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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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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八年太平洋上某无人小岛

    以中国人黄历上所记载的时序来说,此时已逢春天。然而,虽说入了春,大地万物也正生机勃发着、滋育着,但在这原始的小岛上,还是寒得沁心;尤其是愈登愈高,刺骨寒风愈是吹得厉害,好像誓要把人吹落谷底不可。

    环顾四周,这整座小岛没有任何开发为居住或观光用途的价值。境内满布峻峦与幽壑,一耸一沉,相距数百公尺;攀爬时若要有个不慎,跌得粉身碎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虽然不具经济开发的价值,但是看在一个旅行摄影家的眼中,这岛却有着孤独而危险的美感。

    昨儿天刚亮,丁岩便带着摄影器材,乘着好不容易雇来的船艇,来到这座宛如被世人弃置在太平洋上的岛屿。

    第一眼,他便看上了它!

    走遍千山万水,难得有个地方教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从前它不被旅人所爱,如今却做得不屑得到迟来的青眯;它虽然孤寂而荒凉,却布满了陡峭的岩壁与山暗,明明白白地拒绝人迹的亲近,只愿保有一身漠然。

    自我放逐到世界各个角落的他,何尝不是怀着这种求之不得、而后冷拒到底的心境?

    丁岩背负着极重极沉的包袱,踏着笃定的脚步,往山壁的顶端爬去。

    一声娇喘定格了他的动作,他这才想起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娇娃,一个他无法是进眼底、纳入心里的中法混血美女,唐茹湘。

    "还好吧?"转个身,基于同路人的情谊,他极轻极淡地问道。

    "我很好。"唐茹湘保证。

    如果她不这样说;如果她不是这样背着自己的行李誓死跟着他,他会让她跟班到底吗?唐茹湘望着他随即旋身的姿态,咬着牙继续追上。她发过誓,她就要这个男人,她绝不让他走出视线之外,哪怕他心里从没有她!

    一段崎岖难行的山路,就在长长的沉默中,被他们征服了。

    山壁的顶端是处危崖,回旋在危崖上的风狂得随时可以把人吹成一粒滚沙,消逝于无形。丁岩站在狭窄的崖顶俯瞰岛上的原始风光。

    "这里的风景还不错。"看惯都会夜景的唐茹湘,自是不能明白天然景致有什么好,只是揣摩着丁岩的心意才如此说道。不过,她皱皱眉,又继续说道:"不过土石似乎松软了些,我想我们早点离开会比较安全。"

    "你可以先走。"他不在乎,除了"她"以外,什么女人的意见他都不在乎!

    "不,我当然要跟你一起。"唐茹湘富家女的拗脾气现形了。

    丁岩没多理会她。立在危崖的顶端,他看到了泊在岸边的舶艇,搭载他的船长百无聊赖地靠着船桅发楞。目光转个方向是令人惊心动魄的景象,崖壁就像刀削的一般耸直,崖底布着尖利如刀的乱石,向上怒扬着,汹涌的海水在乱石中奔流,张牙舞爪的就像要把一切吞没。

    丁岩缓缓收回视线。忽然间,他看到崖壁上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绯红小花。

    多么强烈的对比!海潮与乱石、红花与疾风、生机与死沉、有情与无情在这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它竟长得那么好!理直气壮得像要与世界抗衡。

    刹那间的感动唤醒了丁岩的灵感,他迅速拿出相机。

    "喂,你干什么?"唐茹湘望着他不断向崖边靠近,不顾生死,便扯住他衣角。

    "放手!"捕捉感动时,他不喜欢有人打搅。

    唐茹湘不情不愿地松开。

    丁岩不断地取角、调整焦距、按下快门,那朵随风狂摆的小红花攫夺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全神贯注,为了强化红花的鲜丽影像,步步逼近崖壁,丝毫不察脚边的砂土已缓缓地开始滑动。

