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秋意,将树梢上的叶片褪去了绿裳,换上了黄红纠缠的秋衣,虽顶上无秋日的晴空,但一束束自天井投射下来的日光,仍是将地底四季的递嬗照耀的那样鲜明,仿佛这里并不是幽暗的地底,这里仍是地面上的大地一隅,它是赶在沙漠将一切掩盖之前,将最是美好的一切给保留了下来。
花咏仰首看着她曾生活过的旧宫殿,光线在空中缓缓地舞动,拉着一柱柱宫柱的柱影,在地面上轻巧巧的移动,无声中,时光的流逝是看得这么明显,它们就藏在光影之中,也藏在她无意识游移在殿中的视线里。
当她看到那叠要她挑选的名册后,她就躲到这来了,躲到这处马秋堂曾带她来过的地底罗布陀遗迹,想着他俩上一回来此时的从前,也想着他们共度烟花最是灿烂的那夜。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躲着,躲着长老们充满期待的目光,躲着她心底的不愿,于是她来到这里,将她收藏起关于马秋堂的点滴记忆散置一地,再低首一一追看,看着马秋堂拉着她走过的每一步、马秋堂亲吻她时的模样,和他在面临选妃一事时,可能又会再次面无表情一味承担责任的模样。
选妃这事她早就知道,也知它只是被马秋堂给耽搁了一阵,迟早都还是会来,可在这阵子里,她遗忘了这事,又或者说,她不愿意去想起他身为国王的职责。
在看到那叠名册时,她已经不清楚,她究竟是担心他将会再一次地漠视自己,还是她在害怕着他将迎娶他人,而后将她给遗忘在角落里,忘了她这个原本就不该存在这儿的人。
她承认她很嫉妒那些名册里的女人,她也承认,在马秋堂为她做了那么多,并已经让她无法离开他之后,她多么想在名册里也找到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得以一个先祖的身分为他挑选能够与他共偕白首的女人。她从来都没想过,在这个新世界里,若是没有了他该怎么办,若是他不再追至她的身后拉住她的手,那又该怎么办,那种害怕失去他的感觉,让她恐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药王的指点下,终于在这里找到他的马秋堂,在她茫然地呆站在殿中时,走至她身后伸手转过她的身子,在他的两眼接触到她的脸庞时,他看见了一如她初到这世界时恐惧的眼神。
他有些不忍,看她抖索着双手捉紧了他的衣襟。
“长老们要我帮你选。”
“你为我选好了吗?”他边问边拉开她紧握不放的十指,再缓缓与她的十指交握。
她咬着唇“还没”该怎么告诉他,她根本就不愿意帮他选?
“花咏,你只是听了他们说,却还没听我说。”马秋堂将她拉至面前,低首专挚地看着她不安的眼眸。
在听了他这么说后,花咏忙不迭地放开他的手,以两手掩住双耳。
“花咏?”
不想装胸襟伟大,也不想逞强的她,可怜兮兮地问:“我可不可以老实告诉你,不管是谁说的,我现在都很害怕去听?”
“你害怕?”马秋堂拉下她的双手,安慰地让她靠至他的怀里拍抚地问。
“很怕。”像是不能失去他般,她用力抱紧这可能是最后一回接纳她的胸怀。
马秋堂抱着她至一旁的殿阶上坐下,抬起她的小脸问:“我会来这里找你,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些话,你要不要听听?”
她不确定地着着他“什么话?”
“以前,我没有机会,也没有努力摆脱他人加诸在我身上的影子,我一直都很后悔,当年我为何不开口阻止他人这么做,但现在,我已学会了拒绝。是你让我明白,人生或许是无奈的,但绝不能因此而颓丧。”
脑际像被抽空了般,花咏呆愣愣地瞧着他,好阵子都没法有所反应,当她再度眨动双眼后,她才发现,这个曾让她认为他永远都不会你掉责任的男人,竟会挑在此时说出她一直都很希望能听他亲口说出的话。
等一下他刚刚似乎,还说了某两个害她差点无法回魂的字。
她豁然明白他所要表达的是什么“你要拒绝长老们?”
