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打开宿舍门时,就知道这难得一整天优闲的时光已经跟自己告别,满心的后悔催促他关上门。如果时光列车能回溯到听见门钤响时的话,他绝对会抢在最前头成为第一个买车票上车的人。
现在,没有人发明时光机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关上门,当作自己刚才没听见门铃、没开过门。
“嘿!等等、等等!”
欲与门框相合的门被认定是不速之客的人倾身抵挡下,始终留着半个肩宽的距离,老旧的宿舍开门关门难免会发出的“依啊”声音,在一推一挡下更是叫得起劲。
半个肩宽的门缝伸出一只长臂往里头挥舞。
“仁慈的上帝。别这样嘛,我长得有那么恐怖到让你看见我就像看见鬼一样。”
“你比鬼还糟。”他宁可找上门的是鬼不是他。“唐恩,我难得有一天空闲时间,我要的是quiet(安静),这个字你懂吧。”
“quite(相当)?”门外传进不解的疑惑。
“不要故意听错我用的字眼。”这家伙为什么对这种字汇的别脚笑话乐此不疲?“安静,q、u、i、e、t,别说你这个道地美国人没有学过。”
“嘿,我可爱的东方朋友,难得一天假日,身处多元繁华的纽约,待在鸟笼似的房间中度过美好的假日是连上帝也无法饶恕的罪过。”
“抱歉,我个人偏好在鸟笼里安静度过。”门缝从里向外射出不客气的寒光。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知难而退了,但是,传承美国西部拓荒时代不屈不挠精神的唐恩连退堂鼓都不打,硬是要挤进门拉入出来。
“一块去玩玩,苏珊娜今天在中央公园有场戏剧表演,是很难得的机会,就陪陪我这个难脑粕贵的美国朋友一起去看我美丽的苏珊娜,拜托”
“去看女朋友何必拉人作陪?”
“你也很久没有见苏珊娜了,就一起去,老朋友聚聚,共度这美好的假日是多么难脑粕贵。”
“不必。”门里冷话浇凉唐恩一头热。
“你没听过newyorkistheatre,newyorkisbroadway(纽约就是剧院,纽约就是百老汇)这句话吗?住在纽约不看点戏剧就太枉费你来到万象之都的纽约了。”
“我没兴趣。”
“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是佛教徒。”
佛教?好!“就看在我们是好朋友的份上”
“我不认为我跟你是好朋友。”
这家伙唐恩咬了咬牙,吸口气。“这是你逼我的。”
“是你逼我,少倒非为是。”
好家伙!唐恩先是奸笑,不过几秒后马上化成哭丧脸,吼得昏天暗地:
“你,你这个狠心的男人,有了我还去找别的男人,为什么对我如此地狠心,枉费我这么全心全意爱你!你忘了吗?你说过不管世上有多少风霜雨露都会为我抵挡,让我这么爱你,你却”
卡!卡国际学生宿舍长廊响起一串开门声,探出许多不同发色的头颅。
“够了!”门扉大开的速度快得让象征老旧的依呀声都来不及挤出,怒火熊熊的东方人脸孔外加吼声打断唐恩的深宫怨妇。“你到底想怎样?”
“嘿嘿。”收起向女友学来的演技,唐恩朝他奸诈微笑。“只是要你陪我一起去中央公园而已。”
“你没有别人好找了?”
“我只想找你,苏珊娜也想见你,你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不怕我抢走她?”
“怕?”唐恩大笑三声。“她爱死我了,怎会被你抢走,而侨櫎─”
他饱含黄鼠狼般不怀好意的眼神让被强逼出门的东方男人很不痛快。
“有话就说。”
唐恩一手搭上他肩,一手替他关门,道:
“齐,你这含蓄坚贞的东方脾性能容忍自己抢好朋友的女友吗?东方有句话叫做朋友妻不可戏。”
骆仲齐拉开在自己肩上的手,侧过脸朝唐恩冷笑。
“你是我的好朋友吗?”
中央公园,是纽约自由艺术的汇集地,每年六、七、八月是莎士比亚戏剧节,每天都有免费的莎士比亚戏剧供到公园的人来观赏,其余时间就由各地需要这个自然会汇集人潮的机构前来申请预订,而通常前来申请的不外是各名校的公演或大明星的现场演唱会,或者是世界级的表演活动。
除了这些,中央公园其实是所有纽约客的后院、花园、运动场、散心处,也是谈情说爱、家族野餐的地方,夹杂现代利益的现实与情感交流的浪漫,矛盾,却一直很吸引人。
但今天,绝对想不到吸引公园里游客目光的竟是人鱼公主!
