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珑出生那天,碰巧是个大雨天,她在产房里握着的是言驭文的手。
稍后,龙贯云淋了一身湿冲进医院,她看见他马上给了一阵大吼,也许是生产的痛,让她口不择言地发了那顿脾气,也或许是太多复杂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还记得,当时她对着满身湿透的龙贯云吼着:
“我不要见到你,你走!你走!”
龙贯云站在待产房外举步才要跨进,便遭她那样怒吼,于是他待在房外,隔了门,咬牙问:
“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就这么不能原谅我?”他的身上,透着忍耐,他的表情,更是充满压抑。
“我一辈子都不打算原谅你!一辈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这样我们两个都痛快些!”她由床上爬起来,往窗户冲,拉开窗,她半个人挂在窗边,但让言驭文眼明手快地拉了回来。
“我走,我马上走!”龙贯云看着被言驭文用双臂圈紧的她,吼得大声,也沉痛,然后反身离去。
待产房里不只她一人待产,另外还有三个待产孕妇,偌大的待产室,在那一幕之后,安静了好几分钟,似乎所有待产室里的人,都让她差点跳楼的举动吓坏了。
满室期待新生命的人,独独她一人竟疯狂想寻死。
她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荪玛事后回想,那时的她一定是痛得失去理智了!
其实她不是真想寻死,只是那个当下,她受不了看见他!她只希望他离得远远,不要出现!除了逼他离开的念头,她什么都无法多想。
而当时,以死相胁似乎是最彻底的方式。
荪玛抚摩着窗台边的淡粉红非洲堇,思绪悠悠晃晃飘得老远。
自从五年多前,龙贯云重重甩门离开后,她再一次见到龙贯云,就是筱珑诞生那天。而从那之后,她便没再见过龙贯云。
她晓得龙贯云跟哥哥这些年仍有联络,也晓得龙贯云偶尔会带筱珑出游。
他们的女儿言筱珑,今年四岁多一点点,敏感聪慧得不像四岁多的孩子。
他们的女儿没喊过龙贯云一声爸爸,而是龙叔叔长、龙叔叔短地喊着他。
这几年,她完完全全将他摒除在生活圈子外,她很努力、很认真、很想彻底忘记他,却总是在女儿那双黝黑深邃的清亮大眼里,瞧见龙贯云的影子!
筱珑的轮廓像极她,唯独那双眼珠子,像极龙贯云十岁之前明亮无忧的模样。
恨能持续多久?五年六个月又零七天,算不算得上久?
她是在自欺吧?连龙贯云十岁前的样子都忘不了的她,还能让恨再持续多久。
现在回想超生产那天的情景,她仍觉得害怕,她仍会为了性格里潜藏的黑暗部分,感到害怕。
她很清楚待产室里不顾一切寻死的举动,狠狠伤了他,当龙贯云反身离开待产室的刹那,他受伤的表情,他隐藏不了的深沉痛苦,她并未错漏。
比起龙贯云的父亲,她带给他的伤害、痛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她明知那阵子龙贯云并不好过,在他正式对外发表退婚消息后,不但失去了弘华的合约,龙氏企业还记了他一大过,并做下降职处分。
最终他没坐上ceo的位置,还降回最早先制造部副理的职务。
那些后续消息,全是言驭文陆陆续续告诉荪玛的。
荪玛想着,他们之间走到这个地步,还能分得消楚究竟是谁欠谁多,谁伤谁比较深吗?她怀疑。
片刻,她回过神叹了气,接着离开窗台,才走出房门,就听见笑雨在一楼大喊:“荪玛,送花小弟找。”
还是一样准时。步下楼阶,荪玛又想叹气了。
今天七月一号,是她隔着雕花门喊龙贯云“洒水的人”那个日子。
在四年前的今天,她生下筱珑刚满一个月,收到他送的第一束花,是一大束黄色玫瑰,附了张卡片,他用潦草字迹写着:
别再拿生命开玩笑,我承受不起你因我而死的结果。
去年七月一号,你隔着门喊我“洒水的人”今年七月一号,我决定同意分手。
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你愿意原谅我?