“对。”见她似乎开窍了,他嘉许地以指弹弹她的额际。
乍现的欣喜自她的脸上一闪而过,但犹未解决的现实,又马上令她再度沮丧地垂下头。
“可是你终究还是得选妃。”这跟先前还不是一样,只是时间上的差别罢了。
他搔着发“男大当婚,这是自然的。”
花咏愈听头垂得愈低,一颗心跌跌撞撞地掉进谷底。
“你有没有推荐的人选?”马秋堂在她快把脑袋点至膝上时,两手捧着她的脸,兴致勃勃地问。
“没有”感觉他像是刻意在伤她似的,她难堪地想自他的怀中起身,他却像张包围的网将她固定在膝上,不肯让她闪躲。
他拐着弯给她一个提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想要什么就开口去要,不开口,你怎知你不能得到?”
“我想要的,你都会给吗?”一点就通的她,相当怀疑这句话的如愿性究竟能有几分。
“那得看你要的是什么。”马秋堂挑挑眉,很大方地鼓励她。
抱着错过这个机会就没下回的心情,花咏忙不迭地拉住他的衣襟,在他凑上前时不顾一切地问。
“可不可以把马秋堂给我?”
“你确定就只要一个马秋堂?”他勉强按捺下心中的激动,装出一副可以再让她考虑的模样。
她飞快地摇首“我只要这个!”
马秋堂刻意抚着下颔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她忐忑地瞅着他瞧时,他皱皱眉,半弯下身子勾着手指示意她靠近点,在她靠得够近时,他装作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一脸慎重地向她颔首。
“对于你这要求,我想,我办得到。”
足以勾动心魂的笑靥,在下一刻出现在花咏的脸庞上,他揽过她的腰,低首掬取那份属于他的笑容,她柔柔地响应,并在他不满足地将唇转移阵地,吻过她的眼眉,再滑下她的面颊停留在她雪白的颈间时,任他放纵地亲吻啃吮,只是不过一会,她忽地想起,她还有个悬而未决的难题。
她一手按着他的胸口“慢着,长老那边我该怎么办?”她总不能告诉他们,她帮他选的对象就是她自己吧?
“你放心。”马秋堂微笑地在她唇上再印下一吻“我会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最合适的人选了。”
* * * * * * * *
与马秋堂自遗迹处回到宫中不久,心情仍处于雀跃的花咏,高高兴兴地想收拾起那一叠名册,把它们退还给长老们时,一回宫就被药王给拉走的马秋堂,却在这时领着一堆人来到她房里,无言地看着她。
她纳闷地看着眼前表情都很奇怪的男人们,像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般,每个人的脸色都严肃得紧,可他们的嘴又紧闭得跟蚌壳似的,没一个想开口。
以不变应万变的花咏,捺着性子陪着他们沉默,半晌,在马秋堂身后等得不耐烦的人们,伸手朝他推了推,马秋堂这才不情不愿地启口。
“花咏,我想让你见个人。”
“谁?”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还不能确定。”一堆男人在马秋堂的身后直接代答。
“噢”她讷讷地应着,不懂他们的表情怎么都这么古怪。
“慢着,还是让她心里有个谱较好吧?”药王不同意地摇首,总觉得让她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去,对她来说未免太突然了点。
马秋堂想想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可他还是只肯把话说一半。
“段重楼回来了。”
“然后?”花咏眨眨眼,从没看过他说话说得这么不干脆过。
他老大不高兴地撇过脸“段重楼还带回了个女娲。”
“女娲?”花咏瞠大眼眸,惊愕得站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
“应该说,这女人很可能是女娲。”他飞快地伸出一掌扶稳她“段重楼要你帮他认一认,看他是否真找对人。”
自花咏出现后,他对女娲这两字即敏感得很,又或者该说,原应是他尊敬对象的女娲,成了他嫉妒的对象,因此无论此人是真是假,他都不太愿让此人出现在花咏的面前,可事关地藏,他不得不同意段重楼的请求,让她亲自出马去认一认。
真的找到了?
来得太意外的消息,令花咏有种不真实且难以置信的感觉,按理说,她应当是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听见这消息的,她也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再见到女娲,可不知怎地,此刻的她有种踩在云端上,难以落实的感觉。
“花咏?”马秋堂拍拍她的脸颊,觉得她看上去气色并不是很好。
“好,我这就去”她不住地点头,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身上的衣裳。
马秋堂皱着眉“你不必勉强。”
“不,我也想见见她”期待的心情盖过了震惊,她深吸口气,微笑地挽着他的手,边往外走边问:“她在转世后叫什么名字?”
