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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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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这宗事,是十五岁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马佩霞是整件事内唯一毋需付出代价的得益人,从此她变了我们家的常客,而我也开始欢快她。

    虽然傅于琛暴应我一切物质所需,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寂寥,有个人能够聊天,总胜于无,她又这样知情识趣。

    想念旧宅子,至少两间房只隔一道中门,可以听到声音。

    现在,我与傅氏像是隔着一个海。

    马佩霞有一次同我说:“他有一面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马小姐年纪大,经验多,她所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暗于琛并没有同她结婚,她也没有作出这样的要求。

    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马小姐后来有很好的结局,社会的风气渐渐转变,同居在七十年代已变为非常普遍一种现象,她在傅于琛身上得到一些好处,做起小生意来,在他的帮助下,进展得一帆风顺。

    到了八十年代初,马佩霞已成为时装界数一数二的名人,同行把她当教母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进她店内随时五折取货的人。

    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

    马小姐是念旧的老式人。

    最后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于琛厚厚的送了笔礼,她跟他足足十二年。

    但我们仍然叫她马小姐,有些女人,因为经历有点异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称她什么太太,她都不会应。

    正等于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么人的妻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变化多端,女人的命运又更多幻彩。

    马小姐一直容忍着我,我也容忍着她。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饱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小姐说:“年轻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么好处呢。”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同傅于琛说,要在毕业后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毕业后再说吧。”

    “我是讲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腻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来实习一下。”

    “我要赚许多许多钱,到瑞士升学,坐私人飞机,成为世界名人”说出来仿佛已经发泄掉。

    暗于琛看我一眼“没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样。”

    “但我没有真相信这些会发生。”我颓然放下挥舞的手。

    “坏是坏在这些事时常发生,就像奖券一样,每期都有人中,你说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么中奖的?”

    “苦干二十五年一毛一分赚回来的,”他跳起来“什么奖!”

    我摊开手“有什么味道,什么都要苦干二十五年,无论什么,一涉及苦干,即时乏味,二十五年后已经四十岁,成功有什么用?”

    暗于琛啼笑皆非“女孩子最难养的时候是十五六岁,毫无疑问。”

    “为什么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什么种苦瓜得苦瓜?”我继续发问“为什么树上不长满甜蜜的成功果子,有缘人摘下来就可以一口吃掉?”

    暗于琛坐在安乐椅上大笑起来。

    我过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时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长大,情愿情愿情愿只有七岁,可以在你怀中过日子。”

    他轻轻说:“不但要长大,而且会长老。”

    “你是不会老的。”

    “那岂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钱,不必再做,让我们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里,直至老死。”

    “学校国文课刚教了桃花源记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欧洲去一转。”

    “同马小姐去?”

    “我叫路加来陪你。”傅于琛说。

    “不要他。”我说。

    “我另外介绍小朋友给你。”

    “你要丢开我。”

    “你不可如此说话。”他已站起来。

    “傅于琛!”

    他转过头来“也别这样连名带姓叫我,承钰,你总要学点规矩。”

    “为什么?为什么同她去旅行?”

    “马小姐三十岁了,问她要什么生日礼物,她说只希望我抽空陪她去一次欧洲。”

    “等我三十岁时,我也要你这么做。”

    “等你三十岁?届时只怕我求你,承钰,你也不肯陪我。”

    马小姐真是生活中之荆棘。

    暗于琛这次派来的人比较活泼,他的名字叫曾约翰。

    不像路加,他家里环境比较普通,因此较为接近生活,他对未来很有憧憬,但没有幻想,知道前面的路迂回曲折,但希望凭着年轻人的牛劲,努力闯一闯。

    约翰很风趣,很会讨人欢快,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他只是傅氏的普通朋友。

    我们去看电影。

    那时电影已在闹革命,派别甚众,许多没人看得懂,更有许多看得人头痛。

    我仍然眷恋圆桌武士、七洋海盗、月宫宝盒、红色鹅肠花这些老式影片。

    我甚至仍然订阅儿童乐园。

    曾约翰试图扩阔我的海岸线,带我到各式各样新鲜地方去玩。

    我并不喜欢。

    他会温柔地说:“你真四方。”

