康能够像今天一样,充满新的生机和活力。
手术室的门开了,查尔斯走出来,摘掉口罩和帽子,落尘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但此刻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是一个外国人,她冲上去问:“静康怎么样?”
查尔斯连声道:“ok,ok。”
助手在一旁解释“他的意思是没事了。子弹没有伤到胸腔内的要害,只是擦破一小片肺叶,他很幸运,不过失血过多,暂时不宜移动,至少要住一个月的院。”
什么胸腔,肺叶,失血过多,她都不明白,她只知道静康没事了,这比什么都重要。静康被送到病房,落尘守候在床边,他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嘴唇发灰,像没有生命的迹象。
落尘着急地问:“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还昏迷不醒?”
“麻酔藥至少要两个小时之后才会退,他流了那么多血,恢复体力也要时间,天黑之前能够醒过来就算他身体强壮了。你们最好先回去,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给他带点必备的用品,还有一个月要在这过呢。”
静霞看落尘一瞬不瞬地盯着静康的样子,对静安道:“三哥,我们先回去吧,让四嫂在这儿陪四哥。”
静安不发一语,黯然地转身离开病房。静霞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再回头看一眼落尘,若有所悟,低叹一声,世上的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无奈?
落尘搬了椅子坐在静康身旁,细细梳理他凌乱的头发,此刻的他看起来脆弱无力。听静霞说,他是为了保护静哲才受伤的,在他义无反顾地冲上去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人会为他担心,为他哭泣?一定没有,他为了革命,为了兄弟,可以牺牲生命。他不是说过,他心中有太多的国家大事,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当她听到他受伤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她已回不去当初那个机械的卫家媳妇,而是以卫静康的妻子自居了。就在她说出要做他真正的妻子的时候,她付出的感情就已经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多了。她执起静康放在外侧的一只手,心中默默地道:“不求执子这手,与子携老;只求平平安安地与你过完下半生。”
继凝在睡梦中惊醒,浑身的冷汗,床边痰盂里扔了两条带血的帕子,她盯着那血迹熬过一阵心悸,刘妈妈听到动静进来,道:“小姐,您醒了,要点什么?喝口水还是吃点东西?”
继凝缓缓摇头,幽幽地道:“大家都在忙什么?”
“还不是四少爷和五少爷的事。”
“有消息了么?”
“还没个准信儿。”
继凝起身下床,抓着刘妈妈的手道:“妈妈,你最疼我,我求你,陪我去看看四哥。”
“小姐。”
“不见着他平安无事,我就不得安生,你忍心见我日夜不宁么?”
“姨奶奶不会答应的。”
“咱们悄悄地去,快快地回,大家都忙,不会有人注意,我心里惦着他,就像有人拧我的心一样,好疼啊。”
“哎!”刘妈妈无奈,只有应了她,主仆两人偷偷地从后门出去。
正午时分,卫天明终于找到了那家洋人的医院,令他意外的是,这里有不少中国员工,整个气氛也是中国式的,只有一些洋人的仪器和洋人的医术。接待员一见他的衣着就知道是来找卫静康,直接将他带到静康的病房。
落尘趴在静康的床角,不安地睡着,头上的金钗滑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边,她的睡容不安得叫人心疼,秀眉紧督蹙,睫毛反射性地颤抖。觉察旁边有人,猛然惊醒,看清来人,吁了口气,站起来让座,道:“爹,您什么时候来的?”
卫天明坐下“刚到,静康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大夫说,天黑之前应该就会醒了。家里面还好吧?五弟那边”
卫天明叹口气“究竟如何还不知道,你二叔父去求赵将军了,你娘和二婶娘没什么事,倒是老太爷中风了。”
“什么?爷爷中风?严不严重?”
“人不能动,话不能说,”指着静康骂道:“这两个逆子,他老人家都八十九岁了,还要为孙子烦心。”
落尘低着头不敢说话。
“对了,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大夫说要一个月。”
“洋鬼子的话不可信,哪有生了病不在家休养的?等他醒了,咱们就回去,洋人的地方能少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爹,有些事容不得咱们不信,你见过将人的胸膛切开再缝上的吗?你见过一个人的血从身体里取出来放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吗?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对静康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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