    海潮声、风啸声,吞噬了砂石滚动的细微声响。

    丁岩忘我地靠近。忽然间,一阵地动天摇,脚下的危崖边际塌陷了,丁岩昂藏的身躯也同时随着落石往下滚

    "丁岩!"唐茹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下沉,惊慌骇叫。"救命呀!快来人呀"

    上头的白云愈取愈远、下头的乱石与激流愈临愈近,丁岩的身侧擦过那朵小红花,不断往下坠。奇怪的是,他竟不怕,愈往崖底掉,他的思绪念清明,既然生已无可畏,想必死也无可惧!倒是在这短暂的生命中,他已子然一身,还有什带不走的遗憾吗?

    有,当然有!他怎么可能忘了"她"?

    一道纤丽清新的身影射入他脑际,满腔的平静化为激动的悔恨。

    早知生命如此之短;早知人生有不可测的福祸,他就不该执意痹篇"她",五年的时光如狼毫一挥,而不加珍惜。他早该回到台湾;早该好好地见一见她,不是带着遗憾愤恨踩上鬼门关

    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吗?

    丁岩往下坠落,已与死亡之谷近到海水气味可闻的地步。波波起伏的浪花,一朵都化为思念的容颜,那美目巧盼的姿态揪病了他的心。生命毁灭的前一刻,岩为时已晚地喊出声。

    "紫素,你等我,等我回来"这一声,怕是已晚了五年!

    一九九九年台湾

    线条俐落的会议室里,气氛冷肃。

    椭圆形的中空会议桌旁,端坐了三男一女。三位男士己到了头发花白的年龄由于位高权重,眉目间有着不怒自威的庄严神情,令人一见心颤。此时,三人凛然的眼神齐齐锁在远坐对座的黎紫素脸上。

    "黎经理,你还是要放弃到美国总公司见习的机会?"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于副总裁失望至极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紫素一派清冷,无动于衷。

    "这样放弃会不会太可惜了?"一向爱才的蔡总经理替她惋惜。

    "黎经理,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几年来公司里有什么外派的任务你都不愿意参加?"被请来当说客的沈顾问直接挑明利弊地游说着。"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只要过洋个一年半载,回来之后,职位与薪资福利起码三级跳。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在我们这种竞争激烈的公司里,你迟早会被后生晚辈赶上,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晓得吗?"

    紫素闻言,只是顺从地一个晗首,眼中闪过的却只是空白又空白,仿佛那些可怕的后果,她一点都不在乎。

    这不像她!

    三位看过无数精英人才的长者叹了口气。"宝徕关系企业"是个跨国性的大型集团,这几十年来,网罗的人才个个都是上上之选,黎紫素自然也不是例外。她和其他人一样,在求学及成长过程中一帆风顺,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这是台湾大多数家庭的特色棗把子女保护得无微不至,让他们的生命白得像张纸,不染污渍也没有任何因磨练与历练而得的光荣战痕;他们再美再茂盛,充其量只是温室里的娇弱花朵。

    但是,若说黎紫素与他们一模一式又不尽然。如果生命是张记录的白纸,那她刻划着的就是一帆风顺的痕迹,一笔一划,都是她一路由名校悠游而过的记录;看似光彩、看似无奇,却只有在纸张轻轻扬起时,才能若有似无地瞥见纸上有着揉擦后的浅痕,像道永不磨灭的伤。

    那是什么?是她始终重锁愁眉的原因吗?

    于副总裁察言观色至此,忽尔叹口气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教你走不开?"

    一针刺往伤处,紫素猛震。是啊!就是因为远在异地的"他"迟迟不归、迟迟不表态,才教她枯守在此,死也不愿走啊于副总裁见状叹口气,臆测着:像这样单纯的女孩,也没听说过有感情困扰,那她还能有什么愁绪?不就因为是个女孩子家,家里人不愿让她到外地求发展?看来,是有必要跟黎紫素的家人谈一谈。光明前景当前,岂有随便放弃之理?何况她的才华不该只是个为了家庭而放弃事业的凡俗女子呀!