请保重。
贬云
四年前,她读着卡片,读得泪水满而,她不知道原来龙贯云记得他们见面的那个日子。读着卡片上的凌乱字迹,她读到他从未明说的细心,也读到他写下卡片的混乱心情。
黄色玫瑰代表分离,代表他终于同意分手了,然而收下花的那一刻,荪玛的心情却是一阵难受。
那是唯—一束,她收下由龙贯云要人送来的花束。
往后每年的七月一号,他仍固定送来花束。不只七月一号,其他像筱珑的生日、她的生日、西洋情人节、七夕,甚至连龙贯云自己的生日,她都会收到花。
不过,黄玫瑰之后,每束花她部退回了。
可笑的是,在每次退回花束之前,她总会忍不住读一遍花束上插附的小卡片,读着龙贯云心情不同,字迹凌乱或工整也跟着不同的卡片。
这些年,一到龙贯云生日,她的心情就会变差,因为每年那天,龙贯云随花附上的小卡,总是只有一行字迹超级凌乱,却十分简短的文字,而且连署名都懒得写上。
这四年,他生日送来的四行文字,她没得抗拒地读进记忆,怎么删也删不掉
第一年他写道:没人陪我过这个日子。
第二年的一行字是:买了冰淇淋蛋糕,看它融化。
第三年则是:没人希望我快乐。
第四年他写得最短,只有五个字:爱情花开了。
七月一日的今天,荪玛免不了想到再过两个多月,又是龙贯云的生日了。
不晓得今年,他要写来什么教她震撼又难过的话?
荪玛走到一楼门口,看见早已熟悉的送花小弟。
这几年的花,全是这位小弟送来又送回去,小弟从高中送到大学,有时荪玛几乎要怀疑,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这么有毅力?连原本不相干的送花人,也能坚毅地来来回回送了五年的花束。
“言姐姐,今天没有卡片喔。”念大二的大男孩笑着说。
精美的包装里,没有花店贩卖的开花植物,而是一束毛状种子的白色蒲公英。
荪玛蹙着眉,盯着蒲公英,沉默几秒说:
“麻烦你帮我退回去。”
“退回去?真的要退回去吗?言姐姐,你知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大男孩带笑的眼,似乎多了几分明亮,仿佛有什么值得让人兴奋的大事,正在发生。
她怎会不清楚蒲公英的花语!就是因为清楚,她才迟疑了几秒。
她的迟疑,只有短短几秒!荪玛在心里感叹着。然而也许,龙贯云送来蒲公英的动机,跟她直觉联想的念头不同。
“知道。麻烦你退回去。”她简短回答。
“言姐姐,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们送了五年花?”
荪玛摇摇头,其实她也好奇他能持续送五年花的理由。
“因为我很想知道你们的结果。我想知道你们两个,最后会是有人放弃,或者终于在一起?
我们家开花店,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可是我从来没碰过像你们这样的客人。
第一年帮你们送花,我本来猜,可能没有第二年了,没想到竟然有人坚持了五年,我送着送着,也送出好奇了。
我们系上同学知道我送了五年花,都很好奇地猜测着结局,甚至开了一场小赌局,有人赌你们会分手,有人赌你们最后在一起。不瞒你说喔,我下注赌你们会在一起。看来,我好修会赢。言姐姐,你确定知道蒲公英的花语?”大男孩一口气讲了一长串话。
“蒲公英的花语是别离,我有没有记错?”她跟龙贯云的结局居然成了一场赌局?
“你真的知道!”大男孩扯开一抹大笑容,很兴奋。“蒲公英的花语确实是别离。言姐姐,你非常确定要退回去吗?退回了‘别离’就表示不要‘别离’了喔,你确定吗?”
苏码又叹气了,用不甚肯定的口气说:
“送花的人,想的也许不是你说的意思。”
不要“别离”吗?这是她一见到花,直觉的念头,也是直觉的迟疑,而她的迟疑,只有短短几秒。
这么短的迟疑,说明什么?说她原谅了?说她不恨了吗?
说不定她早不恨了,也说不定去年看见卡片上“爱情花开了”那五个字,她所有纠结的情绪,同时随着爱情花开了的意念景象开了、也散了。
剩下来的,大概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头的挣扎
“这倒也是。管他呢,反正你知道花语就好,至于他是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了。言姐姐,拜拜。”
男孩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笑着大喊:
“言姐姐,我如果赢了赌注,就把全部赢来的钱,包成结婚礼金送你。所以你将来结婚,一定要给我帖子。还有啊,你的新娘花束,消务必让我们花店做,免费喔,我妈妈说的。她很希望看到好结果!我妈说,像龙先生那痴情的男人,快绝种了,可能全世界只剩龙先生一个人喔。”
男孩大声喊出的话,让伊甸园一楼办公室的所有员工,停止了动作,仰着脖子,望向门口处如同雕像般站立的言荪玛,每个人都在猜
送花小弟的话,是不是要实现了?
是不是继老板之一的花若语后,又有一个老板要死会了?