    我是傅于琛训练出身的人,不懂跟其他师傅。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么一个人。

    “他是你追求者之一?”约翰问。

    “不,没有人追求我。”

    “但他明明是。”

    “他只是想解释。”

    “但没有人会对他不喜欢的人解释什么。”

    “偏偏他就是。”

    “他不会把我当情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痛殴我一顿。”

    “他不是追求我。”我再三说。

    “好好好,没人追求你,没人喜欢你,我也不是,好了没有?”

    等到求仁得仁之后,又怀疑起来“那你为何约会我?”

    “傅先生每小时付我一百块酬劳。”

    我笑。

    如果是,倒使我安心。

    为什么不呢,傅于琛岸得起,曾约翰又肯赚,两不拖欠,周承钰又有伴侣。

    我们坐在书房中谈到天亮,因为年轻,体内蛋白质多,精神旺盛,丝毫不觉累。

    不到两个星期,便成为很熟很熟的朋友。

    甚至问他“我们不如结婚。”

    他郑重地说:“你年龄不足,要父母签字。”

    “什么是合法年龄,二十一?”

    “你还要等。”

    “你可以随时结婚。”我羡慕地说。

    “我想是的。”“如果我是你,我即时走出去结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闷。”

    约翰也笑,伸手拧我面颊。

    他是好男孩,不然傅于琛不会叫他来,约翰一点非礼的举止也没有。

    当然,很大的因素是觉得我没有吸引力,早说过一千次,没有人追求我。

    同学们都有把臂同游的爱人,他们会毫不犹疑地为她们去死。而我。

    我的男伴都由傅于琛挑选安排。

    “我可以到你家去吗?”

    约翰第一次露出勉强的神色“不。”

    “为什么?”

    “你最爱用的三个字是”

    “‘为什么’。”我给他接上去“为什么?”

    他沉着地说:“我家比较浅窄,人口又多,没有私人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是穷。

    我很诧异,心中有些佩服,于是不再言语。

    没想到约翰会再说下去“弟妹多,父亲是小职员,家中难得见到一件奢侈品承钰,你不会明白吧,在你的世界里,什么都多得堆山积海。”

    我忽然感动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觉地把手按在约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奖学金出去,同时,至少,”他语气有点讽嘲“希望储蓄买一条时兴式样的裤子穿。”

    我连忙说:“不不不,最讨厌喇叭裤,待潮流过去,你便会知道这是多么荒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约翰笑了。

    他有他的忧虑,有他的愁苦,但同时他心中也有许多许多许多希望,这是他与我不同的地方。

    暗于琛与马小姐还没有回来。

    只给我寄来一张甫士卡。

    看到之后,吃一惊,不但卡片式样熟悉,连那张花鸟的邮票也一模一样。

    苞我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埠,寥寥几行草字,签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邮戳上的日期,晚了八年半。

    暗于琛这样有心思,真没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还花时间精力来玩游戏,为着讨小女孩欢快,更加难得。

    把旧名信片取出对比,简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别,但物是人非,环境转变太大,唯一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从。

    快快毕业,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职业。

    约翰诧异地说:“你疯了,怎么会想到要出来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说怎么办?”

    “读书,一直读书,什么都不做,读遍欧美名校。”

    约翰爱读书,但家境不好,不能如愿。

    “你以为人人都似你。”

    “不骗你,出来社会斗争会令人减寿。”

    “那是因为你太过敏感,许多人都认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约翰问我“你麻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无依无靠无主孤魂似的生活。

    暗于琛同马小姐仍没回来。

    我与约翰什么都谈过,再说下去就得论婚嫁了。

    也幸亏有他,他比路加成熟,我颇喜欢他,暗暗决定要帮他忙。

    主人不在,汽车夫日日仍然把车子驶出来,打磨拂拭,车子部部精光锃亮,可以当镜子用。

    暗宅的车子全部黑色,古老样子。

    约翰说:“将来我买一部开篷车,载你满山走。”

    “我们也有开篷车,你会开吗?”