骆仲齐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带着和唐恩同样欢欣鼓舞的喜悦来看这出百八十年前就知道结局,而且从没变过的安徒生童话。
结局千篇一律是人鱼公主不忍杀死王子,决定牺牲自己,跃入海中化成海面上的泡沫,而王子与新婚王妃看着泡沫发呆,之后长翅膀的天使带走人鱼公主的灵魂。这个故事唯一的可取之处恐怕只有它不是以“从此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作结而已,但自以为是的自我牺牲,可笑程度其实也相差不远。
双手抱胸,不理唐恩一股劲拼命想挤到最前头的热中,他冷淡地站在以小孩子和家长过半数的人群最后方,不像东方人的挺拔身高倒让他即使站在人群的最后,也能看清楚台上演员的一举一动
台上美丽又有一副好歌喉的小人鱼公主,正穿过故事所述那可怕的鬼影海草丛前往海中女巫的住处。
“喔呵呵呵”尖高刺耳的笑声让他皱眉,看清海中女巫涂满彩糖的脸,心下正在想这个妆与声音相辅相成。“我美丽可爱又有一副甜美声音的公主,怎么有空到这里玩呢?”
“我爱上人类世界的王子,我我要到陆地上去找他。”
“哦?”女巫在蓝色的波浪中悠游,移到人鱼公主身侧。“可怜的人鱼公主竟爱上人类的王子?”
“是的。”
“有多爱?”
“咦?”人鱼公主不解地看着面貌和族人传说一样吓人的女巫。
“我说你有多爱那个平白无故长了两只没什么用的脚、在水里沉下去浮不起来、挣扎的模样像只被翻身的海龟,还差点溺水死亡的人类?”女巫边说边做动作引台下哄堂大笑。
“很爱很爱。”
“很爱又是多爱?”
“爱到爱到爱到我想变成人类!想到人类的世界找他,陪在他身边。”
“那么,”女巫自以为很妩媚的拋媚眼,让台下观众不禁起鸡皮疙瘩。“我说亲爱的公主,你也爱他爱到肯放弃自己的声音喽?”
“声音?放弃?”人鱼公主不解地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喔呵呵呵傻孩子,海底学校没教过你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吗?告诉我,你商学院的教授是哪位?改天去问问他怎么会教出买东西不付钱的学生,呵呵呵我天真善良的人鱼公主,谁都知道来我这要东西得付出代价,尤其是你还想陆地上人类丑陋的两条腿。要知道,东西愈是稀少的愈是珍贵,你可看过有两条腿的人鱼,没有吧?所以喽,你要用你的声音来换我精心调制能让你的尾巴改成双腿的魔葯。呵呵呵”凡事都要付出代价骆仲齐不自觉扬起认同的笑容,心想这出人鱼公主似乎和原来的童话故事不同,让他开始颇有兴味期待了起来。
“可是如果我失去声音我怎么告诉他我就是那夜暴风雨在海中救他的女孩?”
“喔呵呵呵这个世界可没有样样都顺你心的哦,单纯的小鲍主,有好处就有坏处,有利润就有风险,呵呵,没有一件事不例外的。”
这个女巫的台词很有趣。骆仲齐如是想。
“但是我没有声音没有办法说话。”
“小鲍主啊”女巫伸手搂住鲍主,亲密道:“很多事情是尽在不言中的,目光相接、双唇微嘟,再闭上眼睛,这样有哪个人类能逃出你的手掌心?”女巫说这话时也跟着做动作,丑陋滑稽的模样又逗笑众人。“要知道,女人是用耳朵来谈恋爱,而男人如果坠入情海,却是用眼睛来谈恋爱,以你三十四c、二十二、三十三的完美身材,要什么男人没有,呵呵呵哪还需要声音呢?”
女人是用耳朵来谈恋爱,而男人如果坠入情海却是用眼睛来谈恋爱,王尔德的名句,写这个剧本的是谁?愈来愈有意思。
“但是”
“别但是了,要知道把人鱼尾巴变成人腿的魔葯我只有一瓶哦,要买要快,逾时不候!保证不含可待因,没有抗葯性,不会上瘾。”台下又是哄然笑声。
台上,人鱼公主正在天人交战中左右为难。“稳櫎─”
“你深深爱着那个王子不是吗?爱到宁可为他牺牲一切不是吗?人说经历过痛苦而成熟的爱情是最热烈的爱情,你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爱得盲目无措,那么,还等什么?”
经历过痛苦而成熟的爱情是最热烈的爱情?
骆仲齐先是一楞,而后咧嘴微笑。连罗曼.罗兰的话都出炉了,看来写剧本的人存心把这个故事加以改编。
“稳櫎─好!我用我的声音换你的魔葯!”人鱼公主壮士断腕地说。
“嘿嘿嘿,喔呵呵呵,这才是乖孩子。”
女巫拿出葯交给她,并施以魔法,在一团烟雾喷出之后,人鱼公主痛苦地倒在地上,女巫又开口:
“别说我没提醒你,在天亮之前你要到人类的陆地喝下这葯;而这葯还有个副作用就是今后在陆地上,你每走一步路,双脚就会有万分疼痛,呵呵呵”“呜!呜呜!”无法开口说话的人鱼公主惊慌地瞪着女巫,仿佛在控诉她为何事先不说。
“可怜愚蠢的小鲍主,难道你不知道吃葯前要先看使用说明吗?而且,销售员都这么做生意的,你的商学院教授难道没有教你?喔呵呵呵”台下反应不一,有的笑出声,有的则因为同情可怜的人鱼公主骂起女巫;有的,是想到自己曾上过到府拜访的销售员的当,觉得被糗而苦笑。无论如何,众心各异,台下自成一份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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