    "为了更完美的生涯规划,你和家人再商量考虑一下。"于副总裁拿起桌上的外派计划,不由分说地推过去给紫素。"我希望你很清楚地知道,公司对你寄予厚望。"

    "是。"紫素站起身来。"我先告辞了。"

    她握着那份数次往返在她与于副总裁之间的外派计划,轻轻地走出会议室。

    "唉,为什么我始终觉得,黎经理不会再考虑调任外派的事"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台湾、再求发展呢"

    "明明是个难得的人才,不知上进就是想不开,在这竞争激烈的业界早晚是死路一条"

    半是就事论事的残忍评论、半是刻意说予她听的关切言谈飞传到紫素耳中,却只换来她云淡风轻的笑弧。

    终于,末了的关门咔擦声,绝断了所有语重心长的人声。

    下班之后,黎紫素直接回到了家。

    这是一幢旧式的三层楼房建筑,斑驳的墙壁与摇摇欲坠的阳台栏杆,显示了它的沧桑屋龄。

    进了门,公司主管交给她的外调资料被顺手搁置在一楼进门处的鞋柜上。褪去上班时穿的高跟鞋,改屐了双舒服的室内拖鞋,她回到二楼的卧室。

    又是漫长一日的结束!

    揽镜自照,镜中人回她一记无波无澜的黯淡哞光。紫素卸掉淡妆,松开盘了一整天的发髻。她摇摇青丝,秀发立即回复丰盈蓬松的原状,乌溜溜的光泽几乎要将她的秀颊掩没,白皙的脸庞此时更显出半透明的不真实感,似人似灵。

    她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蛋只有巴掌大,称不上绝艳或俏丽;五官看似不凡,却各有特色,是温煦宜人,也饱盈着楚楚动人的韵致;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泛着氤氲水气的寒哞与清淡娴雅的气质。

    她淡得像白开水吧?没有爽口甘醇的味道,也没有冷冽畅快的口感。这样的女人最缺女人味了,是男人的,都不钟这一型,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而"他",也不会是例外,对吗?

    想起了"他"丁岩,一个心防此岩壁更坚不可攻的铁样男人,紫素又是一阵落寞。

    她从梳妆抬前起了身,步向卧室的另一侧。

    这栋三层楼高的旧房子,是黎家的旧居,以前她和父亲黎豫正、二妹黎紫梅三妹黎紫漩同住在此。这些年,担任警职的父亲积了钱,搬离旧居,原本说什么都要她跟着一起迁过去,然而紫素执意不从;凡是事关于他,她绝不任柔顺的性子抬头,也绝不轻易向任何人妥协。

    他一走就是好几年,倘若她贪新迁了后,有朝一日他回来了,上哪儿找她去?

    他已是一道不定的风,别无选择的,她只能当一处不移的岸。不管说什么,她也不愿再与他失去最后、最微弱的联系啊!

    紫素的卧室颇有仕女的优雅气息,唯有西南侧有别于其他部分典丽的布置,带着些高科技的味道。一个木制的高架立在墙边,满满的都是录音带,每一卷的塑胶盒外都标明了时间。木架及腰的高度,摆着一具十分精密的仪器,紫素纤细嫩白的指尖轻抚其上,仪器约右上角有个透明的卡匣,匣内是一卷特殊录音带。

    是的,这是一具市面上找不着的顶级电话答录机,特地空出的一条线路,是专为丁岩设置的。

    这几年来,他东奔西跑,四处为"关怀世界摄影专辑"取景取情,甚至没再踏回台湾一步,她从不晓得他正前往什么地方、几时回来,能依凭的就只有他兴之所至时拔来的越洋电话有一回像这次,长达了一年多却还没有一点消息。

    她等得心好慌!深怕他出了什么意外,但是她所能做的却还是等待。

    想起他刚离开台湾的时候,她总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接到他的越洋来电,也很是开心,老是抢着去接。