那位龙先生,八成就是言筱珑的亲生父亲吧?
安静了一会儿,笑雨扯开喉咙喊七、八个在位置上发呆的员工:
“干嘛?你们全部脑袋当机了?工作、工作!”
今天假日木该休息,但为了一件十万火急的造景工程,笑雨要求所有员工加班。
笑雨的声音,让荪玛挪动脚步,走出伊甸大屋。
这些年,伊甸园改变许多,业务范围扩充得越来越大,从原本常见植物栽培,扩展到现在有五个植物园区的规模。
这五年,很多事都改变了,想当初她在中兴念园艺系,得知怀了筱珑后,毫不迟疑休学,全心投入伊甸园的工作。
筱珑生下的第一年是她亲自照顾,第二年之后,言驭文便坚持带筱珑住到台中市区,使她更能将全副心力投人伊甸园。
荪玛信步晃进温带栽培区,瞧见温子靳正和筱珑玩得不亦乐乎,今天适逢假日,昨晚言驭文带筱珑来伊甸园住了一夜。
说到温子靳,明明是个大男人,但跟孩子疯起来,就变得比孩子还要孩子气。他能跟火一样的若语处得来,实在只能教人不由赞叹缘分的奇妙。
“妈咪、妈咪,你有时间可以陪我玩了吗?”筱珑跳下花台,跑进荪玛怀里,后头的温子靳也跟了来。
“可以啊,你是不是一直缠着子靳叔叔不放?”荪玛蹲下身,疼惜地摸了摸筱珑红润的脸。
“我才没有呢!是子靳叔叔缠着我不放,他说我太可爱了,他还说他想求若语阿姨生一个跟我一样可爱的小孩陪他玩。妈咪,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你不会生气吗?”筱珑的手摸着荪玛的脸,想确定她的表情不会改变。
“我不生气。”
“那我问了喔,子靳叔叔说,将来他跟若语姨生的小孩要叫他爸爸,我可不可以也要一个爸爸?如果妈咪找不到那个跟你一起生我的人,龙叔叔可不可以当我爸爸?每次我跟龙叔叔出去玩,别人都说我们长得好像。我问过龙叔叔要不要当我爸爸,龙叔叔说,要妈咪同意才可以。妈咪你同不同意?”
荪玛僵了身子,一时间竟答不上话,她下意识看了子靳一眼,于靳微笑着,没说话。
“妈咪,你说过不生气的。”筱珑担心地说。
“我没生气,你让妈咪想一想要不要同意,好不好?”
“要想多久呢?”
“两天。”
荪玛牵着筱珑的手,走出温带栽培区,跟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温子靳,终于说了话:
“最近我好苦恼”他的话,只有起头没结尾。
“苦恼什么?”荪玛笑了,顺着温子靳的话问。
“唉,花大小姐怎么都不肯干脆嫁给我,你说我苦不苦?”温子靳的眼睛在笑,两片唇在笑,实在看不出有多大苦恼的模样。
“她不是收了你送的求婚戒?”这头荪玛可就不懂了。
“收归收,她就是不肯跟我风风光光办婚礼啊。”
“她有告诉你为什么吗?”
“有!她很干脆地告诉我,她的婚礼上一定要有另外两位新娘子言荪玛跟乔笑雨!你说说看,我该不该苦恼呢?唉,谁来可怜可怜我呢?我像个小苍蝇在花小姐身边飞了大半年,还找不到降落点,好可怜啊。”
温子靳笑得很贼,完全扮不来可怜的模样。他现在根本是身上每根毛发,全沐浴在迷人的爱河里,哪里苦得起来?不过,在伊甸园待得久了,他从若语那边逐渐清楚荪玛的过去,难免为她惋惜。
其实,那个传说中的龙贯云,是个还不错的人。
“对不起,我帮不上忙。”荪玛迟疑好半晌才说。
“唉,我就知道你不肯同情我!唉,谁教我长得这么帅,帅得演不出可怜的样于。”
温子靳摇头叹气,然而一下子,他又很突兀地由嬉闹态度换上严肃的表情。
“荪玛,在我看来,龙贯云真的不错,让你惩罚了五年,还坚守在原地。如果换成若语,她惩罚我七天,我就发疯了。也许,你该试着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不要抓着过去的伤害不放。筱珑很可爱,这么可爱的孩子,该有个完整的家庭。”
温子靳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适巧望见另一个栽培区外,跟一名员工说话的花若语,于是他大喊:“若语宝贝,晚上我带你去东海看夜景。”
远处的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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