“纺月。”
来到百年的世界后,她曾想象过,转世的女娲可能会是什么模样,在历经转世之后,从前那个她熟悉的女娲,应当容貌已改,性子也可能不会再像从前了,又或许,可能只是个拥有些前世记忆的普通女子,可是当花咏来到大殿上,自远处见着了那张熟悉的脸庞之后,立即推翻她先前所想象的种种。
坐在客座上的女子,有着一张她作梦也忘不掉的面容,甚至无论是当年女娲习惯性的坐姿,或是举手投足的一个小动作,也都与眼前的女子相同,一步步朝那个名叫纺月的女子靠近,花咏难以相信地瞧着纺月,浑身抖索难止,她难以自禁地以两手掩着唇,泪水频频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花咏,你不认得我了吗?”纺月见她一直站在自己跟前发呆时,微偏着螓首,笑看着她。
当那相似的声音抵达她的耳里时,花咏激动得眼眶中的泪水差点滑下,可是
这怎么可能?
丝丝理智溜回她的心中,她压回泪意,振作起精神仔细地瞧着这个长相与女娲十分相似的女子。她承认,纺月的确是很像女娲,可转世后的女娲,还可能与上辈子这么相似吗?所谓的转世,并不是完完整整地保留着前世,而是拥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她记得当年的女娲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花咏?”纺月不解地看她边摇首边往后退了几步,直至她退至马秋堂的身旁,并两手捉紧了马秋堂的手臂。
“能否请教你几个问题?”在握住马秋堂之后,花咏像是得到了一些勇气般,试探地问着眼前人。
纺月绽出迷人的笑意,大方地朝她颔首。
“当年,你在将我封印时,曾对我说过什么?”
“我要你保护冥斧的主人。”她沉稳地答道。
“还有呢?”这事在她说过后,全地藏的人都知道,但她从没对地藏人说过的部分呢?
纺月蹙着黛眉,很努力地回想好一阵后,无奈地轻吁了口气。
“我记不起了。”
“我们四姊妹中,谁最爱哭?”花咏锲而不舍地再问些他人不知道的小事。
“絮咏。”她含笑地说着,眼中似抹上了回忆。
“当年两界之战开战前,神子们逃来女娲宫找你出兵时,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忘了当年我曾说过些什么”她抚额轻叹“转世后,我不是每件事都还能清楚记得的。”
听完她的说法,花咏无意识地将十指紧紧抓陷至马秋堂的手臂里。感觉到她异状的马秋堂,在她开始发抖时,发觉她在颤抖中正隐隐拉着他的衣袖,似在向他求救,他低首看着她的眸子,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片慌乱。
“她是不是女娲?”负责找人回来的段重楼,等不及想知道自己找回来的人究竟是不是真。
“花咏,她是不是?”一殿急着想知道的人们,在段重楼开口后纷纷跟进追问。
她苍白着脸“我我有点不舒服”
马秋堂立即将她扶抱至怀中,让她埋首在他怀里不必面对他们后,再抬首向众人解释。
“前阵子她受过伤,身子尚未复元。今日就暂且到此为止,先让她歇歇吧。”
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的众人,在失望之余,因马秋堂都已开口了,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是自始至终都站在纺月身后的牧瑞迟,却在这时开口。
“慢着!”
早就注意到他存在的马秋堂,冷冷回首瞥他一眼。
“那女娲怎么办?”牧瑞迟指着前头的纺月问。
“女娲?”马秋堂的冷眸闪了闪“她是真是假,尚待定论。”
“那就叫那个婢女快点把她认出来!”仿佛像充满把握似的,牧瑞迟很坚持要他怀中的花咏来证明纺月的身分。
“认出来后呢?倘若她是真女娲,那又如何?”都说过女娲只是个精神象征了,去寻找她的目的,不过是想团结地藏的神子,有没有女娲的存在,对地藏的影响有很大吗?
“我要你退位。”一直都不多话的纺月,冷不防地代替牧瑞迟应道,此话一出,登时吓坏了殿上的众人。
马秋堂意外地绕高了两眉“退位?”
牧瑞迟振振有词地接口“地藏本就是属于女娲的,她若想要回她一手建立的黄泉国,有何不对?”