    两个人都在线上,他异常缄默,反而是答录机派上用场时,他才能侃侃而谈。

    后来紫素才慢慢体悟,原来他并不是真的想跟她本人说话。

    他总是这样,当两人碰个正着时,他要回避;一旦距离拉远了,他反而显得容易亲近。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构不着却也松不了,宛如一场耐力赛、拉锯战。

    为何如此?紫素想了很多年,还是想不明白。

    她抬手取下最新的一盒记录带,放进另一台播音机器中。以现今的科技来说,这能将声音如此传神地记录并一再重复播放的机器,已经是最优的了,然而对于紫素来说,这仍然不够,即便声音再清晰,她再能从语调细微之处体察他的心情起伏,却依然不足以取代丁岩本人一分一毫,只可聊慰单思之情。

    他在哪里?好不好?几时回来了三大洋的咸涩海水是否洗去了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愫?他是否和她一样,殷殷地惦着对方?

    她轻轻按下play键,沧桑却刻意显得轻快的男声立即在空间中散放

    "是我,丁岩紫素,你好吗"

    不好,我很不好!

    听过这些录音带千遍万遍,每次反覆播放,紫素都会在心底呐喊着回应,仿佛这样做,就会重回占丁岩在一起的往日时光。

    "我现在人在纽约,在拍摄他们的新年庆祝活动。"

    别尽交代你人在哪里,只要说清楚;台湾是你旅程中的哪一站,几时返抵,这样就够了!紫素悲哀地想着。但是她真正想知道的答案,却是丁岩怎么也不愿透露的。也许,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早已没有回乡的打算。

    "你结婚了吗没结婚也该有个好对象了吧?"紫素再无他语,眼眶已经泛红。这是丁岩每回来电必问的话题,她不明白,难道他真的那么想看到她投入其他男人怀里,成为别人的美娇娘?

    答录机那头,依然残忍地播送着丁岩一年半前的话语。"女人老得快,又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磋跎,任何一点耽搁都是冒险你总得早点结婚"

    既然知道女人磋蛇时光就是冒险,一个不留神,都有可能与良缘绝配失之交臂,那你又何以坚持做令我冒险、磋跎的对象?

    紫素永远不懂丁岩说这话的涵义。难道他当真不明白,这些年让她枯候着的人就是他吗?

    她听得出他语中有着压抑的情感与痛苦,但是情感有什么值得压抑?痛苦又从何而来?

    她不曾隐藏过自己爱上丁岩的事实,她爱得坦坦荡荡,从不觉得感情与其他事物有任何相干。对她而言,爱就是爱,很单纯也很直接,就像她这个人;可是对丁岩而言,这个字就被赋予太多沉重且复杂的包袱,也恰如丁岩自身一般。

    "我海外的摄影工作正忙,没时间回去,不过我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祝福你"

    言尽于此。他从不多说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也不预告未来的行程计划。她心里隐约知情,他就是不要她寻来,而他所说的"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不包含台湾。

    也许吧,也许哪一日,他终究会回到这块土地来。

    为了这个缥缈的契机,她能做的就是等待、再等待

    一句短促的"再见"之后,扬音器传来的是空白带无意义的微微杂音。

    紫素从恍惚中乍然回神,望着随时待命的电话答录机发怔。

    她录下这几年丁岩的来电,她倾听他低沉而沧桑的语言,她可以一听就摸清他的情绪起伏,对于他说哪句话时,是喜是忧、是振奋是怅然的波动了如指掌,连看都不必看他一眼,就足以精确感受到他的心情。

    但是,她能懂他的,也就这么多了。

    她能够感应他一时的心绪,却无法理解造成的因素;她充分掌握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习性,却厘不清他刻意让她捉摸不透的用意。

    总归一个结论她不懂丁岩!

    但她却无可救葯地爱他这算不算是个前后矛盾的盲点?

    忽然间,一个奇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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