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孩子,却常常到夜间不能合眼。一日午间,忽尔困倦,倚枕而寐。见梦卿侍立身傍。梦中知梦卿已死,乃惊问道:儿已去世,今从何来?”梦卿垂泪道:“儿生命薄,不能久侍慈帏,先归泉路,致使高堂时刻悲思。不孝之罪,万无可逭。今又以耿顺之故,千思万忖,彻夜不眠。儿魂虽愚,能不痛心?惟求我母自惜身体,断勿以儿为念。官人指日荣归,母子依然聚首。家庭乐事,正自无穷。人死不可以复生,徒悲何益?万一忧伤过度,寒暑为灾,是儿生不能报母恩于毫末,死又遗母痛于无涯。儿身虽死,儿心何安?”康夫人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你死之后,我亦有宽解之法。怎奈触目伤心,如何便放得下去?大娘多病,我不忍诸事劳他。
三娘协持家务,日夜殷懃,又尽心于我,亦觉太苦辛。而潇洒自遣,我看着亦还放心。惟有四娘娇慢无知,五娘游移无定,何时可以改悔?到是春碗,我久已存之在心。俟你丈夫来时,我自有区处。”梦卿道:“大娘、三娘,持家有法,事亲有道,寿命永久,可以无虞。我母正好含饴弄孙,以乐天年。四娘、五娘虽偶有不率教之处,亦不过娇小痴懒,习惯自然。久而久之,气质变化,便可与大娘、三娘一般了。我母切不可困短失长,多生烦恼。亦不可督责太过,致伤两人之心。他两个聪明机兆,不比寻常,到则怕他彩云易散,香气易消。至于我姊妹生前虽有些葛藤,亦属缘法,当然并非全是他两人不是。春碗虽系奴婢,其存心行事,可在大娘、三娘之间。中秋戏语,实乃天定。且其人福禄悠远,不啻加几十倍,我母日后自知。”康夫人道:“儿今日既可还家,何不常来以慰我念?”梦卿道:“阴阳隔绝,生死殊途,如何可以常来?今日是因我母思念太过,故梦中偶得相通。若说必要常来,又恐怕妄费心思了。况且妖狐恶鬼,往往假托人形,以求人间的祭享,我母亦不可不慎。”康夫人道:“俗说人死善者升天堂,恶者入地狱,果然真么?”梦卿道:“天堂地狱,阳世就有,何必阴间?即如茅御史,投身烟瘴,遗臭千年,那便是地狱。
朱将军效命疆场,留劳百世,那便是天堂。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但看阳世循环,便知阴间报应。”夫人还要再问,梦卿垂泪道:“儿去矣,母亲保重!”说毕退步便走。夫人正待去拉,忽一阵冷风,猛然惊醒。但见曲砌边花影东移,回廊外日光西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来侍候。晚饭屋内中间放了一张铁梨大高腿饭桌,桌北设着紫檀木软底太师椅,椅上铺着大红氆-椅-,上面搭着大红宫锦椅搭。康夫人坐定,鼎儿将各样肴馔挨次送到屋门口,彩蘩、彩-频、彩藻、采芹、彩绿一件件放在桌子上。云屏送饭,爱娘递汤,香儿、彩云一边一个揎起袖子,露出白腻腻玉腕,黄灿灿金镯,拿着银镶牙箸让食。康夫人叫四个人陪着吃有趣,和氏便令人在左右两傍设下楠木高腿一字桌两张,桌子里边各设两个楠木大杌,杌上铺着紫洋毡杌。云屏坐在左边上首,爱娘坐在右边上首,香儿、彩云一左一右,俱在下首。吃饭中间,康夫人道:“这黄花鱼往年三月末才有,今年来得太早。初吃时肉细骨软,作好了也到有味。”爱娘道:“去年银鱼亦好,只好亏冬笋平常。
今春正月,面条鱼亦好,但作汤吃必须如腊月铁雀肉作法方妙。鼎儿、养氏调和的虽好,终不及。”香儿道:“我常说大娘是明明白白,三娘是潇潇洒洒。你如今竟成个书呆子了,怪道终日家蒙头蒙脑,如聋如瞽的光景。”当下两个又耍笑一番。只因这一来有分教:一已偏私,当不得生前月旦。群论公议,方足定死后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