“若她是假呢?”不觉得自己立场有受到半分威胁的马秋堂,语调闲适地再问,口气也与牧瑞迟一样有把握。
抽气声再次在殿上响起,众人讷讷地看着对峙的两造,不明白原本是件美事,却怎会落到此等局面。
“此事待她验明正身后再说吧。”马秋堂独断地下了结论,在带着花咏离殿时,朝一旁扬手“乾竺,安顿好贵客。”
“是。”
藉马秋堂来逃避的花咏,在马秋堂带她回到她的房里,并将门扇关上后,立刻离开他的怀抱,在屋内踱来踱去。
“我分不出”她一手抚着额,脑际轰轰乱成一片。“我真的分不出,我不知她究竟是真是假”问那个纺月的话里,有的纺月答得出来,可答不出的却都推到记不得这三字上头,明明看上去和感觉上,这个自称女娲的纺月都像是女娲,可她就是觉得有股不对劲的感觉,令她迟迟无法承认是真是假。
“不要紧的。”马秋堂皱眉地看她慌乱的模样。
“怎么不要紧?”她仍是心慌慌地在屋内不停地走着。“每个人都等着我说是与不是,我要怎么告诉他们?”
马秋堂一把拉住她“花咏。”早知道她的反应会是这样,他就不让她去认什么女娲了。
她手足无措地拉着他的衣袖“怎么办?倘若真是女娲回来了,我是不是得回到她的身边?我是不是得离开你?”以往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再见女娲一面,可现下,她却觉得自己变了,一想到她可能要与马秋堂分离,她就有种不希望女娲出现在她面前的念头。
“冷静点。”他捧住她的面颊,直视着她的双眼说着“你不必跟着她,无论她是真是假,你不需守着百年前的誓言。”
“真的可以?”
他在她的额际印下一吻“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既然她不愿,那么,那个女娲也休想同他抢人。
“倘若她是真女娲呢?”花咏仍是满心的不安“你真要照她的话退位?”她不懂,以往女娲根本就不会在乎什么权力或地位,实际上女娲也不会想要任何东西,何以在转世后女娲就心性大变?该不会这个纺月根本就不是女娲吧?
他沉稳地应着“就算她是真,我也不会成全她任何事,更不会退位。”女娲又怎么样?当年的女娲或许亲手建立了黄泉国,但百年后的黄泉国,可不是她一手打造,更不是她陪着黄泉国的人民一路定过来的。
“若她不是真女娲呢?”稍稍松了口气的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
马秋堂微扬起嘴角,一点也不遗憾地对她笑道。
“那我只能说,她来错地方了。”
* * * * * * * *
“还是找不到?”花咏沉着脸,敛紧一双黛眉。
乾竺面色沉重地摇首“不但找不着,就连其它的长老也都失踪了。”
自段重楼带来的纺月住进宫中次日,黄泉国的长老们便开始一个个毫无原由地失踪,就连一点头绪或蛛丝马迹也没有,乾竺派人在宫中和地都里找遁了,依然没能找到任何一人,即使乾竺已加派人手保护好剩余未失踪的长老们了,可今夜宫人又来报,那些原未失踪的长老,也平空消失在他们的房里。
花咏不禁要想,照这情况来看,这应不是什么失踪,而是绑架,因那些年纪皆已一大把的长老,素来就鲜少出宫,尤其是在女娲来到宫中之后,急着知道女娲是真是假的他们,更是成天候在宫中等消息,因此他们会突然连句话都不留就离开宫中?这事说给谁听谁都不会相信。
若真是有人存心绑走长老们的话,那么这个动机就很惹人猜疑了,因黄泉国掌权者虽是马秋堂,但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的话,马秋堂从来没有违背过一回。
“你认为这会是谁做的?”老早就把这事看成绑架的乾竺,坐在她的身边想不出地搔着发。
花咏抚着下颔思索,想起了记忆中的一双眼眸。
“有一人可能涉嫌,但我没证据,因此也不能确定是他。”
他瞪大了眼“谁?”
花咏抬起一手要他缓缓,然后转首看着一脸疲惫走进她房里的药王。
“你找到王上了吗?”现下在黄泉国,失踪的可不只是长老们,就连他们当家的主人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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