    “会。”

    “有无驾驶执照?”

    “刚刚拿到。”

    我把车房门打开。

    曾约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车是不是?”

    他点点头。

    “没开过几次。”也没载过我。

    暗于琛涸朴谠它丧失兴趣,因开车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骛太多。

    “我们这就可以满山跑。”

    约翰摇摇头“将来,将来我自己买车。”

    这人瞎有志气,我笑“将来,将来都老了。”

    “老怕什么?总要是自己的才作数。”

    “好好好,那你教我开。”

    “不行,我替你找教车师傅。”

    “你看你们,全似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乏味。”

    “‘我们’,还有谁?”他不悦“别拿我比别人。”

    曾约翰真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孩子,将来会否凭这一股傲气窜出来?

    饼一口,他替我找来教车师傅。

    师傅开的是一辆龟背车,一眼看到便哧的一声笑出来。

    约翰说:“学三两年,开熟了去考驾驶执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风,看不起女流。

    暗于琛仍未归来。

    我找到开篷跑车的锁匙,缓缓开出车子,趁夜,在附近兜风。

    开头只敢驶私家路,渐渐开出大马路。

    车子驶回来时没有停泊好,司机发觉,说我数句,被我大骂一顿。他深觉委屈,以后不再多事。

    斑速使人浑忘一切,风将头发往后扯,面孔暴露在夜间空气中,尤其是微雨天,开篷车更显得浪漫,回来衣履略湿,又不致湿透,留下许多想象余地,像什么呢,说不上来。

    没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么,开了车内的无线电,在停车弯内坐一小时。

    连约翰都不知道。

    他不过是傅于琛另一个眼线,我太晓得了。

    终于出了事。

    这是必然的。车子撞上山边,幸亏是玻璃纤维的车身,即时碎成梳打饼干模样,人没有受伤。

    我受惊,被送到医院去观察。

    再过一日,傅于琛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与医生谈过,但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来接,旧司机已被辞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乐椅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手随着音乐打拍子。度假回来,他胖了一点,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贵汽车就此报销。”傅于琛说。

    我说:“可不是。”

    “将来年纪大了,尾龙骨什么地方痛起来,可别怪人,也许就是这次挫伤的。”

    “我向来不怪任何人。”

    “啧啧啧,这么口响。”

    “你走着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释。”

    暗于琛讪笑“要不要同我三击掌?”

    我不响。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会赶回来。”

    我诧异:“你去了也已有个来月,也应当回来了。”

    他感慨地说:“欧陆的小镇如仙境般,谁想回来?”

    我干脆诅咒他“那你干脆早登极乐也罢。”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没有这个“求”字,因为极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关于曾约翰。”

    暗于琛留神听。

    “他爱读书,如果你可以帮助他,未尝不是美事。”

    “你叫我资助他?”

    “是。”

    “学费不便宜。”

    “同撞烂的那部跑车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对曾约翰来说,这笔资助可以改变他一生。”

    “怎么用钱,我自有分数。”

    “投资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个孩子竟教傅氏投资之道。”

    “不是有个大亨说过吗,人是最难得的资产。”

    “你对曾约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认。”

    “他诚惶诚恐,怕得不得了,以为我会怪他准你开车。”

    “他?关他什么事。”

    “我也这么说,周承钰脑子想些什么,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过他是读书好材料,他是那种捧着字典也看得其味无穷的人。”

    “承钰,天下有太多的有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总会得出人头地闯出来,不用你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谢谢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们的明信片?”

    “我们”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我漠然抬起头“明信片,什么明信片?”

    站起来回房间去。

    当夜做梦,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身边有两只行李箱,不知谁把我赶了出来,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箱子那么重,太阳那么猛烈,伸手挡住刺目的白光,没有哭,但眼前泛起点点的青蝇,即使在梦中,也觉心如刀割,这噩梦将跟随我一生,即使将来名成利就,也摆脱不了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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